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阎连科
“陈乐民作品新编”,东方出版社2020年10月
熟悉的总是迟到的,鼻尖下的东西总也找不到——我从来都是这样一个迟钝的人。这些天阅读“陈乐民作品新编”时,从漫不经心到微微的惊诧,从微微惊诧到自觉的羞愧和羞耻,仅仅用了十几天的时间,便把自己从地面悬置到了阅读的半空,每每放下书来,都仿佛被摔了下来一样震颤、懵懂和从地上爬起时的茫然四顾之无助。
终于开始为缘于熟悉而迟读懊悔了。
终于知道自己原来是多么的无知、狭隘和偏执。一本薄薄的《启蒙札记》,皆是专栏性质的随思与随写,竟可以把欧洲的启蒙——人类最清醒的一次历史的转向说得如此清晰仿佛茫茫黑夜、乱云飞渡中的星光和风向样。文字简朴如乡村收获后摊晒在阔地上的粮食般;所谓写作的布局,也都是哪块田土更肥沃,就从哪儿、在哪儿落锄和下种;咖啡馆的椅子是这样摆放的,那就这样坐下来,简明扼要的谈说和叙述。接着再读《在中西之间》,再读《看的是欧洲,想的是中国》,让你真正体味了“学贯中西”不再是一个词汇,不再是大度的颂扬对盖棺定论的褒奖,不再是生者对逝者的慷慨奉赠和对其亲属的文字安慰,哲学、文学、宗教、艺术,欧洲史和中国史,现代和近代、过去与未来,在那些书里不是说信手拈来,而是说在信手拈来中,他还帮你清晰地做了挑选和删除,将裨益放在这一边,把物杂放在另一边。且在这个信手拈来并又明晰的摆放里,他又总是在说这个“我不懂”,那个“我没有弄明白”,或者是为没有读过某某的著作而遗憾,为不能给读者更多而内疚。
我对这套“新编”的惊诧,是从《启蒙札记》中无处不在的一个真正学贯中西的人,却不断地说自己“不懂”、“遗憾”和“学识不够”开始的。学贯中西到可以让我们把渊博、丰饶、知识库和中西词典这样的词汇堆到他身上,可他却在他的每一本书和那些文章中,不断地检讨自己的阅读、思考之欠缺,和对现实与阅读者不能说得更清而不安。在这儿,不仅是说谦逊是一种道德,是一种力量,更是说我们如果沉落在一个茫茫不能自省的现实里,在到处都是豪傲、足满的杂声呼唤里,一个真正博学的人,如此的带着写作自忏的清醒和检讨,他便成了一面冰成的镜子,照下了我们热狂的身影。在《启蒙札记》这册薄而无界之厚、窄而无界之宽的小书中,到处都是“这个我不懂”;在《看的是欧洲,想的是中国》这本宽厚无边的述说里,又不时地出现“这个问题我还没有太明白”;再或《读史散记》中的那些“我没读到”或“没有找到”的坦白、坦荡和诚然的谦卑,已经不是陈先生的文风和低调,而是一个学者用他的自省,在这几十年过度丰饶、狂热到让人们忘乎所以的世界里,用自己的一面冰镜,使那些狂热的身影,可以稍稍降温和冷凉,让高呼的臂膀在高呼、高举时,可以犹豫和低垂一些儿。哪怕这块冰镜在瞬间会被狂热所烤化,他也是不惜并有所准备的,所以也才会那样地“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享受的是阅读、思考、书写的过程,而非结果”。
短文短章的写作,鲁迅自然是没有人能超越翻过的一座山,除此之外,几年前阅读比利时学者李克曼(pierre Rymans)《小鱼的幸福》时,获得了从鲁迅那儿没有得到的他对现实中国的轻松、幽默和思考,仿佛在尘厚沉重的图书馆,忽然有了一股凉爽过海的风。而现在,阅读陈先生的这些著作时,重又让自己回到了中国来,回到了中国的现实中,终于明白李克曼终归还是欧洲人,是比利时的学者和作家,终归因为没有切肤的对中国的忧虑和痛感,也才可以轻松舒缓、远远地望着中国言说和叙述,可以有那种叙议的自如和放松。而鲁迅的疼痛和焦虑,也皆是因为他是中国人,他太爱我们和我们这个民族了。疼和爱在鲁迅那儿是不可分割的,如人类永远不能把时间的黑夜与白天一刀两断样。而到了这套“新编”丛书时,又一次让人体会到了疼与爱不能分的整体和一致性,只是陈先生在他的写作和思考中,无论是缘于他的学识、经历和研究方向的不同,还是它所处的时代、环境与身体条件的必然,他都自然地选择、站立在了外与内的中间、疼与缓的两边。他以平和、理道来研究、比问、书写中国和中国以外的以欧美为中心的世界和世界历史的龙头。《欧洲文明的进程》《二十世纪的欧洲》等,写的是外,目的却是为了内。《读史散记》写的是内,却又篇篇都带着“西外”——世界的眼目。“看的是欧洲,想的是中国”,是这套新编的一册书名,却也是陈先生和他全部写作的起点和终点。
