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处理人生困境,除了找心理咨询师,不妨读一读苏轼

现代人处理人生困境,除了找心理咨询师,不妨读一读苏轼

机缘巧合之下,江南大学人文学院的黄晓丹教授开了一门古诗课,与对古典文学感兴趣的朋友们一起分享,走进那些早已变为尘土的古代诗人以及他们的诗句中。其中,就有苏轼的一首《八声甘州·寄参寥子》。这是苏轼写给僧人道潜(参寥子)的一首寄赠之作。在苏轼的累累名篇里,这首词不算最为脍炙人口,但在黄晓丹的娓娓讲解中,自有一番天地。

八声甘州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这首词写的是什么呢?当时苏轼五十多岁。其实去看他的生平,就会发现和我们的想象非常不同。苏轼的一生非常坎坷。在中国古代的诗人中,我非常喜欢他。他有一种了不起的能力,能够同时包纳理想和现实,成功和挫折,快乐和痛苦。

民间关于他的传说很多,这也是因为他给人一种洒脱、愉悦的印象。如果只听这些传说,我们会误以为苏轼的愉悦和洒脱来自对痛苦和灾难的豁免,其实他只是具备能够在痛苦和灾难中依然保持乐观的能力。我觉得这和他的成长经历有很大关系。

中国古代读书人写自传时,常常回忆起自己小时候受到父母严厉管教的事,但是苏轼的父亲不是这样。他的父亲苏洵年轻时并没有好好学习。他大概就像一个家里稍有财产,又受父母溺爱的年轻人一样,对读圣贤书没什么兴趣,对嬉闹玩耍行侠仗义却充满无数幻想。他学习剑术和纵横术,还到处结交朋友,结婚七八年之后还在做仗剑天涯的春秋大梦。他的父亲,也就是苏轼的爷爷苏序一点都不觉得儿子这样有什么不对,因为苏序也好不到哪里去。苏洵自己在族谱里写苏序是“喜为善而不好读书”。这个老爷爷是著名的放浪不羁加乐善好施。

嘉祐元年(1056年),苏洵带着苏轼和苏辙,父子三人都是第一次进京赶考,按照现代的算法,苏洵四十七岁,苏轼二十岁,苏辙十八岁。结果苏轼和苏辙都考中了,苏洵没考中。当时的主考官是欧阳修。他看到苏轼的试卷,本来想录取为第一名,但是他以为这么好的文章必然是自己门下的曾巩写的,为了避嫌,所以列为第二。后来发现作者居然是从未听说过的四川少年苏轼,欧阳修大为赞赏,声称几十年后天下将传颂苏轼的诗文,不会再有人记得欧阳修。

苏轼在二十几岁时几乎就要中状元,有几朝皇帝都想把他当作以后的宰相来培养。不幸的是,在苏轼的人生中,他不但从未实现当初的期许,而且被不断贬官。在情况最严酷的时候,苏轼被下到监狱里,几乎要砍头,这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他被一贬再贬,最后贬到了当时一般人观念中的世界尽头——海南。那里完全是蛮荒之地,没有稻米,没有墨,没有医生。在这种地方,大概一般人都会觉得绝望吧,但苏轼居然像鲁滨孙一样,兴致勃勃地自己尝试酿酒、做墨,还教土人烹制野猪肉。

苏轼被贬到过黄州、密州,也在江南的杭州当过官。我们现在看到的杭州西湖这样的盛景,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苏轼。他刚到杭州的时候,西湖的水面大部分淤积,市民的饮用水都很成问题。苏轼在杭州时恢复西湖的湖面,建立了供水系统、医院和孤儿院。所以,他不是只会写诗,同时也很有干才。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对此有很多叙写。

写这首《八声甘州》时,苏轼五十岁左右,当时是他第二次在杭州做官,又得到召他回京的调令。这本来是好事,但因为他一生总是在“被贬——召回——又被贬”的循环中,所以这次离开杭州时,并没有飞黄腾达的得意,而是觉得吉凶未卜。他写这首词给参寥子,里面居然有种交代后事的意味。

钱塘江经过杭州,在江边有个地方叫作西兴浦。有一次我去杭州讲课,一抬头发现学校对面就竖着“西兴渡”的牌子,那时忽然有种时间重叠的感觉。苏轼当年站在这里,看着忙忙碌碌的渡江人。而今天我站在这里,过江的双向车流携带着更多的人,争分夺秒,有些要进入杭州市区,有些要从市区出来进入新城。每个时代的人都以为自己过着全新的生活,只有诗人和哲学家会停下来询问:我们的经历在漫长的历史中,是不是一轮轮重复?

