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诺:以今天的标准来说,唐朝没有一个真正的诗人

唐诺:以今天的标准来说,唐朝没有一个真正的诗人

比之陷过贼的王维、逃过难的杜甫、获过罪的李白,最终,生命际遇对待苏东坡要严酷多了,尽管他看起来活得远比他们欣然。

——作家 唐诺

01

除了杜甫的“败笔”,

唐诗没有真正的“失败之作”

我手中的《全唐诗》,十二巨册,字印得很小,密密麻麻的名字,多到难以从头到尾一首一首细细读完的诗,我相信这还只是一部分而已,流失的、淘汰了、不好拿出来见人的必定比存留的多很多。但很奇怪,这么多写诗的人,而且动辄写一辈子,数量高达几百上千首,生活中每个稍稍重要的时刻都会写首诗,诗在人整个生命中占领着如此巨大的时间和空间,但这里面,以我们今天的标准大胆来说,却没有一个真正的、纯粹的诗人。

这些写诗的人,他们的身份自觉,一直是我们所谓的士人文人,而不是诗人,包括那一个个有着惊人文学禀赋和触感的天才诗人,自己都不怎么珍视此一上天悭吝的祝福。他们很谦卑地相信,生命中有更重要的事,不是写诗;而他们更常不自量力地相信,自己真正的能耐乃至于天命,也不是写诗,而是还没历史大舞台可显露的那部分。这奇异的谦卑和自大,往往在漫长的等待中、在一次一次希望和幻想里合而为一,成为唐诗乃至于往后诗人的重要诗作主题。

电影《妖猫传》剧照

研究唐代写诗文人的经济生活应该是颇有意思的题目,但起码从诗的实际呈现来看,这不是一群朝不保夕、有衣食之忧的人,相对于当时的生活水平,他们过得不错,吃得也不错,如果更考虑到书写者总是超乎常人的敏感易伤、诗的夸大渲染云云,那就更加不是个问题。

今天,任何一个稍稍认真的书写者都知道,我们多难拥有一个完整、不受干扰、肆无忌惮、不忧愁吃什么穿什么地那样书写人生。我们总得分出一部分时间心力,并折损一定比例的理想,去和世界打交道,好养活自己的书写:做另一份工作,在书写中加入一些好看、好懂、好煽惑情感的东西,或至少减去深奥的部分,不放弃在公众面前露脸表演的机会,或最新的做法,慈眉善目经营部落格脸书什么的、贴妻儿家居照片乃至于适时适量自我爆料,回答和文学全然无关的询问,只为了耕耘一批你出新书就会去买的有交情读者云云。

我们看回去,唐代这些写诗的人,的确比我们像天空飞的鸟——这么说,指的并不仅仅是他们好像不大忧愁吃什么、穿什么这一点而已,更是他们的某种集体“生态”。我们实际从他们诗中显示的言行、生命轨迹、他们和世界的相对位置、他们和世界的关系暨其对应伸缩之道等等,大致可看出来这是一个特殊的、相当程度封闭的、候鸟似的群体,如果要为他们找出一个最鲜明的共同图像,我自己会选择“征途”,包括直指的,也包括生命隐喻的。

这是一批始终动来动去的人,每一次停歇感觉都是暂停,他们以某种鸟瞰的角度和时间节奏看世界,看万事万物。他们见到的人,老农、牧童、妇女云云,也多是邂逅的、不识的、无名的,他们对这些人所在的世界并没进一步好奇,或说心有其他;但他们彼此之间,看起来却又如此亲密、欢快、相互关怀休戚与共,好像大家都是同一心性、同一种生命质料构成的人,今天你来看我,明天我又含泪目送你继续前行。我们知道,真正朝夕相处的人会发展出一言难尽的千丝万缕关系,人的个性迟早会跑出来,其中必然有着难以事事嵌合的摩擦,不会只有如此纯净的好意和祝福而已。

唐人的诗,基本上多是即兴应景之作,书写者并不那么主动选题目,而且深刻的程度一般不会超过所谓的当下感触,深入到人的真皮组织底下,也通常得在眼前的景物改换、感触浪潮般退去之前快快写完。这样子写的诗,真正使用的是人本身的才情和当下的机智,大家对着同一座山、同一条河、同一个欢宴夜晚、同一番世事如此的感慨书写,诗的根本声音是共同的,用博尔赫斯的话来说,这声音是时代的,而不是个人的。也因此,大致上除了杜甫经常显得勉强、显得左支右绌、随处有那种不顾一切硬碾过去的“败笔”之外,唐诗其实看不到什么真正的“失败之作”,如果我们说哪首诗并没写好,呈现的通常并不是刺眼的、力有未逮的劣作,而只是平庸,在于这样的诗大可不必写下来留存下来,它跟我们喝酒聊天所讲的诸多话语一样,说过就好了。

