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梁鸿,对故乡的“背叛”是一种必然

作家梁鸿,对故乡的“背叛”是一种必然

2019年5月的“吕梁文学季”上,莫言、余华、梁鸿、苏童、阿来等作家悉数亮相。此前,鲜有机会能把这几十位文学家聚到一起。这次“攒局”的人是贾樟柯,他邀请作家们来到自己的故乡贾家庄,以对话的形式,分享乡村经验,也回溯有关故土的文化与历史。

此次文学季中的精彩言论,被贾樟柯以一系列快剪镜头的方式,留存在电影《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当中。去年年初,这部纪录片在柏林国际电影节的特别展映单元上映。2021年9月19日,历经一年的筹备,人们终于得以在国内的银幕上看到这部讨论城市与乡村、文学与现实的影片。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海报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共分为18个章节,主要讲述马烽、贾平凹、余华与梁鸿这四位作家的文学与心路历程。除了已故的马烽,其余几位作家均重返故乡。在镜头前,他们由个体经验出发,讲述家庭与乡村的故事,从中映射出国家与社会的变迁。

实际上,早在十几年前,贾樟柯就想拍摄一部关于中国作家的纪录片。那时,他刚刚拍完《东》和《无用》这两部以艺术家为主角的影片。他说:“作为一个读者,我一直对那些即使在极端艰难的情况下,都能用笔为我们带来这个世界最新消息的作家心存敬意。”

早在十几年前,贾樟柯就想拍摄一部关于中国作家的纪录片。/电影《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几年以后,贾樟柯敏锐地意识到,中国的作家正逐渐“反向流动”。生活在城市中的他们将注意力放到更小的场域,集中从乡村这个基层社会展开书写,捕捉时代的细枝末节。贾樟柯认为,可以把农村当作视点,去理解当代中国。于是,便有了《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这是他的“艺术家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同样延续了他心目中对“精神肖像”的描绘。

电影让人拥有双重视野

最初接到贾樟柯的邀约时,梁鸿并不清楚这会是一次大体量的采访。在受访的过程中,她渐渐发现,导演的准备充分而细致。“他找了很多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资料,所以在影片里,我才能谈出那些久远的记忆中的故事。”

作家梁鸿。/受访者供图

影片当中,梁鸿并没有直接谈论故乡梁庄,她的讲述主要聚焦在父母、姐妹以及儿子等人的生活层面。但在她的家庭变化中,观众却能洞见这个村庄在每个时期的不同之处。平时回梁庄,梁鸿处在一种很自在的状态。包括这十年间她回乡为写自己的非虚构作品进行采访,她都与家人和朋友待在一起,聊天、吃饭,和年少时没什么区别。

但这一回,她的感受全然不同。贾樟柯导演与摄像团队的出现,也让梁鸿以旁观者的身份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和村庄,“像一个反省的过程,我觉得河流是陌生的,包括看家里的房子也会觉得有些破,想提前修葺一下”。

贾樟柯导演与摄像团队的出现,也让梁鸿以旁观者的身份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和村庄。/电影《一直游到湖水变蓝》

梁鸿说:“贾导的沉浸式拍法,让我有了双重视野。”而这种视野也给予她更多的思考空间。一方面,出于情怀,她希望老屋、河流都能变回记忆当中的样子;另一方面,她又不得不接受影像所定格的现在。在她看来,这是一种遗憾,“但同时这就是生活本身,生活就是如此,会有很多遗憾”。

十几年前,梁鸿时常往返于北京与梁庄。回乡时,她在父亲与姐妹的陪伴下,观察与走访各色乡民。她把那些沉重的个体的命运故事逐一记录在笔记本里,回到北京后,她在任教之余,把那些真实的故事经由文学式书写,写成《出梁庄记》一书。

她把那些沉重的个体的命运故事逐一记录在笔记本里,回到北京后,她在任教之余,把那些真实的故事经由文学式书写,写成《出梁庄记》一书。/电影《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于她而言,文字是内化的手段,是具有超越性的,“人们可以根据自我的经验,去品读言外之意,从这个角度看,文字是更亲密、更具融合感的媒介”。她书里的梁庄,保存的是“永驻性的流逝”。但这次,在她用电影的方式诉说那些幸福与哀伤时,她感觉两种媒介的功能完全不同,“视觉显然更有冲击力,它能够直接进入你的眼睛,然后打动你的内心”。

观众也能明显感觉到,贾樟柯在影片中试图融汇电影语言与文学结构。在影片的各个章节中,有很多日常生活的呈现,虽然它极大程度上拼合出时代的轮廓,但有一部分观众的观影体验并不是太好。有人评价道:“片子相对琐碎,时不时插入的配乐与段落朗诵,也只是有形式感,让内容丧失了流畅与自然。”

从乡村走出的梁鸿,仍旧渴望与大地发生更多的联结。她的幸运之处,在于她刚好拥有梁庄。/受访者供图

在梁鸿看来,那些铺垫是必要的。“这一定是把双刃剑。单纯看电影语言,可能会觉得碎,但当你通篇看完,影片能传递出一种跨越时代的史诗感。”她觉得,那些稍显赘余的内容,就如同小说里的闲话,“没有闲话,故事只是故事本身,有了之后,这一切才有了底色和厚重度”。

家乡是创作母题,更是羁绊

此前的采访中,梁鸿说过,自己时常会对故乡产生一种背叛感。电影中,她坐在一家裁缝店内,手臂架在缝纫机台上时,再次提及这句话。对她来说,故乡远不只是自己汲取素材、用来创作的母题,更是一种羁绊。

