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画作品《阿炳》 王江扬
阿炳(1893—1950),原名华彦钧,江苏无锡人。中国民间音乐家,享有世界声誉的音乐大师。他创作的二胡曲《二泉映月》,已经成为人类音乐宝库中的不朽经典。
《二泉映月:十六位亲见者忆阿炳》一书的作者黑陶通过数年寻访,对十六位亲眼见证过当年阿炳生活的知情者,作了深入访谈。这些血肉丰满的感性回忆,为我们摹绘出一幅逼近于真实的、在社会和人世的黑暗低处长久挣扎的盲人音乐家肖像。
“我亲历了《二泉映月》的最初录音”
受访人:黎松寿
(1921出生,音乐教授,《二泉映月》的发掘抢救和传播者)
我和阿炳认识,直接原因是住得很近。我们家住无锡城里的图书馆路4号,与30号阿炳所在的雷尊殿近在咫尺。
20世纪20年代末,我和图书馆前的一群童年伙伴常去雷尊殿大殿上做游戏,到大殿对面阿炳矮平房内听他说新闻讲笑话的时候,阿炳已经双目失明,以上街卖唱为生。
越剧《二泉映月》
当年洞虚宫雷尊、火神二殿合用的山门日夜开着,门楣上有“古三清殿”砖刻。进山门,甬道东侧是雷尊殿,西侧是火神殿。雷尊殿在我小时候已经破败不堪,殿内供着雷公、电母,两边是风伯、雨师等塑像。
阿炳的矮平房有三十平方米左右,屋内桌椅残缺不全,床是竹榻,灶是行灶,可以说是家徒四壁。
我们一家都非常喜欢音乐,我父亲六十岁还在学拉小提琴。我上小学时,父亲就为我买了把高档次的老红木二胡让我练琴。因为在音乐上有共同语言,又住得近,所以我们一家和阿炳交往较多。阿炳晚年,我做中医的舅舅陆同坤,我的哥哥黎松祥——当时是无锡普仁医院的胸科主任,都曾去看望诊治过阿炳的病。我跟阿炳之间,有二十年左右的师友情、忘年交的历史。
阿炳当年总叫我的乳名松官,而要我叫他阿炳。
阿炳个子比我矮一点,我是一米七六,他在一米七二到一米七四之间。阿炳方面大耳,鼻正口方,头上有个用小辫子绾成的道士发髻。他脸色黄里透青,嘴唇上有几根八字胡须。阿炳最引人注目的是歪戴在鼻梁上的那副墨镜,墨镜的一条腿已经掉了,只好用条细绳圈套在耳朵上,于是整副眼镜就一高一低地挂在他的鼻梁上,让初次看到的人哑然失笑。
我以为,二胡、琵琶、说新闻是阿炳的艺术三绝。
阿炳现在是以音乐艺术著称于世,但是在他生前,社会影响最大、最受群众欢迎、最能说明这位街头艺人刚强不屈和峥嵘傲骨性格的,还是他独创一格的“说新闻”。“说起新闻,话起新闻,新闻出勒,啥府啥县,啥格地方?”这是阿炳每次说新闻的开场白,然后再正式开始,四字一句往下说。阿炳基本上每天下午两点左右在崇安寺三万昌茶馆门口,站在借的一张凳子上说新闻。他敢说敢唱,勇于为劳动大众打抱不平。1950年我们为阿炳录音时,没有把他演唱的那些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说新闻”录下来,实是一大憾事。
阿炳的琵琶技术,据他自己讲是他父亲华清和传授的。实际上他本人也勤学苦练,善于学习。抗日战争前,著名的苏州评弹艺人张步蟾来无锡的观前街蓬莱书场演出弹词《双金锭》。张步蟾是琵琶好手,每逢阴历初三、初六、初九,他在开书前总要先弹一首琵琶曲酬谢观众。阿炳知道后,每次都按时站在入口处,聆听他的演奏,琵琶弹完开始说书时方才离去,风雨无阻。后来张步蟾了解到情况,感其诚恳,向阿炳传授了演奏琵琶的心得。阿炳的琵琶曲《龙船》实际就是张步蟾教的。阿炳的琵琶技术就是这样越来越好。在崇安寺场子上,阿炳每次必弹琵琶曲《龙船》,以此吸引听众。