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截图

02

王维的挑拣舍弃,

才是彼时诗更自然的下一步

当时,诗是阳光空气水似的东西,写诗的人困难不在诗,而是另一种古老的瞻望——中国留存着一堆这些人的名字和其激动人心故事,傅说、伊尹、姜尚、管仲、韩信、诸葛亮等等,人原本在最低处,当奴隶,当建筑工人,当渔夫,当农人,探照灯一照见他,他就一身光华,瞬间拔升到最高层,这是那些乐观的有志之士的大乐透。

说是古老的瞻望,因为这里有着历史的时间差,所以一部分已是神话是梦境了。今天我们回头看唐代的官制及其运作实情,这已经是一个相当复杂、专业分工的科层系统,人的进入、晋升有一定管道,名贤礼士这种事不算断绝,但能提供的职位不会太高,施展的空间有限,一般不过是参谋幕僚的工作而已,其实并不过瘾。我们实际读诗的内容,宋以后就慢慢接受现实了,唐诗是这个梦境的最后高峰,唐代的写诗之人成为集体传颂这些古老故事、自己也忍不住信其为真的最后一整代人。

困境不在诗,解答自然也就不在于单纯的诗好诗坏了——一直以来,我们惯于把李白杜甫当唐诗的两座最高峰,这基本上是公允的,尽管有点低估了王维,但这无妨也不是真正关键。诗不再是芝麻开门的咒语,而是愈来愈像某种“多余的才华”,璀璨夺目,依然可打动某些人心,但无用。所以诗要顺利往前行,人得重新整个想过,包括他站立的位置,他和世界的关系,他对自己生命的期待和想象,他想成为的人以及他可以过的生活等等,其间有着一系列的取舍。王维后期的诗,删除掉那一排传奇名字和故事,这绝非偶然,这是这个新世界应然的模样。

日后的诗,不可能走李白的路,不管大家对他如何折服。这不只因为他无从仿写,而是并没有所谓李白的路,他正是最具代表性地卡在这两个世界夹缝之中的人,他的诗是那个即将殒没时代所传回来最后的清晰声音;走杜甫其实有可能,如果困境是诗本身的话。和王维的挑拣舍弃恰恰好相反,杜甫的书写是“加法”的,他极可能是整个唐代把最多文字带进诗里来的人,绞尽脑汁但肆无忌惮。这里,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为大家做件傻事,实际统计一下,王维,尤其是《辋川集》的王维,一共用过多少字、哪些字;还有,杜甫写诗又用过多少字、哪些字。

王维《辋川图》(唐人摹本)

但是,“杜甫不是我们这边的人”不是吗?——这个人,和大家处境不同,迫切想要的东西不同,行为举止不同,事实上,他就连笑声都和大家融不在一块儿。杜甫的好笑不是文人一派轻松的机智幽默,闹笑话的是别人;杜甫的好笑是突梯的、狼狈的,带点下层生活的粗野味,以及生活中人不停被命运追弄的无可奈何,滑稽的是自己。像他写《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那个被掀掉飞走讨不回来的屋顶,写《羌村》久别回家时邻居挂满墙头上观赏他们一家子哭泣团聚的画面,这都不是靠想象能写出来的东西,这种好笑是果戈理式的,绝不是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式的。

杜甫有点误打误撞闯出来这些诗的新书写可能,当时人们也许察觉得出来,但不见得乐意追随,当时的时代空气,就像米兰·昆德拉讲的,“文学史上有很长的时期里,艺术并不寻求创新,只是重复旧的东西,将传统加以强化,以确保群体生活的稳定性。”更何况,要能写杜甫诗的前提是,人得过杜甫这样子的生活,而这可能是唐代文人最不愿意做的事。

所以不是原地徘徊的李白,也不是新的路才刚刚打开、遥遥无期且不知究竟通往哪里的杜甫,而是王维,这才是彼时诗更自然的下一步。李白诗说话的就是李白,杜甫诗说话的就是杜甫,不会搞错,但王维诗中的那个“我”,没有个体特殊经验的着色,最终甚至没有身体,透明到几乎只是一双眼睛;也已经不在任何特定的时间里,比方大唐天宝年间的某一个清晨;这只是一种看世界的方式,人跟世界的关系只有位置,没有时间,所以山可以是任何一座山无妨,溪涧就是溪涧,特定的命名得而复失,这样一个世界于是可以是任何一个人眼前的世界,或者说某种永恒的世界。

03

苏东坡随口说的话,

是对中国文人传统的最早预言

从唐到宋的这道诗之路,不是开启,而是结果;不是出发,而是实现;人不是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而是“回家”了。我们顺着王维看下来,“这气就顺得不得了”。

