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专题|朱霞:传统工艺的传承特质与自愈机制

民俗专题|朱霞:传统工艺的传承特质与自愈机制

一、问题的提出

当前,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在中国已经形成了一个波及到乡村的文化运动,深刻影响着诸多领域的理论与实践的探讨,尤其是传统工艺成为热门话题中的焦点。2015年10月,中国共产党十八届五中全会提出:“构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体系,加强文化遗产保护,振兴传统工艺。”

2016年3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三个五年规划纲要》提出:“加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振兴传统工艺。”可见,振兴传统工艺已上升为一种国家战略,特别是国家文化战略。在这个大背景下,传统工艺一时成为各级政府文化部门和非遗机构重视的项目,甚至成为建设美丽乡村的重要内容之一。

传统工艺热带来了不同思想和观点的碰撞,主要争议焦点在传统工艺的传承与变异性问题、传统工艺的活化问题、传统工艺的产业化问题等等,一直存在着不同的看法。这些问题的争议根源于对现代与传统的态度,如果用传统工艺与现代科技是相对立的二元思维模式来看,非遗名录中的传统工艺本质上属于现代科技之前的技术模式。

传统工艺的“非遗”保护在于对原有模式的复制,惟其如此它才是传统的。持有传统与现代相对立观点的人往往反对传统工艺吸收现代科技的要素。在中国非遗运动中,民俗学学界出现了一些相关问题的探讨,反思了传统与现代对立的二元思维模式,对中国的非遗实践的思考有积极的作用。

高丙中认为,以“先进与落后”对待新与旧、现代文化与传统文化是一种单线进化论的二分思维模式。非遗《公约》的核心价值、基本精神和程序设计对于经过长期文化革命洗礼的中国特别具有针对性。《公约》强调文化传承者的主体性,可以促使人们反思用意识形态否定老百姓的文化实践的价值,以物质偏好的实用主义贬低日常生活的精神伦理,以及对机器工业品的偏好伤害对手工艺的审美的普遍现实。中国非遗的理论探讨和社会实践将带来了中国公共文化的自信与公民社会建设的机会。[1]

周星认为,中国的宗教政策是在宗教与民间信仰二元对立的模式之上建构起来的。非遗保护运动以来,各地将不同形态的民间信仰“筛选”、“包装”或 “改写” 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将其列入各级政府的保护名录,部分民间信仰也的确籍此“曲线”获得了合法性。[2]高丙中和周星的观点都反对长期以来占主导地位的二元对立的逻辑和观念,如西方的与中国的;现代的与传统的;科学的与迷信的。这些论点对“非遗”理论与实践是有启示意义。

目前,学界对原来占据主导地位的二元对立的思想有了越来越多的反思,对非遗《公约》精神的理解越来越到位,许多学者都意识到保护的概念不仅意味着对传统的坚守,也应该涵盖文化传承主体对传统的发展与创新。坚持“原汁原味”传承传统工艺,反对传统工艺在现代社会的运用与发展观点的学者越来越少。《中国传统工艺全集》(13册)常务副主编华觉明认为:“有的学者讳言传统工艺的现代价值,只等着进博物馆束之高阁的看法是错误的。”[3]

近来,更多的学者和非遗实践者在探求以下问题:传统工艺在现代社会中如何活化?变异的方向在哪里?吸收哪些现代科技的要素?产业化与文化产品如何传承传统核心技术与文化内涵?

