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最新消息,6月18日,云南那群北迁的亚洲象,进入了海拔1000多米峨山县大龙潭乡。
自2020年3月以来,从西双版纳、普洱、墨江、玉溪到普宁……大象的足迹已经跨越近千公里。
自今年4月份引发关注和大规模报道之后,得益于发达的摄像和网络技术,大象进入了我们的视野:它们一路“逛吃逛吃”,在泥水里打滚,翻越河流,互相依偎着睡觉……
除了围观和讨论大象的生活,现在也出现了更多元的讨论声音,有人关注大象“北漂”背后的栖息地破坏,有人提醒与野生动物相处的边界,还有生态学者提出了专业意见,讨论大象应该如何处置,甚至更深远的未来。
随着大象越走越久,我们也不免有一种揪心:大象何去何从,它们又何以为家?在感慨大象“可爱、萌”之余,我们是时候进一步思考这个问题了:面对此次的大象迁徙事件,我们可能忽略了什么,又应该进一步看到什么?
01.
平原上的使者
在人类社会高度现代化的今天,我们心里似乎早早就划定了边界,我们就居住在“人类区域”里,而野生动物就生活在“自然荒野”中,两边遥远得好似不会有什么交集。
大象看似突兀的出现,反而像是一种提醒,那个我们常常作为口号挂在嘴边,却早已忘记的事实:人类跟大象,所有其他的生物,都在共同分享着同一片森林,同一个地球。
“这是这群象迁徙最远的一次。”云南大学生态学与地植物学研究所教授吴兆录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说,当他观测到这一现象时也吓了一跳,象群不是只挪个地方觅食那么简单,而是到了另一个新的地理单元。
以往,野象活动足迹最远到哀牢山西南坡的横断山区,在那里的河谷吃饱喝足后再返回南部的普洱或西双版纳。吴兆录说,这是多年来象群首次翻越哀牢山,到达云贵高原。
在关注度逐渐提升之后,也有不少分析谈到了大象出走的缘由,当然前提值得高兴,经过几十年的保护,中国亚洲象的数量,从1980年的约170头增加到现有的300头,但另一方面,栖息地面积却由1976年的2084k㎡下降到了近几年的500k㎡以下。
还有一种破坏更为隐秘而可怖,那就是看似绿化率虽高,却都是树种、年龄和层次高度单一的“空林”(Empty Forest ),比如桉树、橡胶和咖啡豆。
甚至不需要什么生物学知识,只要去过原始森林,你就能直接感受到这两种森林大为不同的震撼:从草本、藤蔓到高大的树木,满耳的鸟鸣与声响……这种丰富度,远不是静悄悄、死气沉沉的“空林”可以比拟的。
在接受采访时,北京师范大学生态学教授张立科普,随着雨季旱季交替和食物的变化,象群会四处游荡,迁徙路线没有什么规律,走到哪吃到哪,循环利用各个栖息地的食物。
由于食物消耗量很大,大象其实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当现有的森林再也无法承载大象时,它们便走到“人类的地盘”上,寻找食物。
当我们感叹大象的神奇,它们竟然可以走到了完全不同的地理区位时,其实反而是一种提醒:在没有人类以前,动物们就生活在地球上,那时候的陆地是连续的,一直以来,是我们不断扩展着城市,并心安理得地给动物们划分了生存的区域,让栖息地变得隔离和破碎化。
但人类所造成的影响,或许远超我们的想象,今年播出的纪录片《地球改变之年》,记录了因为疫情造成的全球大封锁时的地球变化,当人类被困在家里时,动物不仅会大摇大摆走上了城市街头,更重要的是,没有了城市的喧嚣和轰鸣,鲸鱼有了新沟通方式,豹妈妈的呼唤能被小豹子听到……它们都能得以更好的生存。
如同疫情带来的社会停滞,让我们反而得以安静聆听动物的声音,大象的出现也同样是一种信号——在森林和荒野陷入困境时,它们走到人类面前,像是平原上的使者,传递着来自大自然的讯息。
在我们的投喂和关照之下,这些大象的生存环境并不算艰难,但那些与之共存的栖息地中,如蛙类、昆虫、蕨类植物这样,不像“明星物种”那么可爱显眼,它们往往不被看到、也不会发声,也许就会静默着一点点消失了。
我们可以给大象提供充足的食物和饮用水,但当热带雨林被破坏,我们又如何去营造土壤和水分、捕食者和猎物、同伴之间的交互作用呢?又能怎么构建它们之间完美又错综复杂的平衡呢?
