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盛心中依然住着那个少年

每当听到自我剖白的音乐，总能想到李宗盛的那首《山丘》。

“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还未如愿见到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丢。”“遗憾我们从未成熟，还没能晓得，就已经老了。”“尽管心里活着的，还是那个年轻人。”

台湾金曲奖在颁奖词中说道：“《山丘》写出每个人心里深藏甚至尚未发现的部分，一举击中人心。”

本文作者姚谦是一位作词人，他在介绍两位少年的“自传体”歌曲时都同李宗盛的《山丘》进行了对照，这两位少年一个叫许钧，另一个就是年轻时的李宗盛。

《生命中的精灵》

发行时间 1986年1月23日

作词：李宗盛

作曲：李宗盛

演唱：李宗盛

说到李宗盛，所有喜欢华语流行音乐的人都很熟悉。在音乐圈里大家称他“大哥”，之所以有这个称号，除了因为他的音乐制作能力优秀，还因为他既可以为他人做嫁衣裳，也可以回到自己生命本身的角色，去表达去创作。这很不容易。

在发行自己创作并演唱的首张专辑《生命中的精灵》之前，李宗盛连续替别人制作过几张获得了市场认可的音乐专辑。

1986年专辑《生命中的精灵》发行，第一次，他回到了一个创作歌手的角色。那一年，也是华语流行音乐重要的一年，是一个很重要的转折点。越来越多的年轻音乐人加入了创作华语流行音乐的行列，而《生命中的精灵》是这一时期缤纷、多样的华语流行乐专辑中特别突出的一张。

这是一张当时难得一见的个人色彩尤为强烈的专辑。没有很刻意地站在流行、讨好的角度，而是回到男性第一人称视角。整张专辑非常统一，很贴切地描述着那个时代年轻文艺爱好者的生活与思考。特别是专辑的第一首歌《开场白》，完全打破了过往所有华语流行音乐的习惯，这首短短的歌也让当年刚刚加入流行音乐圈的我，叹为观止！这张专辑的风格之所以独特，除了作品的自传色彩外，编曲、包装也都与过往的专辑很不一样。

在我看来，这张专辑最优秀的是歌词创作，八首歌词都异常精彩。

年轻时的李宗盛

流行音乐的创作方法，常见的有三种：先有曲后有词，先有词后有曲，或者词曲同步创作。李宗盛《生命中的精灵》这首歌应该是词曲创作同步进行的。许多兼具词曲创作能力的音乐人通常这么创作歌曲：先设立主题，再拿起乐器想句子，词曲互相衔接、互相支撑，完成一首歌。

更常见的情况，可能是先有了和弦的结构，再进行歌词文字的捕捉与思索，然后修整旋律。我甚至判断《生命中的精灵》是一首拿着吉他创作的歌。整首歌的结构非常简单，只有主歌和副歌——两段不同的主歌和唯一一段副歌。歌词站在年轻男性的立场，有着主观的独白色彩，看似在跟对方倾诉，更多的是自己与自己对话。

你是我生命中的精灵

你知道我所有的心情

是你将我从梦中叫醒

再一次 再一次给我开放的心灵

第一遍主歌中，“你是我生命中的精灵”已经破题。这是年轻男性对心仪女性很讨好的表白，很巧妙，用了一个小小的技巧来表达他的爱。“你是我生命中的精灵，你知道我所有的心情，是你将我从梦中叫醒，再一次，再一次给我开放的心灵。”第一遍主歌的歌词直接、简约，却很清晰地表明年轻男子，已经将自己生命的钥匙交给了对方。

关于爱情的路啊 我们都曾经走过

关于爱情的歌啊 我们已听得太多

关于我们的事啊 他们统统都猜错

关于心中的话 心中的话只对你 一个人说

进入副歌，李宗盛却用了一种略为成熟的、与大众一致的说法。在告白之后，歌词立刻拉回到共同经验，让聆听者进入自己有过的经验里。

我所有目光的交点

在你额头的两道弧线

它隐隐约约 它若隐若现

衬托你 衬托你腼腆的容颜

第二遍主歌，想要更重一点儿，更具侵略性地表达自己的情感。这一段主歌，叙事者带着一点儿主动性，与第一遍主歌中略带一点儿谦卑的被动性，形成强烈的对照。这是歌词情感渐渐加重的一次优秀示范。两遍主歌，从抽象的心情来到了具象的画面里。越来越靠近，越来越聚焦。这也表达出了第一人称叙述者对于对方的期待和信任，甚至是依赖。听者都会被这诚恳、隐约却强烈的情感所吸引，虽然歌词从头到尾都没有说“爱”。