这些问题无一不触及到对传统工艺文化特质及其传承与保护的认识。传统工艺的传承、发展与演变不仅仅是一个工艺技术的问题,更是一个技术的文化特质问题,只有把工艺技术放在文化发展背景下,从传统工艺与文化之间的内在逻辑和传承机制来看待这些问题,才会有所突破。

从民俗学的视角来看,张举文提出的“中国文化的自愈机制”更符合中国传统工艺传承的文化逻辑和实际,他提出的“核心符号”与“随机符号”的概念,对于理解传统工艺的传承机制和文化特质有重要的启示。

本文试图把传统工艺传承放在历史变迁中考察,在反思现代与传统的二元对立观的片面性中去重新探讨传统工艺的传承特质。认为关于传统工艺的活化、变异与产业化的问题本质上是一个对传统文化内在机制的认识问题。

传统工艺在百年甚至千年发展中一直是大浪淘沙式的动态传承和创新,传统工艺持有者总是在适应时代和社会变迁,工匠们从来都不会严封不动的传承他们的手艺,而是合乎文化逻辑地、在变化和创新中传承他们的技艺。

工艺技术的变异部分是随机符号,体现为工艺技术的有效性和功利性,以及在时代发展中的适应性;不变的是核心符号,体现为工艺技术的本质特征、评价体系与人类价值观及其生命力。传统工艺在历史的发展和变迁中,这两种符号都会发挥积极的作用,呈现为开放与保守相结合的积极传承模式。中国品牌(包括老字号)往往就是在这两者的良性协调发展中铸成的。

当传统工艺传承面临挑战、发生断裂时,核心符号是传统工艺保持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旦工艺技术发生断裂,有可能衍生为其他相关的产品和技术,或者暂时保留在人类的记忆库,在适当的时机下技术的“文化自愈”有可能发生。

二、传统工艺的活态传承:核心符号与随机符号的良性协调

非遗保护名录中传统工艺非常多,传承情况虽然各异,但大多在现代技术的打压下传承维系更加艰难。传统工艺的保护强调活态传承,重视传统工艺的实践性和可持续发展。这是因为非遗保护名录中的传统工艺在现代生活中已经被边缘化,有的甚至岌岌可危了。

我们要清楚,讨论非遗保护名录中传统工艺不能不看非遗保护之外的传统工艺的传承与发展。总体上说,非遗保护名录中传统工艺对传统的坚守比没有进入名录的传统工艺多。从传统工艺行业的发展来看,经过长期的总体衰落后,在后现代的背景下、非遗保护运动中获得了一个难得的历史性机遇,某些传统工艺有可能走向复兴。这个可能性使手工艺人感到了鼓舞,提高了他们的对工艺文化的自信心。

2016年经过南京信息工程大学等多所高校专家的数次修改,2017年文化部出台的《中国传统工艺振兴计划》提出了:“振兴传统工艺,有助于传承与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涵养文化生态,丰富文化资源,增强文化自信。”更有呼唤传统工艺从边缘向中心的态势。但是,传统工艺的振兴绕不开在现代社会中的活化问题、对现代科技要素的吸收问题、市场需求的规模问题、产业化等问题,这些问题在文化逻辑上梳理不清,实践中必然解决不好。这些问题的解决,要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在逻辑和传承机制进行研究和分析才能得出比较恰当的见解。

非遗保护性质与文物保护完全不同。适应社会良好的传统工艺传承才是活态的,是社会需要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活态传承强调发挥非遗项目在现代社会中的生命力和有效性,就是协调发展传统工艺传承的核心符号与随机符号,调整传统工艺在文化体系中的运行机制,让传统工艺非遗项目融入现代社会。非遗保护的活态传承要坚持传统工艺的核心符号传承,即保持工艺的本质特征、核心技艺和价值取向与人文精神。

1、核心符号:核心技艺与传承的生命力

华觉明认为:“传统工艺具有‘三品四性’的本质特征,即:实用的品格、理性的品格、审美的品格;人性、个性、能动性和永恒性。传统工艺的这些本质特征,对应地决定了其所拥有的固定价值,诸如民生价值、经济价值、学术价值、艺术价值、人文价值、历史价值和现代价值。”[4]

在诸多的价值中,以传承人群体——工匠为主体视角出发去看待传统工艺价值对研究其传承最为重要,工匠认为什么是最重要的部分?工匠群体与学者视角不同,对其价值的理解也不同。

