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公主变黑,迪士尼怎么回事?

白雪公主变黑,迪士尼怎么回事?

✎作者 | 程迟

✎编辑 | 萧奉

你能想象“皮肤纯白如雪,嘴唇赤红如血,头发黑如乌木一样漂亮”的白雪公主是深色皮肤吗?

前些天,迪士尼官方宣布,真人版《白雪公主》由拉丁裔00后女演员Rachel Zegler 来演绎。消息刚发布,很多网友都认为迪士尼“不尊重原著”“过于政治正确”“毁童年”。这已经不是迪士尼第一次面对这样的选角争议了。

〓 Rachel Zegler

迪士尼已经“放肆”多回了

2020年7月,迪士尼宣布将1989年著名的动画电影《小美人鱼》真人化,20岁的黑人演员Halle Bailey 被选定出演新的“小美人鱼”,这几乎造成了一场迪士尼的公关危机。

真人版将动画中红发、白皮肤、碧眼的小美人鱼Ariel变成黑人小美人鱼,让许多人无法接受。有人说,迪士尼不顾写下原著的安徒生是丹麦人——在安徒生的19世纪,丹麦的小美人鱼怎么会是黑人呢?

〓 电影《小美人鱼》海报。

紧跟着真人版《小美人鱼》的是一次不小的“抵制运动”。社交媒体上,出现了#NotMyAriel(不是我的美人鱼)的话题。许多人在Halle Bailey的账号下谩骂、人身攻击,认为她并不配去诠释这个角色。但之后,在包括动画版《小美人鱼》配音在内的众多明星支持下,争议声逐渐平息。

最近,随着一组《小美人鱼》的片场照流出,以及关于剧组有15人新冠检测呈阳性的新闻使它又上了风口浪尖——人们似乎依旧难以接受小美人鱼可能是黑人,并且是一个身材、样貌不似碧昂斯那样惹火的黑人女性。

除了漫威(Marvel)系列,迪士尼的另一张王牌,就是它的公主系列。迪士尼选有色人种,是否真的是为了博眼球,强行“政治正确”呢?

迪士尼早些年的动画版公主是一代人的记忆,《白雪公主》《灰姑娘》《花木兰》等经典动画人物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所以,每当迪士尼这些年将“迪士尼公主”们真人化,选角一直是人们关注的焦点。

〓 真人版《花木兰》剧照。

毕竟,作为善良、勇敢、真诚、纯洁的代名词,迪士尼公主早就不是简单的“公主”了。可以说,她们是很多人童年的“守护神”般的存在。公主,当然是要“完美无瑕”的,于是什么样的演员可以演绎出这份纯真与无瑕,人们众说纷纭。

前些年,迪士尼将《灰姑娘》《睡美人》《美女与野兽》等动画真人化,取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绩。安吉丽娜·朱莉、艾丽·范宁、艾玛·沃森、丽莉·詹姆斯,以及中国的刘亦菲等一线女星,都在事业如日中天时参与“迪士尼公主”系列。但演绎经典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动画版深入人心,一万个观众脑海里,就有一万种迪士尼公主的模样。

〓 艾玛·沃森在《美女与野兽》中饰演的贝尔。

丽莉·柯林斯、艾玛·沃森都曾被批评没有诠释好公主,但是骂归骂,票房证明了,迪士尼的策划、选角都极“安全”地保障了极高的票房。

迪士尼为何不一路“安全”下去呢?找一个符合动画版与原著形象的“甜美”白人女星并非一件难事。用黑人演员颠覆以往的童话形象惹来争议,在商业上是明智之举吗?迪士尼是否被“政治正确”裹挟了?

事实上,这种对少数族裔的支持,远远还不够。

那就从好莱坞说起吧

如果观察这几年迪士尼以及好莱坞的制作,我们就会发现,白人统治好莱坞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在迪士尼的新版《蜘蛛侠》里,蜘蛛侠的女友从前两次版本的白人女性变成了深色皮肤的赞达雅来饰演,而在叫好又叫座的动画版《蜘蛛侠:平行宇宙》中,平行世界中的蜘蛛侠已经是一个黑人小伙了。而《黑豹》在票房上的成功,更是显示了黑人超级英雄,可以有同样的市场号召力。

