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1.11-1881.2.9)
今天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200周年。戏剧化的人生,晦涩难懂的著作,震撼心灵的触动……在他的身后,留下了“人类灵魂的伟大审问者”的美誉,也顶着“残酷的天才”或“病态的天才”的称号;他的著作成为了世界文学的经典,也让读者感受到阅读与理解的困难。在苦难、厚重、晦涩等标签化的认知之外,我们与陀氏之间的相遇,究竟应该怎样才比较好呢?
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读书时期给兄长的信件里写的那样,“因为我要成为一个人”,而“人是一个秘密,要识破它”,他“一生都在猜度这个秘密”。或许,这就是陀氏及其著作历久弥新的核心所在。同样生而为人的我们,也需要花费一生的时间来识破它,让我们自己不断地“成为一个人”。厚重的苦难也好,戏剧的人生也罢,陀氏笔下的芸芸众生成了我们照见自身与时代的巨大投影。甚至,这位十九世纪现实主义的殿军人物,竟然也能在中文互联网上成为某种流行文化的代表元素。在微博的外国文学类bot中,俄罗斯文学的bot粉丝最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Quote占据了很大的部分。或许,这也是“人的秘密”之一?
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现了哪些“人的秘密”?如何识破人这个秘密?在陀氏诞辰200周年之际,凤凰网读书邀请了四位不同领域、不同年龄的朋友,围绕他们自身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相遇,谈谈陀氏给他们带来了怎样的心灵触动,并探讨陀氏及其文学于当下的意义。
他们分别是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何怀宏,俄罗斯科学院副博士研究生糜绪洋、90后《单读》编辑沈雨潇,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上海)文学主编魏东、我们给他们发放了相似的问卷,下面是他们的答卷,或许也是他们的“秘密”。
从“死屋”归来后,
他对人性有了更加全面而深刻的认识
何怀宏,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第一次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时的感受是怎样的?
何怀宏:第一次阅读真的记不得了。但第一次震撼则是在九十年代,而且开始并不是直接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而是在一部类似哲学文献收藏的大书中读到了《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宗教大法官的传奇”。这个传奇一下就击中了我,是一种巨大的思想震撼。它本身还是一个并不提供答案的问题,却是许多其他问题的由来和症结所在,即根本问题。我似乎由此看到了为什么会产生许多其他问题,以及我们为什么对许多问题认识不清。这也就是人性及其同异的问题。它朗如白昼,却不知为什么许许多多的人,包括许多很聪明的思想家,却看不到它。
所以我决定要找一段时间来系统地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我读过他后来所有的长篇小说之后,才发现这个问题其实贯穿这些作品的始终。他提问了,但并没有答案。这个问题有关事实,即我们是什么,却极大地影响着我们可以希望什么。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时代是怎样的一种精神境况?
何怀宏:最让人感叹的,当然就是他在西伯利亚的十年,先是苦役,后是士兵。他不被允许离开那里。人们常常提到一句可能是来自邱吉尔的话:一个人如果三十岁前不是自由主义者(或者是进步主义者甚至激进主义者),那他是没有良心,而如果过了三十岁还不是保守主义者,那就是没有头脑。
苦役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有类似的思想历程。他最开始的作品充满怜悯之心,比如像《穷人》。他还参加了激进组织并真实地为之付出代价。而在他从西伯利亚的“死屋”中归来之后,他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人性有了更加全面而深刻的认识。所有的乌托邦幻想,都与他无缘了。难能可贵的是,他依旧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依旧保持着生活的激情。他没有堕入冷漠或者犬儒主义。他的同情心依然饱满,但不再是那样由情感直接引发行动了,他还要理性的思考。更重要的是,他还保持着一种对超越存在的追求,甚至这种追求更加强劲了。而且,他在理性思考的同时,也依然重视人们非理性的冲动。甚至我们可以说,他后来的思想并不主要是理性思考得来的,而是其苦难经验的升华。
在陀氏的作品中,最喜欢的是哪部作品?给你带来怎样的触动?