根据对工匠群体的多年调查研究,按照工匠的文化与技术逻辑,他们对传统工艺传承的坚守是有选择性的。大体可分为可以变与必须坚守不变的部分,即传统工艺传承可分为核心符号和随机符号。不容易变的可称为核心符号,指根植于该传统工艺的核心价值观和核心技艺,被认为的该工艺的本质部分,即核心技艺,如果丢掉这些技巧、手法或秘方就不叫该工艺。丧失其本质特点就失去了该工艺的生命。

工匠群体代代传承是工艺的核心符号,即核心工艺,这些本质的技艺、工艺和技巧被工匠认为是有价值的、被坚守并代代传承。核心符号和核心技术以传承的生命力和悠久性为特点,有效的活态传承都是坚持传统工艺核心符号与技艺的传承,包括工艺所反映的价值观和人文精神。

以被誉为“中国四大名陶”之一的云南建水紫陶为例。建水的陶瓷史很悠久,一般被总结为:“宋有青瓷,元有青花,明有粗陶,清有紫陶。”[5]建水窑经历过一个兴起、衰败、复兴的过程,紫陶只是整个建水陶史的一个片段。紫陶的发明一定既有对前人陶瓷技术的继承,又有对前人的超越和创新,它的出现就是在变迁中发生的。

这里仅谈1960年后历史情况,通过田野调查得知,“文革”中紫陶被列为“四旧”遭到批判,许多私人珍藏的传家名作都毁掉,有一段时间只有粗陶的生产,紫陶生产停止,陶业工艺水平整体下降。

1980年代,紫陶生产复兴后变化很大。但是,紫陶工艺的本质特点:紫土及其配比、无釉磨光、阴刻阳填却被完整的保留着,并没有大的变化。这些特点就是紫陶工艺的核心符号。调查中可以看到工匠群体对紫陶工艺的核心符号是非常坚守的。工匠们说,没有本地紫土,没有打磨工艺,阴刻阳填,就不是紫陶了。可见,工匠对工艺核心符号十分重视,即对紫陶工艺的本质特点有清醒的认识。

本文仅就紫陶工艺的紫土的应用及配比秘方来说明工艺核心符号的关键性。紫土如何使用历来都是紫陶工艺核心知识与工艺。建水的制陶艺人对本地的五种颜色的泥土进行配比和实践,形成了各种各样的特点和风格。在紫陶产品中,紫土所占的比例最少,却最为重要。紫土的特点是质地细腻,含铁量很高,这是它烧成后呈紫红色的原因。但是紫土的精确配比是各家的秘方,不同作坊和不同艺人对于五种泥土的配比有各自的方法和经验,秘方不尽相同。配比与紫陶产品烧制的成品率、成色、质量和风格有直接的关系。配比以古老的传承性知识为基石,也不乏根据产品创新进行适当的调整。

可以看出,紫土配比秘方是紫陶工艺的技术核心,百年来,紫陶艺人一直把这种配比知识的传习限定在有限的传承人中,除非师傅向徒弟进行实践性的传承才能习得,足见对其珍视的程度。像紫土配比这些核心符号不会被轻易抛弃,一旦被抛弃意味着紫陶工艺的彻底瓦解。

其他传统工艺一样有其技术核心,工艺的核心符号体现工艺的本质特点,是工艺传承之根与生命力之所在,构成了工匠对传统工艺的信念与价值观,表达了传统工艺传承者与实践者的对工艺的自豪感与生活意义。所以,尽管时代变化使工艺也在不断地发展变化,工艺的质量和好坏体现在每一道工序中,但是工匠的实践活动却不能脱离传统工艺的核心符号与文化之根来进行传承和维系。

2、随机符号:变异性与传承的适应性

总的来说,没有一种传统工艺是千百年来完全不变的。传统工艺变的部分可以称为随机符号,体现为传统工艺随时代变化而变化的适应性、变异性甚至创新性。从长时段历史进程看,传统工艺一直都在发展变化以提高效率、降低成本。