整首歌先从第一人称“我”开始，接着进入副歌，到了“我们”的语境。在第二段主歌，再回到更浓重的第一人称的情感里，强调专注面对对方时的心情。非常聪明！先取得共识，再深一度、进一步表达自己的情感，这样的情感甚至是带有秘密性的：“你是我目光的焦点。”

甚至很写实、具体地说：你额头的两道弧线，我的眼睛就盯在那儿了，它若隐若现，它隐隐约约，在我的眼里，是你腼腆的容颜。从个人的内心独白，到交代自己的视线所在，进入真实的情境。接着，重复的副歌又转到了与大众相同的立场：“关于爱情的路啊，我们都曾经走过。关于爱情的歌啊，我们已听得太多。关于我们的事啊，他们统统都猜错。”

这是一种非常高明的示爱方法，也是非常高明的歌词创作方法，短短几句话，已经把整个爱情的轮廓描述好了。在歌词创作里常常需要一些点睛之笔，“你是我生命中的精灵”就是其中之一。而“你额头的两道弧线”，并没有明说那是眉毛与眼睛之间，但变成唱词时，人们隐约可以听明白，不过一旦听懂，就会深受感动，觉得有出人意表之惊喜。

李宗盛《凡人歌》MV

《生命中的精灵》是带有一点儿自传性质的专辑，那时候的李宗盛正值“青春后期”，如何跟一个心仪的女子表达情感？这首歌能够写到这个份儿上，肯定因为当事人有过深刻的体会和经验，并很诚实地表达在了他的创作里。这也是当时的情歌里，少数站在年轻男性立场的歌。它有着年轻男子该有的生涩，也有着阅人无数、听过无数情歌之后的不知所措——当事情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的茫然与不知所措。

在那个年纪，年轻男性有许多心事，要面对一些与自己、与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考量，那是特别容易感到孤独和寂寞的年纪，而《生命中的精灵》整首歌中并没有直接说到这些。但是在歌词里，在情歌的表达诉说里，最动人的常常就是让对方感觉到你对他的需要、在意和期待，让对方理解。这也是一种高明地表达自己孤独、寂寞与脆弱的方法。

推荐一首可以和《生命中的精灵》做“人生对照”的作品——《山丘》。

《生命中的精灵》是李宗盛二十八岁的作品，而创作《山丘》时他已经五十开外了。这是男性青年和中年创作的对照，我们也可以看到随着创作者年纪的变化，自传体歌词中关注点和包容性的变化。

《山丘》里有歌词：“遗憾我们从未成熟，还没能晓得，就已经老了。”“尽管心里活着的，还是那个年轻人。”这与《生命中的精灵》中“关于爱情的路啊，我们都曾经走过，关于爱情的歌啊，我们已听得太多”形成了一个很有趣的对照。年轻时写着自己早已阅人无数的感慨，到了中年却发现自己可能还未成熟，心中依然住着那个少年。

《万松岭》

发行时间 2016年8月26日

作词 许钧

作曲 许钧

演唱 许钧

许钧的《自己》是近几年来我觉得有创新感，让人耳目一新的歌。它的歌词脱离了旧有流行歌曲的窠臼，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尝试和写法。这是一首非常简单的歌，主歌加副歌，结构却特别不一样，三遍同样旋律的主歌之后进入副歌，而副歌只有一句歌词，唱了七遍，最后回到主歌，用了一半主歌的旋律做结尾。

歌名叫“自己”，从艺术、绘画的角度来讲，这首歌像自画像。歌词描述了当下的自己，自己现实的面貌和心里面的面貌。

我之所以觉得这首词的写法是近几年来少有的创新，因为许钧用了罗列式、宣言式的方法写词。独特之处在于，宣言本应该是鼓励自己的，让自己必须遵守某些规则，然而许钧利用宣言和罗列的方法，横向地把自己剖开，在不同的面向里寻找线索，用这些线索来描述和鼓励自己，进而形成当下的自画像。

逐一列出的“第一……”“第二……”“第三……”都是同样的旋律，面向却不太相同，破题先郑重地鼓励自己：要保持希望，在每天清晨太阳升起时，不要去遗憾，用这早餐的一片面包解决你的不安。