他每次都将琵琶横放在头顶,高举双手边弹边解释琴声所显示的音乐形象: “锣鼓敲起来了,第一条龙船来哉,第二条又赶上来哉,第三条龙船……”有声有色,煞是热闹。
阿炳的艺术三绝,绝中之绝是他的二胡演奏技艺。阿炳的二胡技艺,可以说是前无古人。
阿炳二胡厉害在两根弦。 一般人的二胡都配用丝质中弦和子弦,阿炳却用粗一级的老弦和中弦。两根弦绷得又紧又硬,手指按弦非用足力不可。阿炳的双手满是老茧,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左手的掌面以及除拇指之外的四个指的指面上,处处是苦练的标记。他所拉二胡的音色又糯又甜,而且甜而不腻,糯而不黏。他的琴音嘹亮异常,音波传递极远,根本无须借助话筒扩音器等电声设备,当年只要一踏进崇安寺山门,就能听到阿炳的胡琴声,崇安寺里很闹声音很杂,但是随便什么声音都压不住他的琴声。
阿炳的二胡声有股不可抗拒的艺术魅力,瞬间便能引发听者心灵的共鸣,使你的心潮随着乐曲的旋律而起伏荡漾,听过他演奏的人无不有着“一曲难忘”之感。可是这位身怀绝技的超人,在旧社会里始终湮没无闻,没受到社会应有的重视。我一直为阿炳的怀才不遇而抱冤叫屈。
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我到南京,在下关火车站工作。1948年冬天我第一次和杨荫浏先生见面。杨先生大我二十二岁,老家在无锡的留芳声巷42号。杨先生作为著名的音乐理论家,当时在南京古林寺前的国立音乐院当教授。他对我特别好,记得新中国成立前,南京兵荒马乱,他特意叫学生把我从下关火车站宿舍接到音乐院内,和他同住一个房间,这是后话。认识杨先生后,经他介绍推荐,我跟他的同事、著名二胡演奏家储师竹先生学二胡。储先生是宜兴人,名气很大,是刘天华先生的大弟子。
1949年冬天的一天,我去储先生那里上课。因为天冷,正式上课前,我想先活络活络手指,无意间便拉出了后来定名为《二泉映月》的这首曲子的某一段旋律,并顺势拉了下去。在一旁的储师竹先生听着听着,认真起来,不待我拉完,忙说,停一下,停一下,这是什么曲子?
对储先生突如其来的提问,我也感到奇怪,就回答说,这是我们无锡的民间艺人瞎子阿炳上街卖艺,边走边拉的曲子。
这是什么人作的,曲名到底叫什么?储先生步步紧逼。
我也问过他好几次,他老是说瞎拉拉的,没有什么名字。我这样回答。
你能把它完整地拉一遍吗?赶快拉!储师竹先生迫不及待。
这首曲子我在无锡听得太熟悉了,凭着记忆,我完整地把它演奏了一遍。凝神屏气的储先生听完之后,用异乎寻常的激动口吻说,这是呕心沥血的杰作!绝不是瞎拉拉就能拉出来的!
接着,储先生问我是否认识阿炳,我告诉他,我们两家相距很近,不仅熟悉,而且两人相处也很不错。储先生大感兴趣,那次没有上课,他要我专门聊聊阿炳。
我把阿炳的家庭身世和坎坷经历简单地讲述了一遍,并告诉储先生,除了这首乐曲,还听他拉过其他几首……谈话间,杨荫浏先生正好进来,他听到我们在谈阿炳,也插进来说,你们说的这个华彦钧(阿炳道名),也是我的琵琶先生,我十一岁就向他学过琵琶,那时他只有十七八岁,但已经是无锡城里有名的音乐道士了;此人确实有才华,他双目失明后,我还曾向他讨教过梵音锣鼓。杨先生还对我开起玩笑:听你讲,先前曾向阿炳请教过胡琴要领,这样叙起来,我们还是同一师门呢!