民生价值和经济价值是传统工艺价值的重要方面。工匠出售他们制作的产品谋生,常采用前门脸后作坊的布局,对市场走向反应非常敏锐。工匠群是一个必须与社会和市场打交道的群体,他们注意客户的需求与喜好,关心社会人群的时尚。生产随着与消费者互动而改变,适应社会发展的需求。

因此,传统工艺中不仅有坚守的核心符号与核心技艺,也有容易变的随机符号,体现为传统工艺的灵活性与随时代变革的适应性。从上世纪80年以来,传统工艺在当代社会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不可否认,现代科学技术对传统工艺的影响是巨大的,它的变化不可能不适应这一时代走向,不可避免的要吸收现代科技的要素。以下几个问题具有典型性意义。

第一,如何看待传统工艺的动力现代化问题。千百年来,传统工艺对动力的使用有一个不断发展的进程。中国工匠一直在巧妙的使用从人力、畜力、机械力、水力、火力进行社会各类产品的生产。以用火提高温度为例,云南制陶工艺中“窑”的历史变化,反映了人们对提高窑温度的不断追求,“窑”的演变经历了露天堆烧(傣族曼扎寨)、一次性陶窑(傣族曼斗寨)、竖穴封顶窑(剑川甸南白族)、阶梯式龙窑(建水碗窑村)等不同的阶段,温度不断提高,时间控制的经验越来越丰富,准确度的认知在加深[6]。

每一种窑生产的产品都是独特的。1980年代,云南建水碗窑村的龙窑发展为隧道式窑,温度和时间的控制进一步提高。接着电窑也出现,温度控制更加精确。从调查来看,电的使用,即紫陶生产动力的现代化,促进了生产效率,提高了成品率,节约了成本。这种变化并没有造成紫陶工艺的本质特征与核心技艺的改变。

这种改变是传统工艺随机符号的改变,体现为传统工艺积极应对社会变革的适应性与时代同步的精神。这类传统工艺生产中的动力现代化,对现代技术的吸收是正面的,有益于传统工艺发展的,是工匠积极进行技术革新以适应现代社会的需求的必然途径。当然,有些类型的陶器不能使用电窑制作,一旦使用,产品会完全丧失其工艺特点,抹杀其核心技艺的特点及传承,破坏其所代表的核心文化价值观。

第二,如何看待传统工艺的工具现代化问题。一般认为,传统工艺是用手制作的,所以称为手艺,脱离了手工,也就不叫手艺了。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尤其在凸显美感、个性的工艺美术范畴。

但是,传统工艺的类别很多,可以分为十多个大类[7],传统工艺千百年来一直在进行工具革新,有些传统工艺的工具现代化对其核心技艺的影响不大,这些工具的现代化可以视为传统工艺随机符号的改变。

例如,抄纸法造纸的大致工艺流程:剥料——浸泡——浆灰——蒸料——清洗——打浆——抄纸——压榨——晾纸——分纸,但是不同时代、不同地区和民族打浆所使用的工具是不同的[8]。有的工具是木槌,使用双手用木槌或木棒锤细打浆;有的工具是水碓,用人力、畜力或水力捣细打浆;现在电力打浆比较普遍。工具的现代化没有直接改变造纸的核心技艺。

当然,全手工的精制高端纸的质量优于机械工具制作的手工纸,这是当然的,相当于奢侈品。产品的分层是客观存在的,工具的使用会随着社会需求的变化而变化。工匠会随时根据顾客的需求去调整和选择这些作为随机符号的生产工具,是使用手工?还是机械?