何怀宏:我更喜欢的当然是他的后期作品,尤其是《罪与罚》和《卡拉马佐夫兄弟》。最触动我的是那位杀死女高利贷者的大学生,还有卡拉玛佐夫三兄弟(其实还有一个隐秘的第四个兄弟)。前者是说少数自认为是未来可以对人类做出巨大贡献的人,是否可以为了解决目前的困境而杀人?后者是说是否可以弑父(或者说“杀死传统”,这个“父亲”在小说中被描写为一个愚昧自私的享乐主义者,这常常是现代人对传统的批判性指称)?而那四兄弟分别表现出思想、激情、纯真和行动的突出特征。可恶的“父亲”是杀死了,但他们并没有获得幸福,乃至陷入强烈的心灵自责,他们也还不知走向何方,甚至更茫然了。
这两本书,还有其他书后面根本的思想发问还是那个反映了现代社会的一个主要特征的问题:“上帝”死了,是否什么都可以做?这个“上帝”可以广义的指传统社会的最高道德权威或信仰目标。
俄国文学对你内心有着怎样的阅读体验?
何怀宏:在中国革命的过程中,尤其是革命胜利后一度的中苏蜜月时期,俄苏文学都相当流行,影响很大。不管中苏关系如何纠结,政治上如何博弈而又联合,文学总是美好的。我们会感到俄罗斯文学的深沉,虽然也可能会因此带来忧伤。简单的说,俄罗斯文学是不那么功利的,是有深厚的精神追求的,艺术上也是有极高水准的,因而是不可替代的。
除了陀氏之外,还有哪些俄国作家给你带来巨大的心灵冲击?
何怀宏:当然还有托尔斯泰。他的《战争与和平》在宏大的场景中展现了人心的深邃,而《安娜·卡列尼娜》也有着永久的魅力。但他后来的教义式的思想,我不是很动心。我在《道德·上帝与人》中专门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托尔斯泰进行了比较。
《道德·上帝与人 :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问题》,何怀宏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出版/ 2010-09
在这之外,对我影响比较大的,我还可以指出屠格涅夫和契柯夫。屠格涅夫除了描写美好的爱情和美丽的大自然,还曾经在一系列长篇小说中深度的描写了时代的转变,尤其是描写了俄罗斯知识分子的追求和转型。契柯夫的短篇小说许多篇什也很好,我尤其喜欢《带阁楼的房子》、《带小狗的女人》、《新娘》等篇。其实还有一本小书也曾经对年青时候的我影响挺大,那就是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他写到了无法施展其才华的苦闷和虚掷。“多余人”的形象也出现在其他一些作家的作品中。
除了他本人的作品之外,有哪些陀氏研究著作是值得特别推荐?
何怀宏:我觉得最可推荐的早期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主要有别尔嘉耶夫,他有多本著作讨论这个主题,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俄罗斯思想》等。还有梅列日科夫斯基的《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罗扎若夫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法官”》、巴赫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俄国以外的还有纪德、茨威格等,他们的研究都相当有深度。还有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许多回忆录也可以参阅,如其夫人的回忆。最近被译为中文出版的我要特别推荐弗兰克的五卷本《陀思妥耶夫斯基传》。
对于初读者而言,如何进入陀氏及其著作会更好一些?
何怀宏:初读者我觉得不妨从《罪与罚》进入,它不是很大篇幅,情节比较紧凑、其问题和思想也很能抓住人。
在当下青年人的话语系统里,
陀氏成了“丧文化”的化身
糜绪洋 , 俄罗斯科学院副博士研究生,俄语译者
第一次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时的感受是怎样的?
糜绪洋:高中毕业的暑假,因被调剂进了俄语系,又没怎么读过俄罗斯文学,于是便抄起一本《罪与罚》读起来。印象中从没读到过这种能把重大哲学问题编织在紧张、动人的情节中的小说。至少那时喜欢读的现代派文学中,很少有能兼顾二者的。
如今,“搞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幸成了自己的职业,我可以为你指出《罪与罚》中每句话的影射或争辩对象,可以为你解释每个人物名字背后的寓意,可以带你到彼得堡去看小说中每个事件的发生地(以上内容带有修辞与夸张的成分)。但如果有机会能舍弃这些,交换初次阅读《罪与罚》时的感动,我想大概还是愿意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时代是怎样的一种精神境况?