动物是它们所处的森林、草原、沙漠或者海洋的一部分,离开了原始生境,即便像大象这样再强壮或再聪明不过的生物,也会像离开了水的鱼那样无助。
02.
大象远比我们想象的聪明得多
在这次对于大象迁徙的直播和讨论中,许多治愈的视频和动图在网络上流传。还有许多人担心,大象是不是迷路、找不到家了,怎么带它们回家呢?
张立表示,不能以人的视角去揣测大象。这次迁徙的象群可能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正处于一种向外探索,不断试错的阶段,不能用“迷路”这样的表述来下判断。
大象的活动范围取决于栖息地的植被、水源状况。以亚洲象的近亲非洲象为例,在资源充足的森林地区,大象可能就在几个觅食区域来回转悠;而在气候干旱、食物时多时少的非洲草原和荒漠,象群就要长途跋涉,有时一年要走500多公里。
每当这时,大象就会展现出超凡的记忆力:走过的迁徙路线、用过的水源地,都被它们牢牢印在脑海里。哪怕是几十年一遇的严重旱灾,只要群体里有足够年长的雌象,它就能带领后辈们沿着多年前的路线,走到寻常年份不会去的避难所。
作为人类的我们,往往不自觉地拥有一种将动物拟人化的思维,或者将人类的一些特征放在动物身上,便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看呀,那只母象正在帮忙照顾另一只母象的幼崽,这只大象一定有着宽阔的心胸。”
然而真实的情况是,野生动物和多数现代人类大行为动机其实大不一样。大体来说,都是围绕着如何生存下去,这类基因会延续下来,而影响生存的基因将最终被剔除出去。随着基因的传递,动物行为也随之传递,才最终决定一个动物如何以及何时展现特定行为。
从生物学的角度去思考动物行为,可能会在某种程度上削弱动物行为的神秘性,但这种思考方式,却也会让动物行为更具吸引力。正如动物学家玛丽安·道金斯(Marian Dawkins)所说:
为了能在基因库中占据一席之地而进行的斗争,造就了地球上一些最美丽也最复杂的现象,动物发展出了能够游泳或飞翔、照顾后代、追踪猎物、玩耍、歌唱,以及对周围世界充满好奇的能力,认识到所有这些现象和能力背后的来源居然如此简单,只会增强和加深我们对DNA这个超螺旋结构的认识,而不是削减对它的热情。
《阐明动物行为》
当用这种角度去看待大象的行为,不仅更为理智(比如盲目接触和打扰大象都是很危险的),而且当我们真正深入地去了解这种社群性的大动物,会发现它们的行为远超我们的想象。
比如一则被广泛讨论的新闻,5月24日,一头幼年小象狂吃约200斤酒糟而“醉倒”在大维堵村小寨组,因“睡过头”而脱离象群,在25日傍晚追上了象群大部队。
在黑暗中,假入没有指南针、也没有无线电,更没有手机地图和定位,对我们来说,精准找到彼此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小象却就是能找到象群队伍。
1984年,动物学家、康奈尔大学教授凯蒂·佩恩(Katy Payne)发现了大象的声波,而后的诸多发现证明,大象具有令人难以置信的交流能力。
它们能从喉咙里发出低频声波或次声波,哪怕同伴在10千米外也能保持联络。距离再远的话,大象会用跺脚的方式给同伴发信号,因为它们的脚底是一层富有弹性的肉垫,能敏锐感知地面震动。
甚至有进一步的猜想认为,非洲象们很有可能以此联络到整个非洲大陆的同类。一个象群与另一个象群交流,再依次联系到下一个,直到信息覆盖它们整个的栖息地。
在《象语者》一书中,作者劳伦斯·安东尼(Lawrence Anthony)与救助的几十头大象朝夕相处,记录了更多超出我们想象的传奇故事。
比如“大象还会把自己的存在感渗透到周围的环境里,并且还能够控制这种存在感。如果它们不愿意,可以把自己隐藏得很好,甚至可以大象自己的方式,以自己的语言可以让每一件东西,每一个人知道它们在哪里。”
更匪夷所思的是,安东尼每一次出差回来后,都能看到大象站在房等着他;甚至于在他去世之时,象群久违地到达了他的小屋前,似乎在为他默哀送行。
在《象语者》最后,安东尼留下了这样的思考:“大象在亿万年中进化出来的超凡交流能力,难道仅仅是传递一连串毫无意义的鸣响吗?进化是无情的,任何生存不需要的东西都会在基因库图谱中衰败。
因此,唯一合理的假定就是,大象运用这些发达的长距离音频是为了达到特殊的目的——彼此之间,象群之间进行条理清楚、意义明确的交流。它们是不是也如此互相转告,让彼此知道人类对它们做了什么呢?”