漫威的的老对手DC漫画,在新版的《蝙蝠侠》里,也把猫女变成了由黑人影星佐伊·卡赞饰演的“黑猫”。

在十年前的好莱坞,这是不可想象的。读到这里的你,如果觉得这是好莱坞的“政治正确”之前,我们先把时间拨回到1937年。

〓 电影《大地》海报。

那年,一部800万美元的大制作正在加利福尼亚州制作,制片公司对这部电影野心勃勃的。它改编自193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赛珍珠的《大地》,它是当年好莱坞钟爱的类型——史诗的叙事、个体的关怀、深厚的文化积淀,都让它被给予厚望。

但只有一个问题,这是一部关于中国的电影。尽管原著作者赛珍珠坚持要全用中国演员或至少是华裔演员,但是最后,这部电影中几乎没有中国演员的身影。

当时好莱坞最知名的华裔女星黄柳霜(Anna May Wong)是呼声最高的适合出演女主角的演员,但是制片方却“不敢”用她。因为如果让她当女主角,制片方可能面临严厉的处罚,致使电影无法正常上映。

〓 黄柳霜

当时美国电影界需要遵守的是《电影制作守则》,因为它是美国电影制片人于发行人协会的威尔·海斯促成,因此又叫“海斯法典”。简单地说来,它决定了美国电影需要遵守什么样的规则,如果不遵守,制片方很可能因为一部电影而赔得血本无归。

在电影版《大地》中,男主角敲定了白人影星Paul Muni出演。根据“海斯法典”,白人不能与不同种族的人有婚姻关系(性关系),于是黄柳霜无法出演女一号“阿兰”。尽管片方最后仍然想要黄柳霜饰演带有反派色彩的角色“阿莲”,尽管当时已经多年没有电影可拍的黄柳霜极需要“露脸”,但她还是拒绝了。

〓 美剧《好莱坞》中的黄柳霜。/《好莱坞》

“你们让我——一个有着中国血脉的人——在一部由全白人演员参与的关于中国的电影里,饰演电影里唯一的不值得同情的角色。”这是她的回应。

黄柳霜的拒绝到现在仍然掷地有声。

尽管《大地》除了票房成功之外,还获得了四项奥斯卡提名,饰演女主的Luise Rainer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女主角,但是在多年后,剧本、表演、导演和摄影的优秀仍然无法阻止它成为一个关于种族歧视和偏见的反面教材。

同样遭受不公的还有黑人演员。1940年,海蒂·麦克丹尼尔(Hattie McDaniel)凭借饰演《乱世佳人》中的黑人女仆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女配角,但是在奥斯卡颁奖礼上,她只能与她的经纪人坐在墙角的一个专门为二人设置的桌边——这还是当时举办颁奖礼的酒店“网开一面”才促成的。

〓 Hattie McDaniel

海蒂·麦克丹尼尔获奖之后,也仍然无法参加“全白人”的庆功宴。在当时的好莱坞,少数族裔演员受到的歧视、偏见与区别对待是常态。在更广泛的美国社会里,还存在着比好莱坞更露骨、更直接的歧视。

天生的种族标签

2020年对黑人和亚裔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年份。

2020年5月,黑人乔治·弗洛伊德(GeorgeFloyed)被明尼阿警察的瑞克·沙文(Derek Chauvin)杀害后,全美国开始了声势浩大的BLM(Black Lives Matter,即“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

这场运动众说纷纭,有一部分人认为它放大了单个案件,只是一场“政治正确”的表演。但是,为什么此次案件会引起如此声势浩大的、超出黑人群体的抗议运动?

在《天生的标签》中,学者伊布拉姆·肯迪列举了一组非常直接的数据来说明黑人群体为何会对现在的制度有如此强烈的不满。

〓 《天生的标签》

[美] 伊布拉姆·X.肯迪 著,朱叶娜 / 高鑫 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5

相较于白人,年轻黑人男性被警察杀害的可能性高出29倍。2014年的一份研究显示,白人家庭财产的中位数,要比黑人家庭财产中位数高出13倍,而黑人的失业率要比白人高出整整5倍。

肯迪接着非常直接地抛出了问题:占美国人口13%的黑人,所占有的财富为何只占美国整体财富的2.7%,而失业率却占到了总失业率的40%?