糜绪洋:沙皇专制的严苛审查和思想禁锢,为俄罗斯文化带来了奇特的“文学中心主义”,即一切重大思想问题往往都要以文学作品或文学批评的形式得到呈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哲学小说,既是这种文学中心主义的产物,也是其最伟大的历史成就。如果孤立地来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生涯,我们会觉得他是一个立场忽“左”忽“右”、变动不居的人,但如果我们了解他每次转变背后时代思潮的变化,他的选择就不会让我们觉得很突兀了。这或许是为什么约瑟夫·弗兰克的陀传会膨胀成一部五卷两千页的巨著,因为陀氏的人生与创作只有放在19世纪俄罗斯思想史的脉络中才能得到充分呈现。
《陀思妥耶夫斯基》,弗拉基米尔·法沃斯基雕刻,1929年
对于初读者而言,如何进入陀氏及其著作会更好一些?
糜绪洋:集大成之作自然还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之前著作的诸多母题多少都在其中得到呈现。而作为入门作品,可以选择《罪与罚》。《群魔》则能让中国读者找到几分额外的共鸣。要获得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更全面的认知,《白痴》也是不可不读的。
在中短篇小说中,最为后世看重的自然是《地下室手记》,但不太适合用来入门。后期的许多中短篇,如《永远的丈夫》《温顺的女人》,也都是艺术上的精品。
如果想读读他的“非虚构”,探究60年代他思想转变的原因,那《死屋手记》和《冬天记的夏天印象》不容错过。他还为我们留下了丰富的文论、政论遗产,其中的集大成之作,首推那篇著名的普希金演讲。
在近代中国,陀思妥耶夫斯基主要是被当作一位同情底层的革命受难者来接受的,这也是为什么他的早期作品如《穷人》《死屋手记》《被侮辱与被伤害的人》《罪与罚》在中国的译介频率最高(这种倾向多少还持续至今)。而对于他更伟大的后期作品(也包括《罪与罚》中深刻的部分),当时的作家往往选择性忽略,或保持一种“我看不懂,但大受震撼”的态度。我想,这种态度既与苏联官方对陀氏遗产的重塑有关,也是顺应了当时“救亡压倒启蒙”的需要。
有人说,陀氏的创作过于侧重宗教、精神元素,于中国文化而言水土不服。那为什么在东亚文化圈的日本、韩国,陀氏的作品已经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音乐剧了呢?那为什么夏志清就可以游刃有余地用陀氏的创作为准绳,来衡量、解读许多中国文学作品?我毋宁相信只是因为在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项事业上,我们的起步晚了而已。
不久前在朋友组织的线上读书会和大家一起读布尔加科夫的《大师与玛格丽特》,代为大家咀嚼一些俄罗斯学者为这本奇书写下的注释。也不知是第几次读它了。近来每次重读,时世的变迁都会加深对书中描写的那个时代,对“手稿是烧不毁的”“怯懦是最大的罪”这些金句的理解。
顺带一提,当苏联作家全都响应号召,像托尔斯泰那样写作时,布尔加科夫或许是为数不多的仍坚守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传统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死了啊。”小说中作家俱乐部餐厅的门卫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抗议,”作者借撒旦的黑猫随从之口喊出了自己的感受,“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不死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临终前,伊万·克拉姆斯科伊 绘,1881年
除了他本人的作品之外,有哪些陀氏研究著作是值得特别推荐?
糜绪洋: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大致可以按时间和地域细分成许多类别。首先是作家同时代人的批评著作,其中不乏非常深刻者,如斯特拉霍夫、米哈伊洛夫斯基,这些作品的中文译介至今基本是空白。
白银时代和之后的俄侨批评,往往热衷于探索作家精神世界的最深处。这些著作的高屋建瓴,至今仍难为后世学人超越,但六经注我、偏离陀氏本意的倾向也十分常见。我们已经有为数不少的梅列日科夫斯基、别尔嘉耶夫、舍斯托夫作品的译介,十年前结集出版的《精神领袖》更是一本很有代表性的陀氏批评论集,但仍有许多值得去开拓的空白。
苏联学者除了在手稿校勘、版本比对这种“小学”下功夫外,也注重探究作家与文学史、思想史交互的细节,其集大成者自然是苏科院俄罗斯文学研究所编纂的三十卷陀氏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译成中文的陀氏全集稍许编译了一些苏版全集中的题解、注释,而弗兰克则在他的五卷本陀传中复盘了许多苏联学者的精彩研究,倒不失为中文读者了解苏联陀氏研究的一条捷径。
巴赫金可能是苏联陀学研究最辉煌的代表,又是最显眼的例外。俄罗斯陀学界至今仍在非常艰难地试图“告别巴赫金”,而巴赫金全集的中译对中国学术界的影响早已突破了陀氏研究领域。
至于俄罗斯现在的陀学研究,大概可以极为粗略地划分为“彼得堡学派”(更接近苏联学者的考据路线)和“莫斯科学派”(更契近俄侨学者、形式主义者、符号学家对大问题的关注),当然两者之间并没有任何严格的界限。如果要说什么共同特征的话,大概是深度内卷和小圈子化。若在俄语论文网站的题名、关键词、摘要中检索“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些年每年的发表数都超过千篇。另一方面,从某近年创办的开源陀学在线期刊公布的论文下载统计来看,每篇的下载数通常也就在10到50之间徘徊。当然,这大概是眼下多数人文学科都逃不掉的骨感现实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其著作,对我们当下有着怎样的启示?
