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是不得不生活在一个不完美的社会里

我们总是不得不生活在一个不完美的社会里

“成长的过程就是变得复杂的过程,简而言之,你得容纳两种相互矛盾的观念在你心中并行不悖。”

——苗炜《给大壮的信》

Beautiful Boy

你出生前几天,做了一次B超,我盯着仪器,还是看不出所以然,医生说,嘿,这孩子是大长腿,大腿骨有七点七厘米,我不知道这数字意味着什么,却认定你会长到一米八以上,这足以了却我的遗憾。不到一米八,就很难说是一个漂亮的男子。

对孩子的美貌的期盼,大概是天下父母共同的心理,我和你妈妈毫不避讳这一点。你生下来之后,我们叫你小黑猴子,你湿疹发作的时候,我们看着你红肿的脸颊发愁,不过,我们一点儿也不担心你会不好看。没过几个月,你就具备了好看的要素——脸小,面部对称,高额头,高鼻梁,瘦,高。

有那么一段时间,你总嘬我的手指头,然后,我感觉到你的牙长出来了,你很用力地咬我的手指。妈妈给你准备了牙刷和牙膏,很早就把你按在床上给你刷牙。你也喜欢刷牙,不过更喜欢把草莓味的牙膏吃下去。

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位哲学教师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丑人受排挤》。他说,我们今天的文化和古希腊差不多,父母都希望孩子漂亮,虽然还不会给孩子用吸脂术什么的,但孩子们都会从牙医那里得到一个礼物,那就是牙箍儿,有了牙箍儿,牙齿才不会松散稀落,牙齿好才会有美丽的微笑,而微笑对于今后的人生非常重要。人们会说,牙箍是为了健康,可实际上,牙箍儿就是现代社会的“裹小脚”

我十几岁的时候,吃了一位亲戚从山西带来的果丹皮,我妈说,那个果丹皮掉色,把我的牙全染黑了,自此之后再也白不了了。她老人家这个说法,完全是推卸责任,她没能好好爱护我的牙齿,没给我讲明白牙齿的重要性。我明白过来后,对自己也不够负责,有点儿破罐破摔,用烟、茶、碳酸饮料来摧毁牙齿,等我意识到一口烂牙的坏处,去看牙医,为时已晚。

这样有十来年的光景,我不敢大笑,害怕别人看到我的牙齿,又不自觉地盯着别人的牙齿看,看到糟糕的牙齿,再自怜地想到我的牙,就会想起哲学家尼采的话:“丑陋败坏我们的精神和能量,让我们对人类的未来感到悲观。”这样的话,政治不正确,大家不愿意说出来,一说出来就显示出了自己的不道德。但是,如果你花上一段时间,长久地注视那些肥胖的人,观察那些猥琐的人,看毁坏的牙,看歪斜的脸,你会愤怒和恶心,你真的会对人类感到悲观。

有一位英国的古典音乐评论家,在纽约看了一出歌剧,歌剧女主角是一个一百公斤的胖子,她上台之后,几乎是站在原地完成了表演。第二天,评论家翻看纽约的报纸,所有的剧评对女主角的体重都避而不谈,这就叫政治正确。大家避讳谈外貌的问题,但许多领域都存在着相貌的偏见,教师给学生评分的时候会看重相貌,选民投票给政治家、陪审团判定嫌疑犯的时候,相貌都在起作用。找工作的时候,相貌很重要。大人看小孩子的时候,也会偷偷议论这孩子的相貌。这是现实,政治正确还是不如长得正确

古希腊还没有政治正确这玩意儿。希腊人受美丽外形的影响巨大,并且非常直率地表达他们这种价值观。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希腊盟军统帅阿伽门农召集士兵大会,一个名叫特西特斯的士兵站出来发言,公开批评阿伽门农,这位挑战权威的士兵很快就被奥德修斯揍了一顿,荷马的描绘中,这个特西特斯罗圈腿、驼背、溜肩、秃头,荷马说他是最丑的也是最坏的。

在希腊文明中,“美”意味着“高贵”,“丑”是“无耻”的意思。布克哈特在《希腊人与希腊文明》中说,美与精神上的高贵一致,是希腊人一种确定无疑的信仰。他们会给美丽健壮的运动员树立雕像;绅士会和俊美的年轻男子约会,给后者提供人生经验;战俘如果漂亮,就会被释放。这种对“美”的嘉奖,伴随着对“丑”的打击。有故事说,狄马拉图斯的丑陋妻子常去美女海伦的塑像前祷告,而海伦塑像前有一位守护者,她要求那些来拜海伦的丑陋者赶紧离开。

