许子东:哪个都回不去,只能向前走

许子东:哪个都回不去,只能向前走

9月24日下午,华东师范大学,学者许子东的最后一堂课开讲。提前40分钟左右,教室内就已坐满了学生。此次,他以客座教授的身份重回母校,为研究生讲授现代文学课程,为期一个月。

过去一段时间,借由新作《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的出版,许子东在内地的行程几乎被无缝填满:录制相关音频、视频课程,参与一系列线下及线上的发布活动,密集接受媒体专访……相比之下,在校园内专注教书的感觉,让许子东颇为怀念:“因为疫情的原因,很久没有给学生面对面上课了。很珍惜这种机会。”

1977年秋,当时已参加工作的许子东,被华东师大中文系录取,攻读现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师从文艺理论家钱谷融。

“钱先生在文学研究领域是比较特别的一派,如果说北方的学派是注重人生,那钱先生所开创的南方派,则是注重艺术。我当然是受他的影响比较大的。”许子东如此评价。

研究生毕业后,许子东曾留校任教,29岁即成为院内最年轻的副教授。企业家江南春、作家格非等,都曾经是他的学生。“成就都比我高。”许子东调侃,“他们‘造谣污蔑’我,说我上课老迟到。”

但那时上课的氛围还是很轻松和开放的——他感慨。

2000年,已进入香港岭南大学教书的许子东,机缘巧合下,应邀参与一期《锵锵三人行》的录制,效果超出预期。由此,节目组顺水推舟,说服他成为节目的常驻嘉宾。

回忆起成功“跨界”电视圈的经历,许子东笑言:“就是聊聊天,各种不管正确不正确的奇谈怪论。一百年后的人们,如果想了解现在发生的事情,当然最重要的途径是《新闻联播》、历史书,但是野史也有它的价值嘛。”

这种与公众分享的热情,一直持续到今日。许子东在社交媒体颇为活跃,常常紧跟时事,从奥运比赛到社会新闻、从文学新作到热映电影,天南地北,不吝于表达他对于一些事物的认知和理解,也常常参与进年轻人所关注的一些话题讨论。

“我不喜欢一些同行,把教科书或者是学问研究看得很高,而把在媒体平台上的知识分享,看作是一种降维。”在他看来,即便媒介如何改变,知识的传播也不会受到影响。学者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提供最好的内容,而不是让知识浅薄化。

“这就好比是奢侈品专门给年轻人设计了价格更低的副牌。但年轻人背着这个包,会觉得光彩吗?”许子东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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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为访谈内容文字精选)

01.

“好内容不用担心没人看”

袁小珊:现在很多学者参与公共媒体活动、录节目等等,您在这方面其实是“下海”比较早的。

许子东:过誉了。其实我当时就是在香港教书,参与《锵锵三人行》录制也是聊聊天,一个接地气的方法,客观上留下了一份野史。将来的人们想了解50年、100年前的事情,当然最重要的信息肯定是来自于《新闻联播》、社论和历史书,但野史也总有它的价值,道听途说的、各种各样的奇谈怪论。

袁小珊:现在人们获取知识的途径有很多,但另一方面来看,是不是也越来越功利化了?

许子东功利从来都是功利。古人读书,读经史子集,为了考举人、秀才、进士,那考上了最少是个县官,这就是功利。今天阅读方式的转变,在手机上阅读,是根本性地改变了人和文字之间的关系,但功利还是功利。

但是我在这方面是不那么悲观的。好的学问,知识分子的传统,包括一个国家的文化统治的方法,它都是与时俱进的。传播方式会改变,就是生产力会改变生产关系,但是不用担心就没人看了,没人读了。知识分子,你只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就好了,人家自会来找你。

袁小珊:那您怎么看现在年轻人的阅读习惯?深度阅读是不是越来越少了?