糜绪洋:对我们的启示。创作的启示,大家读书即可,未必需要特别提示。如果非得谈论人生的启示:
1. 不告密——1849年落难后,智斗沙皇宪兵,绝不出卖同志;到后期,即使已彻底转向,极为反感激进派,担心他们的刺杀计划,但仍能区分政治立场与为人基本体面的界限:
“这[去冬宫放炸弹]是犯罪。我们也许可以发出警告。……我反复考虑了将会使我这样做[去警察局报案]的所有理由。有充分依据的理由,令人信服的理由,然后我又考虑了阻止我这样做的各种理由。……唯一的理由是害怕被当成告密者。”
2. 不极化——尽管整个创作生涯几乎都忙于与各种论敌周旋,但始终对各方保持一种开放态度,渴望着最终的和解。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在苦役、流放归来后,跟随赫尔岑的转变,吸纳斯拉夫派思想;亦或是在《群魔》中完成了对激进派最严厉的抨击后,迅速转为激进派的刊物写作《少年》。
怎么看待俄罗斯文学或者陀氏在微博能有这样比较好的流量?#俄罗斯文学meme#
糜绪洋:关于Meme。每个时代都会产生自己的刻板印象,老一辈的“苏俄情结”和当下年轻人的“战斗民族”想象都是时代的产物。只不过在“苏俄情结”的刻板印象系统里,似乎不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位置;而在当下青年人的话语系统里,陀氏倒是成了“丧文化”的一个化身。不过任何刻板印象毕竟只是刻板印象。Meme里有孤独、痛苦、抑郁、癫痫,但如果不拿起书,我们就不会知道他笔下那些矛盾、荒谬的人物往往有着高尚的心灵,不知道作家对“黄金时代”,对人类普世和谐的向往。
陀思妥耶夫斯基,
让无法躺平的痛苦者发现“我心归处”
沈雨潇, 90后文字工作者,前苏联文艺爱好者,《单读》编辑
第一次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时的感受是怎样的?
沈雨潇:13岁暑期的下午,广东小城的菜市场包裹在紧密潮湿的雾气里,一旁的书店放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挤满了等待父母的孩子。我像很多假装学好的孩子一样,得先强迫自己经历一番尖刻的研读再奔向漫画书。
书架上有这样一些书,《牛虻》《基督山伯爵》《罪与罚》。第一本书我以为是怪物故事,翻阅发现并没有真的“牛虻”后,转而翻看第二本,发现只有下册后,转向第三本,我认定犯罪小说适合我,于是抽出此书,寻地面一隅,探索病态青年的圣彼得堡杀人案。
如果你翻开《罪与罚》的第一页,就会发现,它和诸如《嫌疑人X的献身》等推理传销书的开篇何其相似:情节简介,格调晦暗,足以迷惑一个少年的心智。但很快,我发现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大斧杀人只是小说的开篇,而其后的情节竟只是穿插在连篇的对话和大段令人费解的内心痛苦之间的简短插话,我就很快陷入了理解的迷途,同时产生了和书中主人公略有差异的痛苦,原来小说不一定是故事,可以是情感道德理念的挣扎。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 著/ 岳麟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 2015-1-1
青少年不适合读陀氏。上大学,在接触了一些非理性哲学和基督教历史的皮毛、俄国19世纪文化史和世界文学史之后,又零碎读了陀氏其他作品,才在各种“导读”建立的所谓“现代小说开端”、“复调艺术”、“俄国宗教-村社社会主义与超人哲学冲突”等阅读框架范畴内感到陀氏的价值。
这次重读《罪与罚》,发现不带任何所谓知识门槛储备,依然可以进入无碍。缘由想来有二:
一是个人对生活痛苦和内心折磨的感受时间越长,越确信它们不会轻易脱离你,越能打开自己进入故事。因为经历了社会可持续性毒打后,拉斯科尔尼科夫越像我们每个人的影子,而不是少年时代看到的那个怪胎。
二是老文艺青年们终于认识到“自我”的剩余乃至泛滥,严重干扰了超级都市强加于我们的神圣理智,于是“自我”被压制,被揉捏变形,导向抑郁。“自我”需要泄洪,在聚会和喝酒都无法解决时,读到一本疯狂宣泄、辨析、扭拧自我意识,甚至让两个自我决斗的小说(同时是此类作品的开山鼻祖),无疑让竟未躺平的痛苦者看到了“我心归处”。
青年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时代是怎样的一种精神境况?