肯迪认为黑人在出生时,就已经被贴上了“天生的标签”,尽管在这个群体里,有不同的性别、职业、族裔、国籍等,但是人们只看到肤色。“黑人”这一标签,就足以让他们游离于主流之外。

难以融入主流的,还有亚裔。

长久以来,亚裔在美国被认为是“模范少数族裔”,因为相较于非裔、拉丁裔美国人,亚裔在经济与社会地位上有明显的优势。可是,“模范少数族裔”本身就是一个带着陷阱的观念。

在2016年的奥斯卡颁奖仪式上,三位身着西装的亚裔孩童上台,主持人克里斯洛克开玩笑说,这三位是知名会计公司普华永道的员工,这个环节意在用亚裔童工、数学好的刻板印象开玩笑。

〓 2016年的奥斯卡颁奖仪式。

颁奖礼上对亚裔刻板印象的展示,立刻引起了包括李安在内的亚裔电影人的反对,亚裔电影人随后也发出一封公开的抗议信。

信中说:“鉴于OscasrsSoWhite(奥斯卡如此白)的批评,我们原本希望颁奖礼能够提供方法与机会,成为展现包容与多元的榜样,然而,颁奖礼却因为荒腔走板的展示亚洲人的方式而蒙尘。”可能很多人会问,“数学好”这样的刻板印象,好像也不大坏呀?

如果知道“亚裔配额”,或许就不会这么想了。亚裔配额是美国教育与职场里有意限制亚裔人数的现象。在大众文化中,亚裔被认为是成绩优异的族群,因此,录取的要求反而高了不少。

尽管许多常春藤学校不承认限制亚裔学生数量,但是数据的确可以说明问题。过去三十年,美国达到进入大学年龄的亚裔人口数翻了两倍,可是进入大学的人数并没有增长(在有的学校还下降了)。

早在2010年,耶鲁法学院教授蔡美儿(Amy Chua)出版了一本《虎妈战歌》。借着这本书,“虎妈”这个词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大众对亚裔的刻板印象也达到了顶峰。翻看这本书之后,我们会发现,蔡美儿兜售的是一种极为传统的“理想生活”,这也难怪这本书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虎妈战歌》

蔡美儿 著

中信出版社,2011-6

所以,人们最不需要担心作为亚裔,要数学好,要会钢琴,要忍耐……这些刻板印象,让更多普通的亚裔遇到隐形的障碍。

另一种更可怕的刻板印象,是将亚洲人与功利、金钱绑定在一起。前两年,在票房上表现极好的《摘金奇缘》里,通过一系列对亚洲人(主角们)财富的奇观式展现,也在为这种刻板印象添砖加瓦——尽管这部电影获得了近20年来,全亚裔演员电影取得的最好的票房成绩。但无法否认的是,它最大的卖点——正如它的英文标题Crazy Rich Asians 那样——就是刻板印象。

〓 《摘金奇缘》剧照。

2021年3月,美国亚特兰大发生的连环枪击案,造成了八人死亡,其中六名为亚裔。这在美国引起了轩然大波。各地迅速组织起StopAsianHate(停止仇视亚裔)的活动,以声援亚裔。

不过,即便少数族裔受到不公待遇,但迪士尼对经典童话的颠覆性改编,有意无意地迎合政治正确,启用少数族裔演员饰演原著为白人的角色,是否具有正当性呢?

没有少数族裔参与,

这些商业成功几乎是不可能的

学者弗朗西斯·福山在他的《身份政治》(Identity)中,点明了当下人们“身份”意识的觉醒,是人们“内在自我”的觉醒,对于尊严的渴求。理解当下全球的身份政治,必须意识到这一点。

福山分析道,在某些早期文明中,尊严只属于少数人,比如那些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征战沙场的战士;在另一些社会里,尊严属于所有人;还有一些社会里,尊严属于依附于某些团体的一小部分人。

〓 《Identity》

Francis Fukuyama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2018-9

尊严本质上是一种“认同”,寻求认同根植于人性,就像黑格尔认为得那样,尊严是人类社会发展的“终极动力”。 理解人们对尊严即认同的渴求,是理解现代社会的关键。

现代史,其实就是一部寻求认同的历史。被边缘化的群体不断地寻求主流社会的认同,他们通过各种发声方式,让自己“被看见”。

但是身份政治需要面临的挑战是,当一个群体寻求尊严的认同时,是否会将自身置于其他群体之上,而制造出另外一种不平等?