第三,如何看待传统工艺经典样式的突破问题。一项传统工艺一旦成熟,就会有其鲜明的特征,在工匠与顾客中形成一种刻板印象。如果这些特点发生变化,就会让人产生疑问。

仍以云南紫陶生产为例。民国时期紫陶的经典色彩应该是那个特定的“紫”。上世纪末,紫陶产品的变化很大,由那个“紫”变成各种颜色及其不同色度的产品,色彩变化的理由竟然非常简单。

据工匠说,他们烧坏了一些产品,按传统眼光看,颜色不正,不是正宗的那个紫,发黑了,为次品,被放在柜台下准备处理掉。结果一些顾客看中了那些不正宗的次品,竟然全部都被买走了。工匠受到鼓励,开始烧各种各样颜色的紫陶。颜色从经典的“紫”变得丰富多彩。

民国时期经典的“残帖”主题(多种书法字体刻划与雕填在紫陶器物的同一装饰表面)也大大扩展,变为各种形式的装饰主题,包括了时尚要素与地方要素,如梯田、京剧脸谱、建水的十七孔桥、文庙瓦当等。

但是,经典的那个“紫”色和“残帖”主题的产品都仍然还存在着,只是它不是唯一的了,成为多样化产品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是传统工艺随机符号的变化,其变异性在于对传统经典样式和母题的突破,是传统工艺在当代的创新,传统工艺核心价值的新体现,传统工艺生命力的象征。所以,改变传统工艺的随机符号以适应时代的发展与变化,引导传统工艺服务于现代社会,走向未来,未尝不是保护传统工艺的一种积极方式。

总之,传统工艺是在寻找核心符号与随机符号的协调性中一代代生存与传承下来的。传统工艺传承的核心符号是核心技艺,是工艺的本质特征与生命力之所在;随机符号是传统工艺的变异性和社会的适应性,是工艺融入不同时代传承的重要机制。

三、传统工艺的断裂、衍生与自愈机制

我国各族人民在长期的生产和生活实践中,创造和传承了与农业社会相适应的传统工艺,影响遍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工匠一直被认为是农耕社会中手艺超群的能人,以一技之长满足社会各种各样的需求,有各种专职工匠,如泥瓦匠、石匠、木匠和铁匠等等,很早就形成了传统工艺的不同行业,成为农业社会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周礼•考工记》曰:“攻木之工七,攻金之工六,攻皮之工五,设色之工五,刮摩之工五,抟埴之工二。”说明先秦时期官营的手工业分工已经很细。

千百年来,一直都有官营、民营等多个层面的管理把工匠组织在一起形成不同的行业,工匠群体与整个农业社会的社会组织系统紧密交织在一起,工匠群体有完善的社会支持体系,如官营机构、行业组织、血缘传承、地缘关系等等。随着现代化在全球的席卷,工匠群体的社会支持系统在不断的弱化、缺失和消失。

1950年代调整工商业,私有工商业的收归国家所有,不仅重组大资本家的企业,也改组小手工业主的作坊,一些诸如制帽、藤编、弹棉花的工匠被组织在一起成立了合作社。然而,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好多效益不高、技术落后的手工业合作社逐渐被淘汰,失去了官方的支持,工匠们散落在城乡的边缘自谋生路。现代化产品冲击手工产品,顾客流失,工匠收入减少,大部分手工行业不可挽回的衰落,有的行业甚至消失了。传统工艺的断裂和失传是社会支持系统终结的最后一环。

1、传统工艺的断裂模式

传统工艺传承出现断裂,正在或已经消失的状况是毋庸置疑的。其中消失最快、最彻底的是传统实用技术。传统工艺的断裂至少可以分为两种情况。

一种是传统工艺的永久性断裂,指某项传统工艺的传承终止或失传。例如,云南的传统井盐制作技术已经完全被现代真空制盐技术全面取代[9]。清康熙年间《滇南盐法图》[10]所记载的“九井”的传统技术包括汲卤、输卤、煎煮、干燥等生产工艺技术全面废止停用了。还有传统榨糖、榨油工艺设备与工艺也被更先进的现代化设备所取代。1998年我们惊讶于云南傣族地区看见的木制榨糖工艺设备竟然与《天工开物》中记载的一致,两年后遗憾发现它已经被劈柴做饭烧了。