沈雨潇:陀氏遭遇有便签化嫌疑:癫痫,用以解释他作品中不同观点的对立;病态,用以说明他对精神痛苦的着魔;苦难,无疑是我们对伟大作家的必备同情项。
早年的陀氏就像是五四时代的进步青年,先与别林斯基他们一起,研究西方传来的科学社会主义,但因不受彼得堡作家们的待见而转向另一边,转而相信只有俄国式的社会主义(基于东正教的悲悯博爱与地方村社互助的社会模式)才能救俄国。如果没有后来的被捕和审判,他无疑将在“民粹派”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作品的面向也必将截然不同。历史的进程,改变了这一切。
在他的小组被抓捕、判处死刑,并在沙皇政府上演了戏剧性的行刑一刻刀下留人之后,他某一部分激进的精神被摧毁了。这倒不是说他变得犬儒,而是有另一部分精神占据了一个追求进步受阻以后空虚脆弱的心灵,正如他后来在《白痴》中展现的那样:尽一个人生命最大的强度来感受短暂的一生中的这个世界。这一点尤为打动我,我愿称之为俄国文艺精髓,那就是在一个极限生命时刻对自然事物强烈的美的感受。它从后出现在《静静的顿河》中,是格列高里死时那一轮黑色的太阳;出现在《雁南飞》中,是旋转的白桦林;在《伊万的童年》里,是洒满苹果的海滩。
接着在陀氏西伯利亚苦役的四年里,他生活和精神的双重重压造成了后来人们所说的分裂:一个不种不断自我折磨的孱弱(爱情的失意和孩子的早亡加重了这一点)与一种苦难中的崇高(大量从劳改和底层的俄国人身上习得)。
有了这些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他一方面要在后来不断争取靠近皇室,展示自己“肉麻”的悔改,屡屡希望取得他们的宽恕;另一方面,一旦他又能继续写作和发表之后,他的作品对政权而言又相对敏感,本人要不断被监视。他不是一个强硬的战斗者,更不是简单的懦夫,相比与小说家、理想社会的探索家,他更像是人类心理的研究者,像是这心理与社会之间关系的思想者。
作品中多种声音的共存,让陀氏的小说在意识形态上显得模糊。进步者在其中能读到现代意识、改变现状的精神、个体意志的觉醒,保皇派也能看到宗教的抚慰、社会的宽仁和解,皇储亚历山大就多次表示他对陀氏的小说很感兴趣。这让他的小说成了19世纪的“超文本”,受到正反双方的同时肯定,某种意义上也决定了他在俄国文学上的位置。
19世纪小说的概念和今天截然不同。它更像一个社会学、宗教、哲学和故事的混合体,在这个角度上,彼时资本与封建,西方与本土,贵族、资产阶级、公务员、农奴、妓女、苦刑犯、地主、商人,他们一同占据着俄国这片土地,揭示着截然不同的生活,陀氏身处这个阶层、文化、形态交叠的社会,用他的洞察力发现了种种不同背后的那个庞大的、共同的“人之自我”,这个思想上的突破,超越了文学修辞和语言的各种标准,是认知上的巨大飞跃。无论当时的俄国人选择那种未来的方向,无疑都需要这种向自我心智深处的窥探。
在陀氏的作品中,最喜欢的是哪部作品?给你带来怎样的触动?
