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作家,先锋派文学代表人物,代表作《五香街》《最后的情人》《边疆》等。本文摘自《残雪文学回忆录》。
01 自我反省,是现代人必须具备的素质
一般人,哪怕是一些高等文化人,是很少注意到,自己的内部的精神活动也是有层次的。可以说,越是关注这一点的人,他的层次就越分明,精神的世界也就越复杂,这个人也越具有自我反省的能力。反之,那些越是忽略这一点、混混沌沌得过且过的人,他的层次就越浅,越缺乏对自我的观照。
一个人,平时的所思所想,对于世俗事物的情感反应等,我将其归纳为内心生活的第一个层次。这类精神产物还是比较初级的,粗糙的,未经过滤的,里面有很多杂质。
夜晚的梦境则是第二个层次。在那里头,本质现身,让人换一双眼睛来重新看世界内部的模样,而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对象,一个“他者”。所以人的梦境里头具有无限的可能性,这些可能性作为暗示弥漫在风景里头,敦促人向自己的本质回归。但夜晚的梦还只是提供了反省观照的可能性,还并没有将这种可能性来付诸实践——因为做梦是不由自主的被动行为。
只有人类的精神创造活动,才是内心生活的第三个层次。人在从事创造(音乐、哲学、艺术表演、文学等等)之际,进入到完全陌生的精神维度,在那里头,死人开口说话,完全意想不到的画面或事件层出不穷,一切世俗的常规全部作废,代之以神秘的、无法把握的逻辑所主宰的冲动。而且人只有在这类创造中,才能将黑夜梦境中的可能性加以实现,达到深层次的反省。否则梦永远是梦,同人的精神生活是脱节的。
从童年时代起,我的生活中就有两种梦,即,夜晚的梦和白天的梦。童年时代的白日梦是很纯真的,总是一个人悄悄地想那些好的,美丽的,带有理想色彩的事。一般是凭空想象,也有的时候以故事,电影和图书做媒介。白日梦中的“我”是比较模糊的,似乎是一个善感的、具有同情心的影子人。而白日梦的材料,则可以是生活中的任何小事。想象的目的,则是为了满足自己各种各样的欲望。或许下意识里,有很强的要使自己变得完美的倾向。比如我极为喜欢养小动物,在寒冷的冬天,我就设想自己在结冰的路面上捡到一只冻坏了的蝙蝠。我将它带回家,把它放在一大团暖和的棉花里头,再将棉花团放到火炉旁,然后看着它慢慢苏醒。这样就救活了它。冬天没有蚊虫,给它吃什么呢?我要训练它吃饭。它长啊,长啊,长得很大很大,翅膀一张开像一把油纸伞一样。那时我就要带着这只巨大的蝙蝠到处走,让大家看稀奇。我还设想过自己救父亲的英雄举动,设想过从地面钻洞,一直钻到泉水冒出来的那种美事。
儿时的白日梦接近于创造,但还不是真正的创造。因为梦中的角色还未分裂,所以还不会自省。如我在很多文章里谈到的那样,我认为真正的创造是需要强大的理性的。只有理性可以使人潜入到意识的黑暗底层,从那里掀起万丈波澜;也只有理性可以通过压制人的欲望使其产生反弹,从而去进行前所未有的表演,让人性这个矛盾通过表演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示。可是,由年复一年的白日梦自然而然地转到文学创作上来,在我似乎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当然这是一个质的飞跃。
不记得是哪一天,我坐在桌旁信手写下一些文字时,一股陌生的情绪从我内部喷涌而出,我的笔突然就获得了神力。也许是几十年的向内凝视的习惯突然启动了我内面的某个机制,地狱之门被打开,幽灵们蜂涌而出?