我们该如何回忆历史,该如何看待历史中个人的位置?有些人从不去想自己出生之前和死 去之后的事,那和他们无关。只有今天股市的K线,这个月楼市的波动,顶多三五年前的决策与他们有关。但另一些人可能处于一种更有知觉的状态,好像有第三只眼,既能够感受到现在这个时间点上的自己,又能够跳出这个时间点思考未来的人如何看自己。这种跳出去看的能力有时候会带来痛苦,在觉得一切都还不错的时候,它告诉你这是短暂的。可是在另一些时候,它又会带来慰藉,建构起一个关于过去时间、现在时间与未来时间的框架,帮我们找到某种超越一时一刻成败悲欢之上永恒性的东西,那大概就是古往今来人类精神在某些层面的共通感。我们相信这种共通感会留存到未来。

中国的古代诗歌非常看重跳出此刻的局限,以联通古今的方式观照存在。不管是陈子昂的 《登幽州台歌》,还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都在表达这样的意思:我既是一个现在热闹生活的我,又是一个从未来看待终将死去的我,还是一个永恒不变的生命流动体中的一员。所以,对于“我到底是什么”有很丰富的体验。这些体验中间也有很多情绪,它们互相抵触,也可能互相支撑。

古典诗句的长短蕴含着情感的节奏。“有情卷潮来,无情送潮归”,感觉非常均衡,不大看得出情绪和倾向。但“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却像江海上的潮水,一涌一还。“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情绪比较高涨,带有极大的动能。可是当它退去,“无情送潮归”,又比较简短,显得疲惫。这样一种奔赴而来和慢慢退去之间的张力,就是一个经过了青春岁月、历尽沧桑的中年人的感受。他还记得很多年轻时的志意,但他更有深深的疲惫,不愿多说。

历史也是如此。每一次风潮卷来之时,人们都群情激荡,风潮退去却都悄然无声。苏轼所在的时代同样风潮激荡,在新党与旧党的争斗中产生了无数悲剧。苏轼的屡次被贬甚至在“乌台诗案”中几乎被处死,就与他不停地卷入党争有关。他在二十岁时就被赋予的政治期许最终没能实现,也是因为党争。所以“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正是说这样的事苏轼一生中已经历过很多次,而我们漫长的历史更是无休无止的、循回往复的潮来潮往。

这就是“思量今古”。可他说的是“不用思量今古”。不用再思考历史,因为在思考的这个瞬间,在想从历史中获得解释的瞬间,新的历史已经开始了。在我们一抬首、一低头的刹那,一切又都变了,这就是“俯仰昔人非”。苏轼想要表达的是,当我们想站在一个点上客观地看待过往时,这样的观察是不可能准确的,因为观察者本人也处在变动的时间之中, 因此对于过往的观测带有自身的种种限制,不可能有绝对的客观,知晓绝对的真相。这很像现代物理学上的不确定性原理。它的提出者维尔纳·海森堡说:In the sharp formulation of the law of causality——"if we know the present exactly, we can calculate the future"-it is not the conclusion that is wrong but the premise. 对于历史,我们所能得出的唯一准确的解释,就是不确定本身。

很多古诗都会表述这种一切变化、一切不确定的感觉。我觉得中间藏有很大的智慧,帮我们摆脱束缚。因为它会告诉我们,我们现在所认同的、以为重要的事,都是基于自身所选择的文化和价值体系,而文化和价值体系本身也在变动中。当固着在某种纠缠、不明或苦痛中时,如果能意识到不确定的必然性,我们就可以像白鸥一样矫翼上升,升向另一个自由开阔的维度。在中国古代的诗人中,苏轼的诗中有许多这种表达。比如《西江月·照野 弥弥浅浪》的结句“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 的结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在困扰的死结上,苏轼常常有一种超越、一种飞升,也因为有这种更高的视界而显得宽和、平静。我们常说苏轼的词“旷达”,我想就与此有关。

飞升带来的是什么?用李商隐的说法,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是因为享有了极大的、没有边界的自由,而感到与真实的人类情感失去联系的孤寂。“存在”可以忍受孤独,而“意义”这种东西,必须建立在与他人的联系之上,失去这种联系就会堕入虚无。人类心灵的诉求有一些原始的准则,我们希望同时享有“海上生明月”的超然和“天涯共此时”的亲密,艺术如果只是偏向对寥廓与清冷的诉求,将会变得无聊,如果只是偏向对人情人欲的呈现,就会变得琐屑。而苏轼最可爱的一点,就是他对形而上世界的追求不以与人的疏离为代价,能在“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同时“相与枕藉乎舟中” ,在“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时“至承天寺寻张怀民” 。

这首《八声甘州》同样如此,在宇宙博大、虚空、不确定之下,有对于人类关系的确定。他很确定地说:“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在哲学的质问和虚无之 下,人的本质没有被消解,那个生机勃勃、喜欢吃肥肉、会开玩笑的苏轼,坚定、自得地站在那里,自称“东坡老”。这真有点像不管见到什么菩萨如来、狂风暴雨都敢拍胸脯自称“齐天大圣孙悟空”的那只猴子。