许子东过去也未见得都是深度阅读。你看我们做文学研究的,按理一个月要读1000篇论文,不可能,很多不读。那怎么选择性地读呢?就是朋友推荐的,有好的文章,有的是作者自己,王婆卖瓜,有的是他的学生,他的朋友,推荐转发他的文章。

当然,我也不会鼓励我的研究生只看公众号做学问,你得有系统地去读书。但是要记住,年轻人不读整本的书,比如像我那么厚的书,读上面的摘段,照样吸取知识的,没有问题的。要是你对事业有雄心,不会满足于读微信公众号的。

看理想影棚,许子东录制《当代小说25讲》视频课程

02.

“文学即人学”

袁小珊:您在《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里总结,所有的中国小说讲的都是“中国故事”。共通之处是什么?

许子东:比较相通的地方就是,大部分的作品都觉得中国这个社会有问题,生病了,即便是当时的人们认为很好,但是作家觉得有责任,他总是找出一点需要改进的地方那不同的小说就提出不同的批判或者解答的方案。

袁小珊:您提到每个阶段的文学作品,关注的人的点是不一样的。比如晚清时期讲人伦,而五四时期则关注人生。您怎么解读这种变化趋势?

许子东文学就是人学。晚清的作品描写的是最不像话的事情,比如某人把自己的女儿当做礼物去送给上级,这是违反人伦的,老百姓的说法,“活得像畜牲一样”,这个是最不能接受的。

可是到了五四的时候,就强调活着,强调人生,人伦反而可能是害人的。祥林嫂死了不是因为没吃没穿,而是因为人家跟她说“你有两个男的”,失节了。晚清传统的一些做人标准,到了五四的时候,就变成了杀人的工具。

到了延安时期,什么最重要?就是你是不是人民。你要是不是人民,那简直就不是人,变敌人了,敌人就是人的反面了。

80年代还是回到人生,就是说承认人的动物性、生理性,当然也是人道主义的主题。

那新世纪的作品,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根本性主题的变化。

许子东接受《财新时间》专访

03.

“人际关系的复杂性在于契约和身份”

袁小珊:聊聊您书里提到的作品。比如说巴金的《家》,抨击了封建大家长制度,鼓励年轻人要反抗、要自己争取自由。您怎么看“长幼”秩序在文学作品中的变化?

许子东:中国的家长制,从家扩展到社会,其实是20世纪很多小说所反对的东西,对于这种次序提出挑战、提出不满,其实是好的。

在《家》里有三个爱情悲剧,梅、瑞珏、鸣凤,但觉民跟琴其实也是一个悲剧。虽然他们有一个好结果,可那也只是因为高老太爷改主意了。所以这是啥意思?年轻人的命运如果能成功反抗,无非是老一辈给你的恩惠,让你怎么样,你才能怎么样,你有什么开心的?细思极恐。

有人批评巴金的作品浅薄,我就说了,如果一个社会上不是以说话的人的身份,来决定他的真理性的话,我们才有批评巴金浅薄的奢侈。

但另一方面,中国人是以家庭伦理为核心的,一旦有什么事,只有亲人才能让你抓住他的手,靠什么人道主义、个性的东西,没有用。所以,中国人的家的这个次序,在人伦的心理上,它有延续的合理性。

袁小珊但维系长幼亲情的纽带,和挑战传统的大家长制的说教,好像是两件事?

许子东精彩就精彩在这两件事情常常相关。比如你在一个公司里,你跟老板签一个约,我每周工作多少,其实是一个契约关系,对吧?但是在中国、日本、韩国,有的老板会像家长一样关心你,问“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不走?不要这么拼了。”你会感觉很温暖。

好,你把他当家长,但有时候你又受不了。比如某天他说:“你穿这个衣服来公司不太适合。”你心里就反感了,觉得这个关你什么事?因为你们只是契约关系。

当然我们从道理上讲是这样的,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的过渡,最基本一点就是人从身份变成契约。但是复杂性在于,尤其是中国的情况,虽然人和人的关系已经变成契约了,但是契约的至少某一方,要把这个契约转化为身份,或者想象成身份。比如有的员工会觉得,我为公司辛辛苦苦干了那么多年,现在经济不好了,就忍心把我踢掉了?这就已经把家族文化的东西带进去了。有时候老板像我的亲人,但有时候就变成仇敌了。

电影《第一炉香》中,许子东客串香港富商

04.