通过艺术、哲学、音乐、表演等等高层次的媒介来养成向内凝视的习惯,是作为现代人必须具备的素质。并不一定人人都要写哲学,搞艺术,通过阅读和欣赏,我们可以过一种准艺术家的生活。因为哲学和现代艺术,是需要创造性的阅读和欣赏的。如果每个人都善于反省自己,那么这个民族就是一个善于反省的民族,有理想、有生气的民族。这样的民族,必然拥有深层的精神生活,并且会产生大批艺术家和哲学家。
02 伟大的作品都是内省的、自我批判的
我心目中的伟大作品,是那些具有永恒性的作品。即这类作家的作品无论经历多少个世纪的轮回,依然不断地得到后人的解释, 使后人产生新感受。这样的作家身上具有“神性”,有点类似于先知。就读者的数量来说,这类作品不能以某段时间里的空间范围来衡量,有时甚至由于条件的限制,一开始竟被埋没。但终究,他们的读者远远超出那些通俗作家。人类拥有一条隐秘的文学史的长河,这条河在最深最黑暗的地底,她就是由这些描写本质的作家构成的。她是人类多少个世纪以来进行纯精神追求的镜子。
我不喜欢“伟大的中国小说”这个提法,其内涵显得小里小气。如果作家的作品能够反映出人的最深刻、最普遍的本质(这种东西既像粮食、天空,又像岩石和大海),那么无论哪个种族的人都会承认她是伟大的作品——当然这种承认经常不是以短期效应来衡量的。对于我来说,作品的地域性并不重要,谁又会去注意莎士比亚的英国特色、但丁的意大利特色呢?
如果你达到了深层次的欣赏,地域或种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说到底,文学不就是人作为人为了认识自己而进行的高级活动吗?作家可以从地域的体验起飞(大概任何人都免不了要这样做),但决不应该停留在地域这个表面的经验之上,有野心的作家应该有更深、更广的追求。而停留在表面经验正是中国作家(以及当今的美国作家)的致命伤。 由于过分推崇自己民族的传统,他们看不到或没有力量进入深层次的精神领域。这就使得作品停留在所谓“民族经验”“写实”的层次上, 这样的作品的生命力必然是短暂的,其批判的力度也是可疑的(这只要看看当今中国大陆文化人的普遍倒退和堕落,看看多数美国人民对于伊战的狂热,以及历来对于战争的狂热就可以得出佐证)。伟大的作品都是内省的、自我批判的。在我的明星列表中,有这样一些作家:荷马、但丁、弥尔顿、莎士比亚、塞万提斯、歌德、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圣·德克旭贝里、托尔斯泰、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
这个名单中的主流是西方人和具有西方观念的作家,因为我认为文学的源头就在西方,而中国,从一开始文学就不是作为独立的精神产物而存在。中国文学自古以来缺少文学最基本的特征——人对自身本质的自觉的认识。也就是说,中国文学彻底缺少自相矛盾,并将这矛盾演绎到底的力量和技艺。传统的文学从来都是依附的,向外(即停留在表层)的。在这个意义上,大陆的文学始终处在危机之中,探讨深层次人性, 提升国民性的作品远没有形成潮流。
在我看来,中国的作家如果不能战胜自己的民族自恋情结,就无法继续追求文学的理想。所以在大陆的文坛,很多作家到了四十来岁就开始退化,要么写不出作品,要么用赝品来敷衍,蒙骗读者。这种现象产生的根源在于民族自大的心理。我们的文化摧毁、毒害了我们的天才。中国文化中精神的缺失导致当今的大陆文学不能生长、发育,就像一些长着娃娃脸的小老头,永远是那么的老于世故,永远能够自圆其说,具有世界上最出色的匠人的精明,却唯独没有内省,没有对于自身的批判。 在所有涉及自身的方面,大部分大陆作家都或者用一些白日梦来加以美化,或者用古代文化提倡的虚无主义来化解矛盾。
没有精神追求的文学是伪文学,描写表面的经验的文学则是浅层次的文学。 这在当今的文学发展中好像是个世界性的问题。物质世界的飞速发展已经使得大部分作家越来越懒,越来越满足于一些表面经验,而读书的人,也在一天天减少。据说实验小说在日本这样的国家已经很难得到出版了,而集体自杀的事件在这个国家倒屡屡发生;又据说连在德国,这个思想之父的国度里,人们也不看实验小说了。幻灭感如同黑色的幽灵在世界游荡。然而我仍然相信, 那条隐秘的长河是不会断流的,尽管历史有高潮也有低谷。任何时代总会有那么一小部分人,以自己默默的劳动为那条河流注入新的活力。延续了几千年的理想还将延续下去,同这个浮躁、浅薄而喧闹的世界对抗。