苏轼词中这类表述有时会使人产生误解。有人以为这是在表达玩世不恭、游戏人生、难得糊涂、别太在意,其实他才不是。他立刻就写了“记取”。上阕讲完历史的虚无之后,下阕立刻说什么是真实的。如果我们所在的宇宙就是“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的翻来覆去,如果我们的时代和个人命运就是“俯仰昔人非”的众叛亲离,活着未免太惨了。可是,生活中有没有什么是确定的?下阕苏轼就要说那个确定的东西。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这是个浪漫、感人,但又略显荒谬的表述。在宏大历史、时代命运都难以把握、难以依靠时,他居然说:“我们在西湖边共享的那个瞬间是可靠的。”

“记取”和“记起”有什么不一样呢?文天祥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要把什么东西留下来,你是可以掌握的,所以叫作“留取”。要把什么东西留在记忆中,也是可以掌握的,所以叫作“记取”。不叫“恰记”,也不叫“记起”。“西湖西畔”是确定的地点,“春山好处”还含有确定的时间,“空翠烟霏”是回忆时一一如真的想往之语。这句话就和上阕“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一样铿锵自信。他说,我决定把这个瞬间留在记忆中,在任何想要提取这段记忆时,它都会真实地回到我眼前,就像面对的这座青山。

写西湖的诗词很多,有些是向没有去过西湖的人介绍景色,比如“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和“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小学课本里全是这种。这类诗词的好处是能通过字面想象出那种美。而苏轼在《八声甘州》中说西湖的美是“春山好处,空翠烟霏”,这种美是无法转述的。除非身临其境、有过同样的经历,否则不可能知道,也无法类比。

一天,有个朋友来看我,我们围着湖走了一圈,后来他一直说“那天的湖真美”。但是我们无法向其他人描述那究竟是怎样的美。它的大小怎样,水质如何。朋友讲的不是这回事, 他讲的是在春天美好的天气里和一个喜欢的女孩子相会,沉浸在一切都刚刚好的感觉里。所以,这个男孩说“这个湖真美”和苏轼说“春山好处,空翠烟霏”是一回事。这样的“好”是不可被拆解的整体,是两个人各自的美妙与世界的美妙恰好在一个时间点上相遇。这种难能可贵的相遇足以抵抗历史带给我们的虚无感。“空翠烟霏”是无法完全翻译的。从字面上看,只是说半山腰上有江南春天的湿气,有袅袅的云雾和深深浅浅通透的绿色。但这只是它的客观面,至于被主观赋予的美感,则要靠读者去自己的记忆中挖掘。这种美是秘密的契约。

苏轼接下去说:“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他写这首词时,参寥子在场,但 他同时也确信不管日后能否音信相通,心魂仍会相守。人类在对景物进行审美观察时,情绪深深影响着看到什么、看出什么。当苏轼感受到他与参寥子之间关系的确定性时,他看到的西湖,不是波光散射、西山日薄,不是落梅如雪、地老天穷,而是山色不改。就算他此去再无机会回到杭州,西湖的美也不会改易。

如果人生有两三个这样的朋友、一些这样的瞬间,我们就会觉得,虽然外在的世界里有很多东西都纷纷散去,但自身的核心不会被消解。所以,苏轼觉得必须再向参寥子表白一 次,就用了谢安的典故,顺势立下另一个契约。“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东晋名相谢安是绍兴人,《世说新语》中对谢安的才能与风度充满赞誉。李白也自我期许,说:“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谢安受到朝廷猜忌去山东半岛做官时,为自己做了渡海的衣服,意在希望老了之后能从山东回到绍兴,可到那里不久就去世了。他的遗体被送回绍兴时,就是从西州门入的城。他的外甥因此非常伤心,一生都不再靠近西州门。

在当时的苏轼看来,发生在谢安身上的事情也有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被召入京看起来是升官,但在他起起伏伏的人生中,每一次变动都带来更大的风险。苏轼不知道此去是凶是吉,但他与参寥子约定,不要像谢安那样客死异乡,也不要让参寥子为自己伤心。

事实上,苏轼最后还是被流放到海南。他在那里生活到年纪很大的时候,宋徽宗登基,想再次起复苏轼,委以重任。苏轼渡过琼州海峡,再往北走时,客死常州。

这个结局多少使我们有点感伤,好像不管曾经如何努力地生活、珍惜每一段真实的相遇、 牢牢记忆、及时感激,人生的结局依然不能掌控。在无常的命运中,那些珍贵的记忆片段会帮我们找到部分确定感,而那些时时体验到的失落,又帮我们破除想要控制一切的虚妄,使我们变得更自由,更轻松,更有人情味。

现代人处理自己人生困境的方法之一是去找一个心理咨询师,有时我觉得文学阅读也能起类似的作用。当我们在文学中穿行,体验这些非常尖锐的痛苦时,又无时无刻不被富有人情味的智者所牵引,所陪伴。等我们走出诗歌,过往生命中的伤痛好像也获得了某种程度的疗愈。

本文节选自

《诗人十四个》

作者: 黄晓丹

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品方: 乐府文化

出版年: 2019-7

编辑 | 啾啾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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