迪士尼的选角之所以被质疑为一场为了“政治正确”的作秀,也正是因为人们认为迪士尼将有色人种放在了优先级。

但如果了解迪士尼的历史就会知道,迪士尼这两年大胆用选角颠覆经典的行为,除了响应这两年支持边缘群体的呼声之外,也是用“制造认同”来追求商业上的成功。一两部电影的选角也并不会“让少数群体置于其他群体之上”,让主流群体受到实质性伤害。

2020年,疫情让全球的电影也几乎处于停滞状态,也因此,各家电影公司也开始把更多的资源投向流媒体。迪士尼的Disney + 就是迪士尼上线的流媒体平台。2020年7月,迪士尼流媒体上线了由林·曼努尔·米兰达主演的舞台剧《汉密尔顿》。

〓 舞台剧《汉密尔顿》有大量黑人演员出演历史中的白人角色。/《汉密尔顿》

这是一部2015年在百老汇演出后,创造出票房奇迹的舞台剧。剧本的创作者,同时也是主演的林·曼努尔·米兰达本身是波多黎各人后裔,而他饰演的家喻户晓的美国政治家汉密尔顿是苏格兰后裔,在舞台剧中,米兰达还邀请了大量的少数族裔来演绎白人角色——这对观众的认知的挑战可想而知。

〓 林·曼努尔·米兰达

但是《汉密尔顿》电影版在迪士尼上线的第一个周末,迪士尼流媒体的app就新增了26万次下载,而上线一个月之后,迪士尼流媒体全球用户增加了37.1%。

《汉密尔顿》《黑豹》《蜘蛛侠:平行世界》的成功,都证明了只要是好的故事,主角肤色的深浅并不会影响商业上的成功。甚至可以说,如果少了少数族裔的创作者,这样的商业成功,几乎是不可能的。

或许,又有人会反驳,《白雪公主》《小美人鱼》是经典啊,就算是提倡多样性,顺应时代潮流,又何必拿经典下手?

经典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

当提到安徒生的《小美人鱼》和格林兄弟的《白雪公主》时,跃入大多数人脑海的可能就是迪士尼动画里的经典形象。

何为经典?在赫伯特·格拉贝斯的《文化记忆与文学经典》一文中,他对“经典”作了非常精确的概括,他认为“经典是个人或者群体共享价值的客观化”。能够流传至今的经典,都是因为它体现了群体的共享价值,是人类共同拥有的遗产。

经典是人类文化记忆的一部分,最早对“文化记忆”下定义的学者扬·阿斯曼在《集体记忆和文化认同》中,将文化记忆定义为“反复得到使用的文本、图像和仪式的特色存储,在培育这些东西的过程中,每个社会和时代的自我形象都输入其中并稳定下来”。

〓 《文化记忆》

[德]扬·阿斯曼 著, 金寿福 / 黄晓晨 译

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5

所以,人们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经典会“被毁”。 在我们的历史中, 承载着集体的经典并不会那样轻易地消失,依据旧经典改编的新故事,如果有足够的力量去引起人们的共鸣,它也能成为经典。

比如,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成为经典,是因为这部戏剧完美地将人类的大困惑,用王子哈姆雷特的故事讲述出来——没有人能忘记那句“to be or not to be”。但是,你能想象丹麦王子哈姆雷特变成黑人吗?

2016年,纪念莎士比亚诞辰400周年的晚会的高光时刻属于皇家莎士比亚剧院推出的黑人“哈姆雷特”。

〓 纪念莎士比亚诞辰400周年晚会。

在这个节目里,除了黑人演员帕帕·艾希度(Papaa Essiedu)之外,包括英国国宝级演员“甘道夫”伊恩·麦克莱恩、“卷福”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大卫·田纳特,甚至英国最受尊重的女演员朱迪·丹奇也上台去演绎自己心目中的哈姆雷特。

当然,节目最让人百感交集的时刻是最后真正的王室成员菲利普亲王也上台去演绎那句“to be or not to be”时的那般自然而然——仿佛哈姆雷特本身就是无限的。

在这个节目里,我们看到经典是可以穿透肤色、性别、年龄、职业而击中人心的。

如果因为肤色,而去诋毁、仇视经典,我们会失去更多的色彩。只有极少量(不到1%)的基因参与到肤色的遗传中,也因此,越过肤色和标签,才能找到人们完整的价值。

我们对于“白”的追求,更多的是后天文化塑造的结果。前段时间,演员舒淇在微博上放出了几张照片,随后有粉丝在留言里放出了P白后的照片。舒淇直接回复那位留言者:“你怎么不去粉一个白人呢?”。

〓 舒淇的回复。

社交媒体让人们对“白幼瘦”的热情前所未有地高涨,在各种滤镜之下,人们变得越发面目模糊。也正因此,《小美人鱼》和《白雪公主》出格的选角,才显得可贵。

黑人作家詹姆斯·鲍德温的文集《下一次将是烈火》中有一句话:“在他今天的样貌背后,是他无数过去的面容的重叠。”

新的“小美人鱼”和“白雪公主”并不是迪士尼的选择,选择她们的,是人们无法避开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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