沈雨潇:我比较喜欢《死屋手记》。这部作品其实不是小说,算是一个作家回忆录,或者一个非虚构故事。写的是陀氏在西伯利亚苦役期间所见所闻的人和事。
《死屋手记》陀思妥耶夫斯基 著/ 娄自良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 2015-1
这本书是陀氏的转折和开端,正是在西伯利亚的雪原上,他重新认识了残酷的环境与个人精神道德之间的关系。对于陀氏而言,酷刑监狱是另一个意义上的圣彼得堡,西伯利亚是晦暗都市的自然显影。而他此后的种种人物,虽然身处不同的地方,在个人精神层面上,都是从无处可逃、承受煎熬并接受煎熬的酷刑犯。因为是他的亲身经历,所以也能读到那种不仅是作家笔头上的,更是现身诉说的诚实。
另一个原因有点可笑,那就是因为它的非虚构特质,小说感不强。以今天的标准来看,陀氏其实不太具有小说家的灵气,他不是一个营造故事的高手,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就对他这方面的手法评价相当不高。当然我们都知道,他的重点是写心理,写思想,写辩证,表达观点,但每次要读他的书,还是忍不住去调动自己欣赏小说的那种认知模式,这让我很痛苦。但《死屋手记》完全免除了这方面的困惑,可以让我非常投入地去看陀氏描绘下的那个残酷的世界,然后就会对那种俄国人在极限悲惨生活中存在的善意和热情、那种鲁莽的傻劲儿和不可思议的坚韧充满敬意。
不同于《死屋手记》中的人物群像,《地下室手记》中的“地下人”,一个中年退休公务员,在全书中都在个人solo。他也是我心中陀氏所有作品里的初始,或者说核心人物。之后的小说,《罪与罚》、《白痴》、《群魔》、《少年》、《卡拉马佐夫兄弟》,多少都脱胎于这个可怜的公务员。
正是在“地下人”的身上,我们看到了陀氏笔下人物的目的,他们的存在不是为了有生动的形象,或所谓对读者而言有浅白的共鸣,而是对人类所有内心痛苦的一个总结。“地下人”看不惯任何事情,不停地在进行批评和争辩,他直接表达了这个样一个观点,那就是人的解脱和彻底的快乐是不可能的,作为有自我和心智的生物,我们注定终生痛苦、怀疑、否定,然后否定否定,我们不要企图抛弃这样的自己,而是要享受这样的过程。因为这才是智识者的特权,我们有幸没有变成那种容易快乐神经大条的人。
是否认同这个人物,几乎变成阅读陀氏的投名状,认同的程度就是每个读者着迷的深度。而那种躲在地下室里,不说话,孤高,愤世嫉俗,以痛苦为傲的形象,激励着多少在拉美文学爆炸之前耽于文艺的青年心灵。他们不可爱,但他们多可贵。
俄国文学对你内心有着怎样的阅读体验?
沈雨潇:中国的俄国文学和文化情结,直接来源是苏联文学。表象上看,同属社会主义阵营的意识形态作用,能解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以及涉及卫国战争的各种作品的大众普及度;实则,内里是一种共同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创作追求,它从40年代开始直接影响了几代中国文学创作者,直到80年代西方小说的传来。另一方面,19到20世纪,两个国家相似的进程,同样是西方眼中的他者,同样经历的各种类型的革命,拥有对苦难的直面能力。当然,还有一个客观原因:我们有相当一批极为优秀的俄语译者,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今天读到的所有作品。
我是90后。我成长的时代是俄国文学影响逐渐衰退,西方文学(意识流、后现代、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已死”)逐渐占领文学界的时候。正如前面说的,它们渐渐都退化成了必读书单里的常客,不再出现于人们热议的范围里。偶尔出现的“明星”,如纳博科夫、布罗茨基、阿赫马托娃等,也带着后冷战明显的意识形态属性。它们是俄国文学的别出一枝,当然优秀,但更多的俄国文学不是这样。印象最深是大学读《静静的顿河》,它的感觉是一种辽阔环境、庞大细节、深远命运、勇敢人物,它们综合而来,形成一种让人眼含热泪的生命力,一曲万物终将衰落但总会复兴的时代挽歌。不把握这种阅读体验,就不能把握一个更清晰的俄国文学。
怎么看待俄罗斯文学或者陀氏在微博能有这样比较好的流量?#俄罗斯文学meme#
沈雨潇:微博的情况我不太熟,但他的句子在B站经常被滥用。以至于我有时回去查,这个中国风的句子真的是陀氏的吗?发现确实之后,意识到断章取义的可怕。有些作家适合这么做,比如鲁迅,你引用“我也一个都不宽恕”,是比较贴合鲁迅本意的。因为他的文字精炼简短。但陀氏的小说,是个庞大复杂的集合,这句话可能在反对那句话,而两句话也许都不是这个小说要表达的本意。
我同意,任何的引用都是为了支撑当下的观点。也就是说,当你引用的那一刻,你已经决定了要用这句话去说明什么。而所谓“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过是让看客们信服的小花衣服。如果他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叫“小二黑”“老二蛋”,当然就不会受到那么多人的追捧。
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其著作,对我们当下有着怎样的启示?