总而言之,对于大象的研究,我们所了解的只是一点点皮毛,更不用说现在对于大象的大部分行为研究,是围绕着非洲象展开的,对于亚洲象我们所知还甚少。这群大象在我们面前的出现,也是观察它们行为的一个契机。
03.
大象需要的是空间,
我们需要的是大象
大象牵动了无数人的心,除了它可爱的外表,作为社群性动物天然的亲近感之外。如果我们人类的体重能达到数吨重,几乎可以肯定,我们会凭借这个优势“欺人”。
大象不会这样做,尽管它们拥有超大的体重,这种地球上最大的陆生哺乳动物性情却异常温和;即使牙齿像标枪那么长,锋利到可以刺穿汽车的外壳,但大象通常只会用于挖树根、剥下能吃的树皮、挖出水源。
我们总是爱说“丛林社会”,似乎大自然中只剩下厮杀,但其实,动物拥有超出我们想象的和平。
就算大象之间起了冲突,雄象之间却极少会真的打起来,占主导地位的大象只需要展开耳朵,或者仅仅是仰起头,投降的大象通常就能够领会它的意图并退到一边去。
安东尼在《象语者》中留下了同样的观察,在野外,通常在狭路相逢的情况下,一个动物会采取战术撤退,这样既保留了“面子”,也结束了对峙。在丛林里可没有医疗救护,动物们本能地知道,即使一道划伤,如果感染了,都会致命。
“因此,与因为路怒症这样的小事都会暴跳如雷的人类不同,动物们只在别无选择的时候才会打架。在谁都不能吃掉对方的情况下,没有必要发起战斗。这头野猪只是个临时的过路客,实在没有必要大动干戈。”
其实在动物世界里,这样的沟通与交流就像微风拂面一样自然。然而最初,人类强加到自己身上的局限与不足,却往往会阻碍了我们对动物的理解。
野生动物的行为,总是围绕着生存和死亡,它们要关注周围环境每一处微小的细节,不断评估安全和危险的等级。得清楚地知道哪里可以去,哪里不可以去,不断地分析本能感知的信息,对生存来说才是至关重要的,因而,野生动物的注意力完全集中于外部的世界里。
这些行为看似乏味,却也正是我们人类所欠缺的,由于不再有原始人那样生存的困扰。我们正好相反,往往过于关注和爱惜自己的生命,思考和放大的情绪都是关于自身,却很少考虑周围的环境。
在喧闹的城市里,我们遗忘了祖先们凭借本能便知晓的一些事情——大自然是活生生的,所有生灵都该倾听并且回应它的低语。
我们总以为自己在保护大象,其实大象在保护我们——大象和自然“治愈”了我们,把我们从城市丛林和人类社会中解救了出来。
比起我们对动物的害怕,野生动物却要更加怕人,即使是最毒的毒蛇,只要尊重它们的行为,远远地绕着走,它们都会甚少攻击人。
因为所有动物的行为都是重复、可以观察到、有迹可循的,但人类往往不是——看着野生动物们在做同样的事情,无关乎人们的喜悦和悲伤,这就是大自然的运行法则。或许也正是因为这冥冥中运行的秩序,才最能抚慰人心。
因而比起在当下社会中所随时袭来的担忧和不确定性,我们才会更渴望大自然——因为大自然可以包容我们的所有,大自然接纳我们的所有。
行走阿拉斯加数十年,最后葬身于荒野的著名野生动物摄影师星野道夫留下了这样的话语:
我认为每个人都拥有两种不可取代的大自然,一种是日常生活中与我们共生共存的自然风景,可能是平凡无奇的小河、一小片森林,也可能是随着微风摇摆、生长在路边的小草;另一种则是我们从未造访过,位于遥远国度的自然环境。 它就在那里,它的存在给了我们很大的想象空间。 虽然看似与我们无关,但位于遥远国度的自然环境依旧对我们相当重要。