伟大的作品都是彻底个人化的。因为人只能在真正个人化的写作中达到自由。不在写作的瞬间抛开一切物质的累赘,不同物质划清界线,灵感就无法起飞。而这种活动力图达到的就是个人的人格独立。要做到这一点对于一位中国大陆作家是特别困难、特别需要勇气的事。文学的实践就是这样一种操练。像西方作家但丁或歌德那样来认识、拯救自身,并将其作为最高的目标的人在大陆太少太少。一谈及文学,人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只同表面的经验、“共同的”现实有关,接下去自然就只能涉及如何样完善表达的“技巧”,如何样将陈词滥调弄出些“新意”的问题了。 文坛上很有一些高调的理论家,提出要肃清纯文学的影响,大力提倡所谓“现实关怀”。且不说此处对于“纯文学”的定义含混滑稽,所谓“现实关怀”这种陈词滥调我们已经听了 好几十年,实在是同真正的文学无关。只有个别作家注意到了在我们的经验世界之外,还存在着另一个广大得多的世界等待着我们去遭遇,去开拓。我认为,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的拥有者,中国作家在这方面本应是得天独厚的。问题只在于你是否能战胜自己的文化的惰性,从另一种文化中去获取这种开拓的工具。我们不去开拓,那个广大无边的领域就根本不属于我们。一位作家,不论他用什么方法写作,只要他有认识自我的好奇心,改造自我的冲动,有开阔的胸怀,就一定会进入人性探索的深层领域,将那个古老的矛盾进行我们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演绎,在自救的同时影响读者,改造国民性。
伟大的文学并不是高不可攀的,她就属于踏踏实实地追求的作家,她的内核就是人的本质。每一位能在文学创造中将理想尽力发挥的作家在写作的瞬间都是伟大的作家,这样写出的作品则是伟大的作品。当然各人的先天能力有大小,能否成为明星并不重要,只要处在伟大的追求境界中去完成自己,就是最大的幸福。我想用莎士比亚的话来结束这篇文章:
“上帝造我们,给我们这么多智慧/使我们能瞻前顾后,绝不是要我们/把这种智能,把这种神明的理性/霉烂了不用啊。”(《哈姆雷特》)
03 抛开我们陈腐的自信,赤身裸体面对艺术
有这样一种舞蹈,它不是出自编导的构思,也没有事先的情节安排,演员们的灵感启动全部以一种神秘的氛围的诱导作为媒介。这种舞蹈居然可以产生令人震惊的,然而又充满了内在的和谐的效果,这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艺术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当我们抛开我们那陈腐的自信,赤身裸体面对艺术的时候,才会发现,那无比遥远的距离,那黑暗中涌动咆哮的泥石流,永远是人类的不解之谜。我信仰的是一种神秘之物,我用有点神秘的方式来实践我的信念。这在当今的世界里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任何时代里都有那么一小撮人,他们是那么地热爱充满了物欲的世俗生活,但他们更爱那虚幻纯净的自由境界,当二者发生冲突,无法决定舍取时,这种人往往会“沦为”艺术家,将一生耗费在两极之间的奔忙上头。
人不但可以为艺术而艺术,人还可以把自己的生活变成艺术,在失去一切的同时通过曲折的渠道重新获取一切。在这个意义上,黑暗灵魂的舞蹈是无比空灵的精神舞蹈,它的力量却来自于生命从世俗中获取的能量。在这样的境界里,人必须具有让两极既分裂又统一的气魄,才能产生那种奇特的律奏,将这一种冥冥之中的舞蹈持续下去。很显然,这样一种舞蹈只能属于可以分裂自身的那种个体。而舞台,却是那么的广阔,它就是我们的世俗生活。人只要还不甘心让自身的精神死灭,他就有可能加入到这种舞蹈的欣赏中来。也许每个人的能量有大小,但参加者都可以领略到那种久违了的风景。
艺术化了的生活是一种最为模糊和暧昧的生活,人一旦失去遮蔽与身份,大千世界就展现出无穷的神奇魅力。有一个错综复杂的侦探故事围绕着人,人站在故事的中心,每时每刻面临着突围。也许这个阴森暧昧的故事就是灵魂的崭露,人只有在一次又一次的拼死突围中,才能不断刷新故事的时间。而读者,读者可以做什么?读者在倾听那种故事的时候,他周围的一切会逐渐起变化;有那么一天,他终于会发现自己已站在了故事的中心,而只要他行动,就会结出时间的果子。