沈雨潇:最近在读科幻小说《盲视》,其中探讨的一个议题是,自我意识如果不存在,是否对人类更好。剩余的自我意识是不是桎梏人类的牢笼,抑或迷幻大脑的毒药?我们走到了另一个历史节点,正如陀氏当年所开创的那个节点一样。他开始关注并集中探索人的自我意志是什么,而它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到现在成为我们要去反思的东西。但话得有个头,这个头就是陀氏的作品。不通过他的小说了解人的精神可能触及到的地方(可能我们有些仍没有意识到而他已然写过),但又该如何谈今天的自我意识乃至脑机上传等等问题呢?
“猫的活力”:
无论如何,一定要做一个高尚的人
魏东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上海)文学主编、副编审,主持“文学纪念碑”丛书
第一次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时的感受是怎样的?
魏东: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初次相遇是在大三。那时我在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就读,但准备报考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读的第一本陀翁作品就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人文社耿济之译本。陀翁的最后一部作品,居然是我看的第一本,就像重锤一下子击中了我。那时的印象持续到了现在,当时懂的文学理论不多,相关评论基本也没接触过,纯粹就是接触作品,沉浸在人物的精神世界里。现在我做出版,主持的“文学纪念碑”出得最多的就是关于陀翁的,目前有九种:约瑟夫·弗兰克五卷本陀传的四卷、夫人安娜的回忆录和日记、同时代人回忆陀思妥耶夫斯基、别尔嘉耶夫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和学术评论版《罪与罚》。
“文学纪念碑”系列书籍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时代是怎样的一种精神境况?
魏东:在俄国作家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经历是少有的坎坷,但也壮阔。所以他的传记通常都很精彩,美国学者约瑟夫·弗兰克甚至写出了五大卷。陀思妥耶夫斯基集中体现了文学在俄罗斯社会的地位和状态,也就是通常说的俄罗斯“文学中心主义”,俄罗斯的历史和哲学通常都借文学发声。譬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哲学家,不是思想家,但他的作品里这些都有,而且达到很高的程度,专业的哲学家和思想家未必能及。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学学的是工程技术,但他志在文学。一开始也是通过阅读外国经典文学,模仿文坛流行作品起步,处女作《穷人》一鸣惊人,第二部作品《双重人格》就开始显现陀氏后面作品的一些经典元素。彼特拉舍夫斯基小组事件使他被捕并遭流放,他的生活断裂了。苦役使他获得新生,达成“信仰的飞跃”。他此后的作品大都取材于现实生活中的案件,经过他的演绎,无不具备社会悲剧的意义。他处理的主题大都是道德的、精神的,这在俄国作家中虽然不在少数,但几乎没有达到他的高度。
我特别佩服的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猫的火力”,真的是在困境中永不言败,生活的挫折不断来袭,尤其是在1865-1871年间,他的日常生活困窘之至,贫穷、债务、赌瘾……可是在这六年间,他居然创作出了三部长篇《罪与罚》《白痴》《群魔》和两部中篇《赌徒》《永远的丈夫》。这段岁月被弗兰克称为“非凡的年代”。
在陀氏的作品中,最喜欢的是哪部作品?给你带来怎样的触动?