第一 要保持希望 在每天清晨太阳升起

不用太在意 这一手的遗憾

用一片面包解决你的不安

别担心 没人经过你的未来

没人驻足你的现在

第一段主歌呈现出自省之后的清醒，在每天清晨用早餐的一片面包解决自己的不安，跟昨日遗留下来的一些让自己懊恼的点点滴滴告别，重新开始、保持希望。然而一片面包的卑微之后，他告诉自己：“别担心没人经过你的未来、没人驻足你的现在。”这是非常精彩的结构，是卑微的，因为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意，只有自己要承担自己、为自己负责，但是许钧没有用任何添加的、心灵鸡汤式的形容词或者语句，反而把自己放到了最低，呈现出谦卑的姿态。

第二 切记不要与自身的平凡为敌

也没有必要 把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你曾慌乱过你的年华

实然 你们的一天都一样

面对是同一个 同一个太阳

第二段主歌，又是一个精彩的开始。“切记不要与自身的平凡为敌”，一个年轻人自认平凡，必是经过了深刻的思考和检讨。前面他告诉自己不要懊恼，不要为过去的事情不安，这第二条宣言则是他在自我警惕，告诉自己不要自以为是。如同第一段，这里先承认自己平凡，接着告诉自己千万不要“把自己变得不像自己”，看似平实、不精彩，却是一句诚恳的鼓励。没有用特别流行的“初心”“自己的面貌”等词语，而是用了最朴素的语言，只希望自己不要变得不像自己。

巧妙的是，他把每一个、每一天的“自己”用“你们”来形容。是的，每个人每天都略有差异，有想法上的差异，可能因为游移、因为彷徨、因为不安、因为怀疑。然而每一天的你、每一天的自己都在面对同一个太阳。“同一个太阳”表示你的生命只有一次，无数不同心情的你、不同想法的你，都只能活一次，这些“你”共同组合成了“你”这一生。

第三 与自己所处的现在促膝长谈

写生命中所剩不多的情感

这世界不会再为你改变

只怕 就任其消耗殆尽

或者用力地喘息

第三段主歌，“与自己所处的现在促膝长谈”，我太喜欢这一句了。许钧在以一个谦卑的姿态沟通，而促膝长谈这一个动作被放到现在，面对当下，“写生命中所剩不多的情感”。也许过往太浪费了，或者太多心、太多虑了，于是消耗了太多情感，有一种疲倦感，但不能沮丧，因为他再一次让自己警惕：切莫把情感消耗殆尽。

三段主歌有不同层次，不同面向。有深有浅，由高而低，再仰起头来描述自己，把自己拉回当下，进入副歌，将一句“sing a song”（唱首歌）唱了七遍，非常简单，最后回到简短的只有半段的主歌，做了一个精彩的结论：“如若变成生命中的情不自禁，那就用最温热的手臂拥抱自己。”这是整首歌最温情的片段。

许钧写这首歌，必然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思考，应该是解构过、讨论过自己，在很深刻的检讨之后，把解构之后的自己再重新拼凑。这首歌没有任何标签式、心灵鸡汤式的华丽字眼，完全不落俗套，深刻而诚恳。我想，好的创作诚实是最重要的，诚实之后，再用朴素的、属于自己的语言去表达，不要借用任何网络上的标签字眼和流行语。

歌手许钧

第一次听《自己》时，我立马想起了酷玩乐队的《Everything’s Not Lost》（《一切都没有失去》），这两首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当然，更多人由许钧这首作品联想到的是李宗盛的《山丘》，因为它们都充满自我描述和检讨那种诚恳的力量。

然而，它们是两个男人在不同年龄阶段对自己的检讨。李宗盛的《山丘》是中年之后，越过山丘、越过高峰的一种感叹，略带唏嘘；而许钧的《自己》则从低处仰望，期许有更多坚持，能够让自己的音乐力量往高处走去，隐约有男人的年少轻狂，但却充满自省的力量，非常难能可贵。

流行音乐很容易出现一窝蜂的现象，流行什么大家就都写什么。因此，清醒地面对自己，寻找自己该走的路尤为重要。我还想推荐许钧的专辑《万松岭》里的另外一首歌——《许和平》。在这首歌里，他用特别温情的方式描述了父亲，但依旧保持着一段客观的距离。他站在父亲的角度看孩子，所以用了一种略带孩子气的口吻，把父亲常常对孩子说的话变成了一首歌的主干，再回头描述父亲的爱。这同样是很新鲜的写词方式，没有夸大的歌颂、煽情的表达，大家可以听听看。

本文节选自

《我们都是有歌的人》

作者: 姚谦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

出品方: 中信·春潮

副标题: As Song , As Life

出版年: 2019-4

编辑 | 芬尼根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