“描写女性真实心理,

是女性文学的一大进步”

袁小珊:张爱玲是您长期研究的女性作家。她笔下的女性角色,对欲望是很坦白的。您如何评价她的作品在文学史中的地位?

许子东:从文学史上看,她打破男性中心主义的叙事模式。因为在张爱玲或者丁玲之前,大部分的爱情小说的基本模式是一个男的爱上了一个女的,男的要忽悠女的就三招,第一个用钱砸,第二个叫晒身体和脸蛋,第三个,要是钱也没有,身体也没有,就文化洗脑。巴金的《家》,曹禺的《日出》,很多小说都是这样的,一直到今天还有。不过今天女的越来越不那么好骗了,对不对?

张爱玲就把它打破了,打破是用一句话,一句话是《倾城之恋》里面,男女主角坐了船,到了浅水湾吃饭,之后男的把她带出去,在月光下,本来这种时候你想,照理说应该kiss了,可是那个男的不愿意马上kiss,为什么呢?他觉得我花钱得到一个女的,胜之不武。我要怎么得到她呢?把她拉到一个断墙前面,然后给她说地老天荒,执子之手,背《诗经》,很有名的这一段。

最关键的一句话,就是女主角回去的时候说:“哦,碰到了一个精神恋爱的。好,精神恋爱的常常会有婚姻,要是一上来要做什么事情的,常常没法长久的”,下面一句,“精神恋爱有个坏处,话听不懂。但是没关系,将来找房子,找佣人,管钱这些事情,那还都得听女的说了算”。

我研究张爱玲的书里面说,这是女性觉悟的一个退步,是女性主义文学的一个进步,因为这个女的更真实了。男作家看不到女人的这一层,男作家只看到自己想看的女人。所以描写到女性真实的心理,是女性主义文学的一大进步。

袁小珊:所以回顾20世纪的文学作品,对女性形象的塑造经历了哪些变化?

许子东:我把这些作品里面的女性形象的命运,做了一个简单的分类,有五种:

第一类女性,她知道男的都花心,他们占据社会资源的优势,对于女性,从相貌上推崇也是一种害,排斥也是一种歧视,因此女性要跟他们争斗。写得最好的几个作家都是这个路子,张爱玲、箫红、丁玲,包括铁凝、王安忆。

第二类,理论上跟前面一样,但是她们相信党,相信革命。因此,她们是参加群体的斗争,相信改变了社会,女性就可以得到解放,比如江姐、林道静。

第三类女性,很漂亮,很性感,很多男的喜欢。《白鹿原》的田小娥,你看看她的身体,地主、土匪、反动派,成为各种政治势力争夺的战场。

第四类女性,从鲁迅开始,大家很熟悉的,被男人救的,像《伤逝》、《春风沉醉的晚上》,有一大批作品,就是描写一个很弱的女子,碰到一个知识分子的男的要救她,有时候女的是风尘女子,像陈白露这样的。

第五类女性,更熟悉了,叫什么?贤惠。《活着》中的福贵老婆,男人做任何事情她都是听的,怎么都是好的,叫她跪就跪。还有祥林嫂,碰到男的从不反抗。基本就是这五类。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会客室,许子东回忆求学时的经历

05.

“文学只能向前走”

袁小珊:结合过去文学研究发展的轨迹,您怎么看未来文学的发展方向?

许子东:回过头去看过去的100年的文学,大概是三个阶段,有一批研究者就留恋晚清,觉得那个时候又有写实,又有侦探,又有青楼小说,他们说那个时候就有现代性,后来反而失去了。

第二种,更多的人,更明显的是留恋五四,鲁迅精神,或者说是民国范儿。

第三种,留恋革命文学的高光时刻。

所以好多人问我说,新时期的文学会往哪里发展?我告诉你,就有这么三种力量都想往回走,因为他们都搅合在一起,所以哪个都回不去,只能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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