魏东:我最喜欢的还是《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作品确实是陀翁的集大成之作。叙述者若即若离的语调,人物的大段内心独白或长篇对话(不分段的那种),突然爆发的情绪或事件,客厅里的烦恼,小酒馆的对话,这些陀翁经典元素小说里都有,前面的作品中运用的技巧在这部小说里更为从容。《兄弟》中的人物群像是塑造的最多最好的,尤其是作为主人公的三兄弟,他们那卑鄙无耻的老父亲,以及佐西马长老。老大德米特里(昵称米佳、米卡)代表激情,虽然个人生活有些放浪,他在倾诉情感时对席勒《强盗》和《欢乐颂》的征引我印象特别深刻,他自称“情欲的虫豸”,但仍然向往崇高、欢乐,我经常情不自禁跟着念出声,觉得一定要做一个高尚的人。“米卡”后来成了我的网名,再后来把这个名字送给儿子作为小名。老二伊万代表理性,他的观念“没有信仰,人可以为所欲为”成了私生子斯麦尔加科夫杀死老卡拉马佐夫的指导思想,陀翁借他之口讲述的“宗教大法官的传说”是这部小说的华彩部分,兼具哲理与隐喻,被视为独立的哲学作品。老三阿廖沙代表信仰,他的信仰因为佐西马长老的尸体发臭而面临崩溃,陀翁最擅长处理信仰在危机时的状态。佐西马长老代表东正教信仰,阿廖沙辑录的他的行状和讲话暗示了三兄弟不同的命运。另外,辩护律师和检察官的结案陈词部分针锋相对,显示精神分析是两头伤人的大棒,特别精彩。
Georgy Pozhedaev 为《卡拉马佐夫兄弟》绘制的插图,1971年之前
俄国文学对你内心有着怎样的阅读体验?
魏东:俄国文学在中国的语境中确实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承载了很多情感的、社会的因素。我觉得主要还是因为曾经制度性的同构和文学需求的同步,新世纪以前俄语文学作品的中译本发行量很大。俄国的现实主义文学、人道主义文学是十九世纪下半叶世界文学的高峰,我们在很长时间里也是现实主义文学是主流。俄罗斯作家写作时非常坦诚,容易打动人。我自己对于俄国文学就觉得天然亲近,除了作品,我还喜欢看俄国作家的回忆录,这个体裁刚好也是他们的强项。看别的国家的回忆录就感觉很难融入。这也是我主编“文学纪念碑”时的一个切身感受。
除了他本人的作品之外,有哪些陀氏研究著作是值得特别推荐?
魏东: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本国的研究大多是基础性的,重要的陀学家基本是参与编辑陀翁全集或书信集、回忆录等的,比如格罗斯曼、多利宁和弗里德连捷尔。另外就是大名鼎鼎巴赫金以及以梅列科夫斯基和别尔嘉耶夫为代表的宗教哲学家。格罗斯曼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传》已有中译本,另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也值得一看。多利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后两部小说是怎样创作的》是写《少年》和《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创作过程的,资料翔实。弗里德连捷尔是三十卷陀翁全集的主编,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现实主义》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世界文学》都有中译本,在前一本书中他辨析了陀氏的“幻想现实主义”与一般现实主义,后一本则是讲述陀氏所受国外经典作家的影响,比如席勒、巴尔扎克、雨果等。巴赫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改变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的范式以及格局,他据此提出的“复调”和“狂欢化”理论风靡一时。梅列日科夫斯基的《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用二者的对比突出陀氏作品灵的一面。别尔嘉耶夫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像火一样充满激情。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俄] 尼古拉·别尔嘉耶夫 著/ 耿海英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 2020-3
俄语之外的研究我觉得首选还是英语世界的斯拉夫文学研究。前面一再提及的约瑟夫·弗兰克的五卷本陀传非常值得一看,弗兰克对于陀氏生活与作品的解读既有深度,叙述也引人入胜。像对《罪与罚》的解读就有七万字,对于《卡拉马佐夫兄弟》的逐章解读中译本就有两百页。前四卷已有中译本,第五卷中译本即将出版。新出的弗兰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讲稿》值得一看。罗宾·富伊尔·米勒《〈卡拉马佐夫兄弟〉解读》篇幅不大,论述精当。
对于初读者而言,如何进入陀氏及其著作会更好一些?
魏东:可能的话,还是大体按照他的创作顺序来阅读其作品。这样可以体会其创作的历程和演变,毕竟其作品都是有迹可循的。我建议阅读作品之余,如果想进一步理解其作品,可以阅读弗兰克的五卷陀传。
约瑟夫·弗兰克的五卷本《陀思妥耶夫斯基传》
陀思妥耶夫斯基及其著作,对我们当下有着怎样的启示?
魏东: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人的内心的探索是永无止境的,他对于道德的追索也让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