一个世纪马上要过去了,我渴望在新世纪里获得一些新的读者,在此我想对未来的他们讲一些话。很多人说残雪的小说难懂,残雪愿意在这里提供一些线索。
残雪小说的阅读需要这样一些素质:他应当受过一定的现代艺术的熏陶,并具有较敏锐的感觉,因而可以冲破中国传统审美观对自己的钳制,在阅读时进入某种自由的空间,也就是说,他是一个有艺术形式感的人;他应该可以彻底扭转传统的、被动的阅读欣赏方式,调动起内部的潜力,加入作者的创造,也就是说,他是一个没有丧失想象力的人;他应该在脑子里彻底清除“文以载道”这种古老文学样式的影响,像看三维画一样对作品、仅仅只对作品作长久的凝视,在凝视过程中去发现内部隐藏的,无比深远的结构,也就是说,他是一个具有虚无纯粹境界的人;他应当具有自审的精神,因而能顺利地破除那种以外部审美的定势,从相反的方向去试图进入作品,也就是说,他是具有一定自我意识的现代人;他应该用“心”而不是光用眼来阅读,这样,他的阅读就不会停留在遣词造句的表面,他的阅读会穿透词语进入核心,这时他将发现词语有着他平时从未发现过的功能,这些功能同传统的功能完全不同;他也会发现,残雪小说对词语的讲究是一种反传统的讲究,也就是说,他是懂得语言的现代功能的人。也许这个读者的标准太高,也许一点都不高。
我在生活中看到,许许多多的人都具有以上的潜质,只不过没有遇到适当的机会将其发展,而现在,残雪的作品就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有很强的排斥性的残雪小说同时又是向每个人敞开的,每个人,无论高低贵贱,只要他加入到这种辩证的阅读中来,他就会在感到作品排斥力的同时又受到强烈的吸引。残雪期待同谋者的出现。
在世纪末国内文学界高喊“回归”口号之际,在天朝心理冲昏了一部分人的头脑之时,现代艺术思潮仍然在人类精神的前沿默默地荡漾着,那是永恒之水,它涤荡净化着人的灵魂。已经失去旧的精神寄托,但又不甘坠落,仍要追求精神生存的人们,是不会讨厌与这种艺术产生缘分的,这样的人会走近残雪。也许在开始会有些难,因为人的习惯是最可怕的阅读障碍;因为人必须反对着自己那些观念,让感觉在重重迷雾中脱颖而出;也因为人在阅读时找不到习惯的参照物,他惟一可参照的就是他的“心”;更因为这样的作品不会给人带来传统审美期待的愉悦;人的神经得不到抚摸,反而会无比困惑,甚至痛苦。但打破旧的惯例,突出艺术感觉,发挥“心”的创造力,通过自审的困惑与痛苦来解放灵魂,不正是做一个现代人所需要的修养吗?我相信对那些看重精神的读者来说,残雪的小说决不会令他们失望。
什么是现代人?现代人就是时刻关注灵魂,倾听灵魂的声音的人。残雪的小说就是在关注与倾听的过程中写下的记录,这些记录在开始时还不那么纯粹,还借助了一些外部的比喻,然而在发展的过程中,它们就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变得纯粹了,于是所有的比喻都来自内部了。纯粹不等于单纯,灵魂又是无限丰富的,不可预测的,它的色彩的层次有时会令人感叹不已,它的结构形式更是异想天开。只要读者停留在小说世界里,总会有出其不意的联想不断发生。残雪前面的艺术之路还很长,我相信这样的小说会以它的执著,它的一贯性,它的国人不太熟悉却又可以领悟的很深的幽默感,它的意象的丰饶,它的与常规“现实”对立的叛逆姿态,它的独特的、无法模仿的文风,赢得读者的心。
当一种源远流长的古老文化已经变得山穷水尽,当闭关自守、近亲繁殖只能产生大量的痴呆儿,当文化本身的致命缺陷已使得很多人将它彻底唾弃,而自身沦为野蛮人之际,输血、嫁接和移栽就成为无比迫切的事情了。于有意无意之间,残雪的小说成了移栽的成功的例子——异国的植物长在了有五千年历史的深厚的土壤之中。这样的植物是很怪的,非中非西,无法归类。这样的植物连外国人看了都觉得新奇,因为他们本国长不出。那么这种植物究竟有何优势,生命力是否比本地植物更强,更能抗疾病呢?时间自会得出它的答案,读者也会得出各不相同的答案。不管怎样,让实践来检验这些作品吧。
本文节选自
《残雪文学回忆录》
作者: 残雪
出版社:广东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 201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