无意将这套新编与鲁迅做任何的比较,也没有任何甲可以为乙,乙中含有甲的说辞,但在对民族和国家的爱与忧虑上,陈先生却是与鲁迅同向同明的,只不过后者是站在中国内脏的土地上,那种忧虑、揪心的痛和爱,源自于情感,去至于灵魂;或源自于灵魂,散至于情感。而前者则站在中外的两边上,一脚在东,一脚在西,使这种忧虑、疼痛和爱,源自于比较,而归之于理性。换句话说,他们对我们民族的痛与爱,一个是发自人的灵魂的痛与爱,而另一则是源自对中国社会根体本质的忧虑与爱,两相比较,彼此之间没有孰高孰低,但却让我们从两个方向去思考我们的现实和历史,过去和未来。大约这也就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和一个真正的学者的相同和不同,如鲁迅与胡适的一些差异样。所以在阅读陈先生的这些作品时,他总是让我们感到自卑和浅小,也因这些浅小去看见自己对所谓现实社会的爱恨与情感、言行或写作,都是那么皮毛和情绪化,总摆不脱某种无来由的狂躁和粗浅,结果使我们既不可能有鲁迅对人与社会的那种来自灵魂痛与爱,更不会有陈先生这样源自对世界根体比较后的忧虑与痛爱。
雷硕先生说:“阅读陈乐民,在某种意义上是阅读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与思想。”孙郁先生说:“从西学角度看中学,和从中学角度看西学,在陈先生的文章中多见异彩。”关于陈先生和他这套九卷本的“新编”书,其实每个人都因为他的丰富与中西的跨越之透彻,能说出许多不同的评释和见解,而唯一不能多言的,也就是我这样的小说家。不是说彼此知识体系的不同和写作方向不一样,而是说自己,除了被情绪左右了的情感,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体系在。然正是这种依仗情绪、情感才可以不断写作的人,也才可能更清晰地体味陈先生在写作中始终所贯穿的“思想的理性”和“精神的理性”的重要来。许多人都以为“启蒙与理性”,是陈先生一生读书、写作和行为的内核,是他全部思想的启程处和落脚处,然若以当下的现实为起点,去阅读陈先生的这些文章和著述时,会觉得理性的思想和精神,更是我们眼前世界的急迫和需要。因为在我们的现实世界里,不仅是还需不需要启蒙的事,而似乎是可以启蒙别人的人,多于需要启蒙的人。大家谁都是康德、伏尔泰和卢梭,谁都是黑格尔、马克思、恩格斯和孟德斯鸠。似乎社会中这些正大的情绪完全左右了人的思想和存在。情绪本身也就是了思想和思考。在今天,没有情绪的思考,是不配称为思考的。我们正处在一个被各种情绪所左右的世界里,情绪的网一层叠一层,布满了天空和大地,几乎没有任何思想可以击穿情绪这张网。也正是在这个被情绪笼罩的世界里,现实中所有的事情都被情绪所左右、演变、并推进为“现实小说”的情节和细节时,陈先生所思考的“理性”,也才更让人感到在今天缺失的急迫和不安。“我们处于两个世界之间,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则无力出生。为此海德格尔坚持认为,哲学家必须考虑到自己所处的时代,必须意识到这个时代所有的黑暗”。这是陈先生生前不知何时写下的话,而陈先生离开这个世界距今已经十余年,他说的“我们处于两个世界之间,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则无力出生。”大概在今天,也可以说成是“我们正处于两个世界之间,一个倔强地活着,另一个也倔强地活着”,于是两个世界间的争斗和混乱,弥漫在社会的角角落落,情绪成了思想和世界的本身。因此先生一生所渴望的“启蒙与理性”,其理性则在今天这个世界显出了更为急切的急迫。
陈先生的女儿陈丰在为父亲这套新编丛书写的《新编版后记》中,深切地感叹“若作者缺席,则一切皆无意义。”这深透着一个女儿对父亲逝去的忧伤和怀思,甚至是虚无在她头脑中的弥漫和无奈。然而对我们,对我们这个急切需要理性的世界,陈先生的思想怕是会如长夜不熄的一丝微亮的光,也许这点微亮的光,不会照亮太大、太多的地方和人,可当把这些著作放在床头和书架上时,却总是可以照亮我们自己眼前的一些模糊来。只是每次捧起这些阅读时,总会想起有次和一个青年作家见面那情景——推门进屋后,见他正在手捧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读,看见我,他真诚、真诚地笑笑感叹道:“我们真是不配阅读这样的书。”现在我也和他一样有着同感了,有着那种“不配阅读”的感觉了。然而因为不配才要读;之所以读,也是为了从中获得一种羞愧、羞耻感。人在某些书的面前能生出羞愧、羞耻是值得的。床头或书架上,能放几本、几套每每翻开都顿生羞愧和羞耻的书,也一定是某种人的安慰吧。
2020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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