传统实用工艺技术的特点在于解决民众的物质需求和生存问题,当他发挥正常功能时,具有重大的社会意义和价值。但是当传统实用技术被抛弃时往往具有社会变革的意义。当它被淘汰时,消失得更快也更彻底。这类传统实用工艺技术现在或未来都很难大范围重新启用,可以预知其消失是永久性的。对于这类传统工艺要做好保存、记录等抢救工作,有的可以放入博物馆中加以收藏与保存。

一种是传统工艺的休克性断裂,指某项传统工艺的生产已经停止,但是技艺仍在传承,并在适当情况下可以开始生产。2007年我们调查云南大理周城的扎染时,发现当时该地区的扎染是化学染色,不同于祖辈传承的传统工艺,即板蓝根染色工艺[11]。板蓝根扎染过去主要是用于妇女的头巾,工序如下:扎花(在土布上缝扎传统花样)、上牛血、上牛皮胶、蒸布、晾干、染色(染六次)、漂洗、拆线、再漂洗、晾干。

但是,2007年板蓝根染色的传统工艺的扎染产品在周城却多年并没有生产。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板蓝根染色的成本太高,旅游者和本地消费群体都不能接受天然染色的价格。也就是说,市场对天然染色的需求尚未形成。二是板蓝根染色费时、费力、技术性强。制作颜料要很高的技艺,例如板蓝根泡水一周后要在溶液里配石灰水,这一工序石灰的比例要求严格。按当地人的说法,石灰倒少了,染不起,倒多了染水死了。完全是凭经验来调配,根据颜色来预测,技术不高的人能把染水做死。这两个原因使大理周城当时没有一件板蓝根染的产品。

从表面上看,板蓝根染色的扎染工艺已经断裂。但是,板蓝根染色的扎染工艺是被认为有价值的,工匠说,板蓝根染的颜色是活的,越洗越好看;化学颜料染的颜色是死的,越洗越难看。他们说只要有订单,他们随时可以做板蓝根染色的扎染工艺的产品。还说曾经接做过日本的订单。

我们认为,这样休克性的断裂的传统工艺,可以随时被工匠唤醒,投入生产。十年后,2018年2月初,我们再次到周城调查,发现板蓝根染色生产在非遗传承基地恢复了,使用的天然染料不仅有板蓝根,还新出现了黄芩、大黄、杜仲、藏红花等天然染料,能染出蓝、黄、红、绿等颜色。不仅染布,还出现了真丝、麻和羊毛的天然染色产品。产品的类型也变得丰富,有围巾、服装、床上用品、窗帘、桌布等。这就是典型的传统工艺休克式断裂,在条件和时机适合的情况下可以复苏的例子。

总体上说,传统工艺的断裂在现代社会是一个普遍又重要的问题,因此,非遗项目中有一部分是对濒危传统工艺的扶持。但是仅仅是非遗的扶持不足以阻挡其断裂趋势的。在工艺技术即将发生断裂时,积极研究其衍生技术和产品,创造条件启动其自愈机制是非常重要的,这是传统工艺保存的另外一种形式。

2、传统工艺的衍生与自愈机制

当传统工艺传承面临挑战、发生断裂时,尽可能地传承和保存其核心符号很重要,核心符号不仅包括该项传统工艺的核心技艺,也包括该项传统工艺的核心价值观。研发面临断裂的传统工艺的衍生技术和产品有可能挽救该工艺的断裂和失传。

我们可以讨论一个衍生技术和产品做得比较成功的例子。“云南白药”原称“百宝丹”,是云南民间医生曲焕章于1902年发明的,在民国时期就声誉鹊起,被公认为疗伤良药,一直都是由曲家掌握配方并秘密配制。1955年,曲家后人将“云南白药”秘方献给了云南省政府,秘方直到现在都没有公布。

今天,传统的“云南白药”的工艺和产品不仅被完整地保留着,而且有了与现代科技结合的一系列衍生产品。如“云南白药气雾剂”就是“百宝丹”的衍生产品,它成功地转型为适应现代社会需求的产品,产生的经济价值比传统“云南白药”(百宝丹)大得多。