唐诗多烦多忧地常以嗟叹收尾,意思是人仍留有不解不平难以咽下的成分,至此已一个一个转成了某种彻悟和哲思,意思是人已缓缓找出生命的和解之道,知道怎么和它好好相处,宋诗因此有一种很特别的晴朗和温暖,低温的、世故睿智的、柳暗花明的、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诗的年纪感觉比唐代大了一二十岁,且跨过了一个生命阶段。人以为自己回到了一个更熟悉更舒服更有把握的世界,或更像回返自身的昔日幸福时光,眼前不识的人、眼前新鲜的东西,通过如此乡愁,都成为原有的、亲切的、久违了的,就跟当年吴中张翰秋风吹起忽然忆起的家乡菰菜、莼羹、鲈鱼脍一样。其实并没有我真正不知道的、让我不安的东西,只有一些我不记得有、原来如此的东西。

电视剧《清平乐》中的宋朝文人“夜生活”

苏东坡便是这样救了自己。同样是旷世英才,也一样获罪被贬到南方当时所谓的蛮荒瘴疠之乡,苏东坡就是比李白有办法应付——他说自己心念一转,为什么不能就想我本来就是一名惠州在地秀才呢?为什么不能说我其实只是赴京考试不第回家的呢?为什么不把眼前的陌生人都当是自己家乡父老呢?这让他和世界回到一个熟悉怡然的关系,当然,也意味着这个全新的世界魔术般消失了,人去除了绝大部分的好奇,以及必须消化掉它的持续艰难思索。但重要的是避免受苦避免发疯,而不是穷究真相要求正义。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昨夜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苏东坡的《江城子》,写得好极了,极可能就是中国古来悼念亡妻最好的诗或直接就是最好的诗之一,这样确确实实的、如此自然又这么沉恸的情感也是我们在李白那里找不到的。

苏东坡远比李白多学多能,人本身也远比李白温暖富同情,是个更好的朋友或可以谈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朋友;还有,他是有年岁刻度的,“老夫聊发少年狂”,读苏东坡的东西你往往也会想知道这是他什么年纪时写的,更好的是你愈读愈容易猜中,因此,他还有李白所没有的世故,一种可分解的确实生命经历,一种对生命有层次有微调有一一校准的认识,以及由此隙缝中才源源而生的真正幽默。

他真的是个太聪明太厉害的人,几乎就是中国历史排名第一的那只狐狸,也是你在每一处够长的人类历史里总会看到仅此一名两名的那种人,当然和稍后那种硬充内行、硬要表示自己又读书又学剑、琴棋书画样样来的文人雅士不一样,苏东坡会的东西同时也都是顶尖的,而且好像连其中硬碰硬的技艺养成都不大需要时间,有你我不知道的快捷方式;更气人的是,就像博尔赫斯说某个奇特诗人:“他的娴熟技艺使他邈视文学,把它看成过于简单的游戏。”“这是一位放弃施行巫术的幸运的大巫师。”不管书法书画诗词乃至于经国治世,他很容易一眼洞穿其极限,以及极限之后的虚妄和随之而来人的种种造作虚假,不幸的是,对往后成形的所谓中国文人传统,这些洞见一一说中了,他随口说出的劝告和嘲讽成了最早的预言,哈姆雷特式清醒但不免让人非常沮丧的预言。

纪录片《苏东坡》截图

有这么多藏不住、压不下的聪明,活在那时怎么会不危险呢?装疯装傻装弱,装成全身破破烂烂又真的太难看了,人的尊严其实是人对自己的要求,毫无尊严地示弱,另一面往往是没什么事做不出来的残酷和自私,更多时候出现的并不是老庄想望的通达睿智哲人,而只是惟权势力量是从的单纯坏蛋,这我们在自己人生中都看过、打交道过好些人不是吗?人如何能维持自己最起码的英勇不屈、最低限度的存在呢?人得以全身而退,的确总有些幸运的成分,但苏东坡的多样才艺,的确也是他的一个个狐狸洞窟,致世之路会走不通,字数有限的诗词终究承载不起一整个世界,事事有险阻有时而穷,但既然都不是惟一的,就不会是致命伤就不是绝境。

只是,今天我们可不可以这么问,有关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说“人一生最主要做着的那件事”,对苏东坡而言究竟是哪件事?真正不能弃守无法退休的最后一个洞窟是哪一个?我们可不可以纯粹好奇地进一步想象,这么厉害一个人,如果他孤注一掷,如果他不怕失眠,不在乎样子狼狈,不惜拆毁自己“生命的房子”以此砖石来打造某一物,不惧忧患绝望缠住人十年二十年不放,他会冲出什么来?会冲到哪里?

但我们一定得附带说的是,比之陷过贼的王维、逃过难的杜甫、获过罪的李白,最终,生命际遇对待苏东坡要严酷多了,尽管他看起来活得远比他们欣然。苏东坡追加式地一贬再贬海南岛,这可不是今天经济起飞充满可能性的海南岛,北宋当时,不用说这就是极南、就是世界尽头,再往下去空无一物,章惇这些人是摆明了不要他活着回来,我们这个追问,可能残忍了点。

本文节选自

《尽头》

作者: 唐诺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品方:理想国

出版年: 2013-11

编辑 | 巴巴罗萨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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