……
对于大自然,无论人类表现出多大的热情,对方都不会回应,依然故我地存在着。季节只会在我们眼前不断更迭,光阴缓缓流逝。 如今横陈在眼前的驯鹿骨头,会逐渐回归大地,展开另一段全新的旅程。 这就是大自然回应我们的热情的方式,大自然会在我们一生中最适当的时机,带给我们独一无二的温柔拥抱。
《永恒的时光之旅》
其实,在野外,大象也会依靠自身的智慧生存得很好,并在自然界的各种挑战下不断演化,迁徙和转移。只是当人类占据地球的大部分区域,它们出现在我们面前才让人诧异。
《地球改变之年》里记录了一种很有参考价值的尝试,在印度阿萨姆邦,大象也总是到农田里侵扰人类。后来在当地的NGO保护组织的建议下,在田地与森林之间设置了“人象缓冲区”,在农田中种植了许多植物。
结果也让人欣慰:作为食草动物的大象没有再去“偷吃”农作物,而是选择去吃那些种植的草类,很好地缓解了人象矛盾。
而云南所迁徙的这15头大象,随着它们所引发的关注,也同样推动了许多举措的进行,据新闻报道,普洱市计划在南邦河村建立一个占地约4000亩的“大象食堂”,为大象提供芭蕉、玉米、棕叶芦等食物,作为缓冲地带。
至于北迁的大象们结局如何,张立建议,不建议通过麻醉捕捉放回原处,因为亚洲象是群居动物,社会性非常强,麻醉一头大象时,象群中的其他野象会对人类产生不信任,它们出于保护同伴的目的,甚至会出现报复行为,从而激化人象冲突和矛盾。
当下应该通过食物引导等方式引导大象去临近的适宜栖息地,但最核心要解决的,还是更大的生态缓冲和适宜它们生存的区域,
因而,问题的答案也许有了回答:不是大象何以为家,而是人类总想着把它们赶回我们想象中的“家”。
这何尝也不是一个契机呢?也许大象(甚至更多的野生动物)和人类以后会有新的相处方式。也许我们可以渐渐尝试、习惯于这种边界的模糊,并与动物们分享同一个家。
参考资料
1.《永恒的时光之旅》,[日]星野道夫 著,游韵馨 译,理想国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象语者》,[南非]劳伦斯·安东尼/ [英]格雷厄姆·斯彭斯 著,邬明晶/张宇 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3.《动物的秘密语言》,[美]雅尼娜·拜纽什 著,平晓鸽 译,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4.《地球改变之年》(The Year Earth Changed)
5.《北迁象群 “转场”:离开易门县进入峨山县后,大睡了一觉》,澎湃新闻
6.《云南野象群北迁三大焦点:如何对其劝返,麻醉后搬运是否可行》,马铭隆,南方都市报
7.《“漫游”40天 云南15头野象为何迷路在大街上?》,中国新闻周刊
8.《云南野象为何迁徙?专家:大概率是寻找新栖息地,遇到最好躲远》,林聪,红星新闻
9.《西双版纳研究大象32年的专家:遇到大象自救,我们有个秘诀!》,姜燕,新民晚报
头图、配图源于新华社及人民日报视频
撰文:苏小七
监制: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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