从这个例子可以看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关系,是一个既继承又发展的关系。试想,如果传统“云南白药”(百宝丹)保留在曲家以原汁原味传承,不思创新与发展,几十年下来,可能其传承都会成问题。传统工艺做得好的衍生产品和技术,不仅不是对传统工艺经典技术与样式的否定,而且是对传统工艺的创新性的继承与发展。

传统工艺得以传承或被抛弃,与该工艺的“自愈机制”有内在的逻辑关系。传统工艺的“自愈机制”体现了生命力的强度,与核心技艺所反映的价值观、信念、审美观、人文精神有密切的关系,传统工艺包含的以上因素越丰富,生命力就越强,传承的下去的可能性越大,发生断裂也常是休克性断裂,可能在某个群体中隐性传承,或保留在工匠的记忆库,在适当的时机与条件下该技艺的“自愈机制”可能被激发出来并发挥作用,使该工艺获得新的生命力而重生、复兴与发展。

以云南周城的板蓝根扎染为例。2007年大理周城没有一家作坊生产板蓝根染色产品,天然染色技术已经进入休克式断裂。但是,2018年在我们重返周城时发现,板蓝根染色技术却“自愈”了。不仅板蓝根染色生产大有起色,在天然染色的色彩、面料和图案方面还有所突破和创新。

通过调查,其“自愈机制”的启动是有时机和条件的。其一是2007年周城白族扎染技艺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在“非遗”保护政策的促进下,板蓝根染色技艺得到较快的恢复。目前一些作坊还成立了扎染体验馆,旅游者每人交30-50元的费用,就可以在师傅的带领下制作扎染作品并带走。

不仅通过体验促进了扎染产品的销售,普及了扎染的知识与技艺。更重要的是还把植根于工匠群体对核心技艺——天然染色的评价系统传达给人们,使人们对植物染色品质有了比较深入的理解,在消费者的观念中形成植物染色与化学染色产品的不同的概念,促进天然植物染色产品消费市场的成熟。

二是从2015年开始,天然染色的市场有明显的变化。据璞真染坊传承人段袁说:“2015年以来,植物染就开始热起来,顾客开始喜欢植物染的产品。买扎染的顾客都会问这是化学染的?还是植物染的?”[12]

植物染工艺复杂、成本较高,价格是化学染的两倍,而顾客已经愿意接受价格更高的植物染产品。当地的人认为是因为生活水平提高了,人们有钱消费更贵的植物染色产品了。其实,只有人们真正了解了传统工艺的内在价值,并形成相关的价值体系,传统工艺才能真正走进现代人的生活中。由此可以见,传统工艺的“自愈机制”既可能在国家的大力支持下而启动 ,也可能在市场需求的刺激下而运转。

当然,需要说明的是,周城的植物染在一些作坊正在生产,但是总量上仍然是化学染占大部分。一般消费者很难区别两者产品的不同,导致真正用植物染的作坊吃亏,以化学染产品却称是植物染产品并进行出售的情况是存在的。所以,周城的板蓝根扎染的传承与市场培育并不是一帆风顺的。

在调查中,我们常常发现工匠对其所持有的技艺有非常强烈的自豪感和自信心,技术文化自信不仅反映在语言中,也反映在行为举止中。例如,大理周城的染匠用“活”与“死”来评价他们眼里植物染与化学染的重要区别,表达他们对植物天然染色技艺的推崇,在这种价值取向中,即便该技艺暂时不用,也会沉降到技术文化之根,一旦时机和条件成熟就会重新发芽。