我年轻的时候,对西方文明了解不多,对古希腊还欣赏不来。我们穿得朴素,没啥化妆品,也不讲究发型,都喜欢背诵电影《简·爱》中的一段台词——“你以为我贫穷、矮小而且不漂亮,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的灵魂和你一样,我的心也完全一样!如果上帝赐予我美貌和财富,我也能让你难以离开我,就像现在我难以离开你一样。上帝没有给我这些。但我们在精神上是平等的,就好像我们都穿越坟墓,一起站到了上帝的脚下。”

认真读一下简小姐这番话——她说自己poor and plain(贫穷且相貌平平),不是ugly(丑),而是相貌平平。她说,if God had gifted me with wealth and beauty(如果上帝赐予我美貌和财富),继而她愤愤不平地说,上帝没给我!就我浅薄的经验来看,世上一些丑陋的人会说自己是相貌平平,世上许多要求平等的人是在要上帝给他财富和美貌。不美和美一样,既有它的动人之处,又有它的不良习性。它往往容易伪装成善,或者撕下一切伪装,露出愤愤不平的狰狞面目。

你爹不算太难看,你妈有个外号叫李天仙,所以你不会难看。我们会照料好你的牙齿,必要的时候戴牙箍,看牙医,还会让你锻炼身体,有漂亮的肌肉,让你有得体的衣服。

我还会提醒你,美与精神上的高贵是一致的,照料好自己的身体,也意味着一个美丽的心灵,不要变丑,不要放纵自己的身体,这样的自律是高尚的。哲学家尼采是这样说的,丑是衰退的表征,枯竭、笨重、衰老、疲惫,每种身不由己,都能引起“丑”这个价值判断。世上最深刻的憎恶,就是大家都憎恶丑的东西。

还有一位哲学家叫苏格拉底,长得很难看,他说心灵美更重要,有广博的内心世界比外貌更有吸引力。他说的也不错,有许多相貌平平甚至丑陋的人,其精神散发出非凡的魅力。然而,一个漂亮的人,努力一番,也能有美丽的心灵。一个丑陋的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成为一个好看的人。

我看到过一些漂亮的人,赏心悦目,据说他们不高兴的时候,照照镜子,心情就好起来。我揣摩,这些漂亮的人肯定得到过一些特别的东西,比如说,更多的交配机会,更多的优越感,肯定不止这些,肯定有更为特别的某些快乐,儿子,Go Get lt!

悲惨世界和坏世界

多年前,我在家门口的电影院里看到了《悲惨世界》,连续看了四遍,电影开头有一行字幕:只要世上还有苦难,这个故事就会流传下去。冉阿让偷了一块面包,被判罚五年苦役。后来他变成了一个有钱人,乐善好施,还当上了市长,他帮助妓女芳汀,救助孤儿珂赛特。电影里面有个贪婪的坏人,名叫德乃第,他写信的时候问:“绝望的绝怎么写?”他的女儿回答说:“绞丝旁加色。”德乃第说:“绞丝旁放在左边还是右边?”我觉得这对话太有意思了,难道法国人会用汉字写信?

后来,我在伦敦西区看到音乐剧《悲惨世界》的大幅广告,一个青年在街头堡垒中挥舞着红旗,跑去买票,才知道场场爆满,《悲惨世界》是全球上演次数最多的音乐剧之一。前两年,安妮·海瑟薇主演的《悲惨世界》上映,音乐剧中的那几个著名唱段顿时流行起来。这个故事我反复看了三十年,它在我心中激发的道德震荡却越来越小,最早的那个少年,在电影院的木头椅子上,梦想一个更人道的世界,后来的中年人,躺在沙发上,看音乐剧纪念版蓝光碟,惊叹于德乃第夫妇的那一段对唱,觉得这两个人太诙谐可爱了。

肯定有什么单纯的情感在这个过程中丧失了,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漠然的中年人。有一位经济学家说,两百块钱能给自己的孩子买一个玩具,也能让一个穷苦孩子交上一年的学费,但绝大多数人都毫不犹豫把钱花在自己孩子身上。

他说的没错。有一次,我在网上看到一个视频,一个胖小子朗读《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孩子有权要求更好的医疗,更好的教育,等等,奶声奶气的,听着聒噪。你知道有些大人,非常讨厌吵闹的孩子,我看了那个视频忽然明白,一个孩子即便不说话,也会显得吵闹,因为他无声地提出了要求,更好的医疗,更好的教育,更人道的世界,而那些不耐烦的大人们(包括我),没办法给他这些,那些不耐烦的大人们只想照顾好自己。