早年间,梁鸿的日程简单而稳定,教书、写作、带孩子,这几件事占据了她大部分的时间。在外人看来,这个在北京有幸福的家庭和事业的女人,她的生活在一条正轨上发展良好。然而,梁鸿却对那种日子充满了怀疑,她的内心世界,反复出现一句同样的话:“这不是真正的生活。”

她很清楚,眼前的书斋生活在本质上与旧时生活一样,都是朴素的。但从乡村走出的她,仍旧渴望与大地发生更多的联结。她的幸运之处,在于她刚好拥有梁庄。再次回到这里,她已不再是背井离乡的青年学生,而是以一个生活者的身份,便捷地进入熟悉的村落。

再次回到这里,她已不再是背井离乡的青年学生,而是以一个生活者的身份,便捷地进入熟悉的村落。/受访者供图

梁庄,这个与她血肉相连的地方,也终究成了她考察人情与社会运行逻辑的原点。比起纯粹的学者式凝视与客观的理论判断,梁鸿带着更多的共情与理解。在《中国在梁庄》一书中,梁鸿写道:“与其说《中国在梁庄》是一部乡村调查,毋宁说是一个归乡者对故乡的再次进入,不是一个启蒙者的眼光,而是重回生命之初,重新感受大地,感受那片土地上亲人们的精神与心灵。它是一种展示,而非判断和结论。”

梁鸿认为,把活生生的个人和火热的生活添加到考察之中,那么学者就不会用轻易的思考和简单的话语完成概括,而对事物的理解,也会变得更加深厚。在这个过程中,梁鸿对故土的背叛感,也渐渐在消解。她觉得,所谓背叛,其实是一种必然。

梁鸿从两个维度去看待这种情感。在她看来,我们离开家庭去上学和工作,某种程度上就是对父母和城镇的背叛,“只有这样,人才能实现成长,如果没有这一步,就永远没有个人的蜕变”。而另一个层面,这也意味着,人们可以通过这种方式重新回望过去,“这个过程可能会痛苦,会自我怀疑,但在某个时刻,会得到刹那的美丽”。

把活生生的个人和火热的生活添加到考察之中,那么学者就不会用轻易的思考和简单的话语完成概括,而对事物的理解,也会变得更加深厚。/受访者供图

而属于她的那个片刻,就出现在她写作《梁庄十年》时。她在一个秋日返回故乡,那时,车窗外的林木挂满了金黄的叶子,在那一瞬,她蓦地察觉,这些美好的景致,是自己过去从来没有注意到的。

梁鸿说,这种对于故乡的重新打量,倒不一定必须回到那个原有的场域,“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去反思,我只是刚好做了这个工作而已”。比起那些终其一生也未能重返故土的人,梁鸿显然是幸运的。但她也觉得,即便是这样,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会因那片土地翻腾,可能就在某个梦醒时分,只是人们还没有表达出来。

村庄中的女性意识与下一代

梁鸿从未设想过,如果自己没有来到城市,生活将变成什么样子。于她而言,她也不用过多地想象,因为她少年时的那些伙伴,已经走出了显而易见的路径。嫁人,和老公外出务工,之后生养孩子——村子里每个女性的命运,从整体上看是趋同的。

作为《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当中唯一的女作家,梁鸿也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女性视角。实际上,在写作时,她就格外注重这一点。她在博士时期就想写一些与女性主义相关的论文,但她不得不承认,人们看待事物的角度不知不觉间会被社会盛行的文化影响,有时候,那些偏见,已然进入潜意识当中。

人们看待事物的角度不知不觉间会被社会盛行的文化影响,有时候,那些偏见,已然进入潜意识当中。/电影《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梁庄十年》中,有一节叫《丢失的女儿》。本来梁鸿在写“五奶奶”和“霞子妈”等人聊闲天,写着写着,她猛地意识到,她此前完全没想过,这些指代式称谓背后的女人本名叫什么。她特别受震动,立刻就在文档下方用注释的方式将这个问题说了出来。“原来我们都在不自觉地使用这种话语。”村庄里的女人的主体性与最初的个人身份,也都由此失掉了。

近些年来,农村女性的处境有了一定的变化。在梁鸿看来,女性权利的提升,与整个社会的变化是大体一致的。“但就性别而言,我觉得她们依然处于一个被压抑的状态,就在我们以为男女已经很平等的时候,那些深埋于内部的东西,才更加值得我们重视。”

那么,城市中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女性议题,该如何介入梁庄这样的乡村呢?梁鸿说,这还需要时代慢慢地进步。现在的手机已经能起到一定作用了,一个新闻事件,所有人都可以看到,虽然每个人代入的感知不一样,但最起码这是一个声音。至于什么时候能传达到内心深处,那就需要反复的社会实践了。

城市中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女性议题,该如何介入梁庄这样的乡村呢?/电影《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除了关注女性的境遇,梁鸿还注意到很多逃离村庄的年轻人。新一代的梁庄人何去何从,也是她关心的议题。他们的挣扎、无奈与漂泊不定,都被梁鸿写在《梁庄十年》当中。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最后一部分,梁鸿的儿子也出现在了梁庄的河流前,画外的贾樟柯让他用家乡话做一下自我介绍,生长在北京的他,只得在妈妈的帮助下,略显生疏地讲出方言。

梁鸿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的儿子会重新认识梁庄与他的关系,“虽然不会像我这么深刻,但这片土地,还是能让他萌发不一样的情感”。这些在城市中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对故乡的概念已然跳脱了乡村的范畴。

梁鸿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的儿子会重新认识梁庄与他的关系。/电影《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梁鸿说:“我们没有必要窄化‘故乡’的概念,只要是童年时期的固定场域,都能称之为故乡。”至于这些孩子如何认识乡村,对梁鸿来说,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就算是乡土酝酿出的文化永远没有在他们心中完成沉淀,也没关系,我没有这方面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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