而德宏阿昌族工匠对他所传承的“夹钢”工艺的自豪是用行动来完成的,当时一个年轻工匠在“夹钢”刀具完成后做了一个让我们吃惊的动作,他撸起了裤脚,用刚刚打好的刀“唰”地把腿上的汗毛剃下来,自豪地让我们看。“夹钢”工艺的刀之锋利使我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夹钢”工艺是中国古代打宝刀的工艺,俗话说“好钢用在刀刃上”,就来自于对这项工艺特点的概括。“夹钢”刀具制作工序为:打熟铁料—弯屈熟铁—把钢夹入熟铁中—加焊药—打薄夹钢—淬火—打磨。通过调查得知,现在云南陇川县户撒乡阿昌族工匠还有一、两户能制作“夹钢”产品。由于钢刀的普遍使用,生产越来越少。这项工艺虽在传承,但是已经很衰落了。

可以看出,传统工艺内在自愈机制根植于文化的核心信仰与价值观体系中,体现为技术文化的自觉、自信与自豪,不仅维系着工匠们技术文化认同,也影响和带动着消费者的观念。当传统工艺在面临断裂时,能够激发起技术文化的自愈机制, 从而维系传统工艺核心技艺的传承。

结论

传统工艺的非遗传承与保护既不能用博物馆式的固态保护思路去限制其发现与创新,也不能对传统工艺核心内核随意改动而使其失去原有的技术与文化特质。应该把传统工艺放到社会生活与时代发展中去锤炼,相信工匠和艺人能根据传统工艺的特质去选择传承、保护、发展与创新的具体方法与路径。

要倡导工艺持有者对传统工艺技术与文化特质内核的坚守与保护,尊重他们根据中国文化逻辑所进行的工艺的变革与创新。传统工艺的活态传承不是原封不动地对原有技术与工艺进行完全复制,而是应该找到传统工艺核心符号与随机符号的协调发展的途径,既坚守和保持传统工艺的核心技艺,保持传统工艺的技术与文化特质,又能通过适当的调整和变化提高效率,以适应现代社会的各种需求,融入现实生活并获得相应的位置。

我们主张传统工艺的传承与保护是坚守与创新相结合的积极传承模式。同时,要接受并看到某些传统工艺的断裂和失传是历史性的、永久的和不可逆转的,一方面要做好保存、记录等抢救工作,一方面要做好传统工艺的衍生产品的研发,二者都是在传统工艺断裂时应该做的工作。要树立中华文化自信,从长段历史发展来看待传统工艺的保护问题。相信在传统文化的记忆库保存着工艺与文化的基因,在适当的时机下自愈机制会发生作用,某些断裂或失传的传统工艺可能重新活化,并回归社会生活。

参考文献:

[1]高丙中《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文化革命的终结》,《开放时代》,2013年第5期,143-152页。

[2]周星《民间信仰与文化遗产》,《文化遗产》,2013年第2期,1-10页。

[3]华觉明《传统工艺的现代价值》,《光明日报》,2017年7月20日,13版。华觉明,中科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研究员。

[4]华觉明《传统工艺的现代价值》,《光明日报》,2017年7月20日,13版。

[5]赵楠、李自恒、田丕鸿《建水陶瓷文化》,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13-14页。

[6]李晓岑、朱霞《云南民族民间工艺技术》,中国书籍出版社,2005年。

[7]华觉明、李绵璐《民间技艺》一书中的分类:机械与器具的制作工艺、农畜产品加工、营造工艺、陶瓷制作、织染刺绣工艺、金属采冶和加工工艺、髹漆工艺、家具制作、造纸和笔、墨、砚的制作、雕版印刷工艺、民间雕塑、编织扎染、刻绘工艺、特种技艺及其他。中国社会出版社,2008年。

[8]李晓岑、朱霞《云南少数民族手工造纸》,云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

[9]朱霞《云南诺邓井盐生产民俗研究》,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

[10][清]李宓《滇南盐法图》,中国国家历史博物馆,一级藏品。

[11]朱霞《大理周城传统扎染技艺及相关问题》,《大理学院学报》,2009年第9期。38-43页。

[12] 被访谈人:段袁 访谈人:朱霞 访谈时间:2018年2月9日 访谈地点:大理周城璞真染坊

作者朱霞,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导。研究方向:技术民俗学、民间工艺。任第2至第4届“中国传统工艺研究会”理事。原文载于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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