为什么会这样?首先是因为自怜吧。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容易,我们应付着自己的难题,疲惫,就没力气去关心他人的困局。其次呢,面对生存压力,我们每个人都要变得麻木一些。有一位英国作家说,如果我们有敏锐的目光和感受去体察他人的生活,那种感觉就会像聆听青草生长和松鼠心跳的声音,寂静另一侧的巨响或许会要了我们的命。正因如此,我们当中最敏锐的人在四处走动时,封闭了自己的感官。再其次呢,大人总夸大自己微小的善意,以为自己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好事,就能促进这世上善的增长,反正良心上过得去。

你赵大爷写过一本书叫《坏世界研究》,他说,资源有限,人人自私,只要有这两个缺点,我们就注定处在一个坏世界当中。按照赵大爷的说法,我这样的小文人,只注重个人感情的表达,不关心公共事务,浑浑噩噩,漠视他人的苦难,是不好的。他说,一个社会以财富为最高价值,人人见利忘义,这就鼓励了贪婪和理性,财富上的贪得无厌必定需要理性的斤斤计较,这样的社会虽然有克制、守约和勤劳这些平凡的美德,但它缺少智慧、勇敢、慷慨等伟大的美德。

赵大爷的哲学书不太好理解,我来一段回忆吧。

大概是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和邻居的几个同学一起去什刹海游泳,那是一片开放水域,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浅。我不会游泳,套在一个塑料救生圈里漂浮,我们嬉闹着游到了深水区,忽然,有一个同学,使劲挥动胳膊向我游过来,水太深了,他游不动了!他抓住我的救生圈,神情非常紧张,我一下害怕起来,非常害怕,我跟他说,不要抓我的救生圈!那个塑料救生圈很小,软塌塌的,似乎还在漏气,他不肯松手,抓着我的救生圈,我想挣脱开,想把他踹开,可我在水里太笨拙了,只能由他抓着。我感觉我们就要沉下去了,小心翼翼地漂着,不敢喘气,过了好一会儿,我们回到了浅水区,回到了岸边。那天游泳回来,我想了很久,如果我踹开他,他会不会被淹死?我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我真的被吓坏了。

什刹海出租一种黑色的橡胶救生圈,是用汽车轮胎做的,很大,我要长得再高大一点儿,才能用那种黑色轮胎,那样的救生圈肯定很结实。用这个比喻来说呢,后来的生活都像是在海水中漂浮,我时刻抓紧自己的救生圈

我们这一代人最重要的事,就是让自己过上好日子,用自己的钱给孩子买来更好的医疗和更好的教育,也许还会移民,换一个身份。世上有诸多不平等,国籍就是生来不平等的。在我长大的过程中,我爹三番五次地对我说,我就希望你过得比我好,他还不断告诫我,社会是复杂的,你的想法不能太单纯。后来我明白,他所说的复杂,不外是在资源有限、人人自私的状况下,要经历一番争斗才能过上好日子。

这个目标单一的生活,谈不上多复杂,复杂的是这个世界的运行。有一位哲学家是这样说的,我们总是不得不生活在一个不完美的社会里,不只是因为最好的人也是不完美的,也不是因为我们知道的不多,我们常常犯错误。比这两方面更重要的一个事实是,世上总存在着价值观不可解决的冲突,有许多道德的问题无法解决,因为道德原则就相互冲突。

举一个例子吧,那些表现苦难的文学,总能激起我们的同情心,但那些作品是不是就有更高的德行呢?

有一位文学教授是这样说的,对人类痛苦进行的文学再现受到某种礼仪的制约,这种礼仪规定,赤裸裸地对人类痛苦进行再现是一种自我放任。这种残酷行为并不是悲剧,悲剧总会引导我们看到更深刻的东西。我们观看悲剧时会产生愉悦感,会有负罪感,也会产生某种理性。

单纯地描绘人间惨剧,是对阴郁生活的真实写照,但这样的作品也表现出道德上的惰性。对不起,我说的有点儿复杂,可能是我脑子里就比较混乱吧。不过,成长的过程就是变得复杂的过程,简而言之,你得容纳两种相互矛盾的观念在你心中并行不悖,比如说,这是一个悲惨的世界,需要建立一种更人道的生活;同时,这是一个坏世界,人类的悲欢故事和胜败历史都在其中。

- 苗炜 -

作家、媒体人,1968年出生。自称“苗师傅”。已出版作品《星期天早上的远足》《寡人有疾》《面包会有的》《让我去那花花世界》《给大壮的信》等。《三联生活周刊》前副主编、原《新知》杂志主编。曾从北京开车前往巴黎,深受西方文学熏陶。

本文节选自

《给大壮的信》

作者: 苗炜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出版年: 2019-5

编辑 | 芬尼根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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