越剧《二泉映月》
我向两位先生介绍,此时阿炳已长期在家休养,时常吐血,靠卖些治“丹毒”的草药偏方,加上同居的女人董催弟——很多地方写成董彩娣,但应该是董催弟——的孩子接济,勉强糊口度日。
杨先生听完后,深为其忧,要我下次回无锡后,代向阿炳问好,并关照我要设法尽快把阿炳的曲调全部记录整理下来,不能大意失荆州,再耽误就恐怕来不及了,一旦失传会抱憾终身!杨先生神色凝重。储先生在一旁也一再叮嘱。
这年清明,我回无锡见到了阿炳,转达了杨荫浏先生的问候。阿炳面色黄里泛青,比以前清瘦,不过精神尚可。寒暄过后,我向阿炳提出要听他拉一曲,并且指明要听他以前每晚边走边拉的那支曲子。阿炳几番辞谢,但经不住我一再央求,终于拉了。那情景交融、如泣如诉的旋律又一次深深打动了我。
家喻户晓的这么好的曲子,为什么不取个动听的名字,而总是说瞎拉拉的呢?听完后我又问。
阿炳笑着说,你以为我哄你?哪里有名字,又没人想学它。
我立即接话,我们都想学,杨先生和我的老师储师竹先生都爱你的曲调,叫我把它写成谱,将来介绍给音乐院学二胡的学生,让它一直传下去。
你怎么把我的丑出到音乐院去?阿炳不好意思。
这不是出丑,杨先生、储先生都非常赞誉你。
真会是这样?阿炳半信半疑。
我对阿炳说,我已经凭记忆把曲谱写出了小样,并请求他再拉几遍,越慢越好。阿炳听后又从头到尾拉了两遍,我发现曲谱小样除了主旋律的乐句在第二次演奏中少出现一次外,其余无甚差别。再加上演奏用的弓法指法,这首日后名扬中外的暂无曲名的二胡独奏曲的初稿便形成了。
回到南京后,我把记录的曲谱请两位老师审阅。两位老师问我,阿炳是否还有其他二胡曲,我说不但有,还有琵琶曲。
我以前就想自己出钱陪阿炳去上海唱片公司灌唱片,但他不肯去。我向两位老师提出,曲谱记得再好,也无法记录他高超的演奏技巧,最好把音录下来。
杨先生听后说,他最近看到一份音乐资料,说国外已有携带式钢丝录音机,如果音乐院有的话,就尽快去无锡。
但愿录音机能早日到手——我的潜台词是,就怕阿炳等不到这一天了。
杨先生好像明白我的意思,十分自信:一定会如愿以偿的。
没过几天,南京和无锡同时宣告解放了。
新中国成立之后,原国立音乐院正式改名为中央音乐学院,并由南京迁往天津,马思聪任院长。学院成立了民族音乐研究所,杨荫浏先生任所长,杨先生的表妹曹安和教授和储师竹教授任研究员。约莫是在1950年6月,储师竹先生告诉我,音乐研究所已配发了从外国进口的一台携带式钢丝录音机。
我立即写信给杨荫浏先生,反映阿炳身体很差,建议速到无锡录音。杨先生回信,称暑假就来。
我把这个消息转告阿炳。阿炳听说要为他录音,只说这是混饭吃的玩意儿。我反复劝说解释后,阿炳才勉强同意:免得扫你们的兴,说我阿炳勿受人抬举,让我试试再决定吧。
1950年8月下旬,杨荫浏、曹安和两位先生回无锡过暑假。到了之后,要我马上与阿炳约定录音日期,并要我找一安静场所录音,以免杂音干扰。
阿炳已经很久没摸乐器,而且这时他自己家中已没有可用的乐器。我们帮他从无锡的中兴乐器店借来二胡,曹安和先生则借给阿炳琵琶,阿炳练了几天,以便录音时更有把握。
我的岳丈曹培灵当时在无锡佛教协会主事,因此录音场所就定在公花园旁边佛教协会所属的三圣阁内。
1950年9月2日晚上,我亲历了世界名曲《二泉映月》最初的录音过程。
当晚在录音现场的共有八个人:阿炳、董催弟、杨荫浏、曹安和、无锡祝世匡、我本人、我爱人曹志伟、我岳丈曹培灵。——现在这八个人就只剩下我和我爱人这一对了。 (补记:2010年5月25日,黎松寿先生因肺部感染,医治无效,在南京辞世,享年八十九岁。)
晚上七点半,杨荫浏和曹安和两位先生在三圣阁内静静恭候着阿炳的到来。
阿炳刚进门,就大声喊,杨先生,杨先生久违久违,想煞我了!
大家注意到在董催弟的搀扶下,阿炳身背琵琶,手执二胡,穿戴得很整齐,梳洗得干干净净,脸上也很有光彩。
杨先生闻声出迎,手挽手地把阿炳引入阁内,代他放好乐器,请他入座。
小叙片刻后,阿炳问,怎么录法?
我喊一二三后,你就像平时那样拉,从头到尾奏完一曲,中间不要说话。杨先生边答边问,你先拉二胡还是先弹琵琶?
阿炳说,你先听听胡琴再说。于是杨先生要求在场人员保持肃静,并要曹安和先生做好录音准备。
录音机启动,钢丝带缓缓地转动起来。这首阿炳多少年来琢磨修改过无数遍的乐曲,一下子拨动了每个人的心弦,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两位著名的民族音乐教授被震慑住了。杨先生还暗暗向我竖起大拇指。
大约五分钟后,曲调在渐慢中结束。阿炳在最后一个“5”音上习惯地将一指从高音区滑向琴筒处,以示全曲终结。
啪,曹安和先生停止了录音钢丝的运转,继而把开关向左一拧,只见钢丝飞快地倒转。从陶醉中醒来的杨先生带头鼓掌,连说,太妙了,太妙了!难得啊,难得!
自病自知,我手上功夫已不如从前,见笑了。阿炳摇头谦虚。
杨先生表示要向广大的音乐爱好者和全国音乐院校介绍,这首曲子一定会受到音乐界的重视和欢迎的,接着向阿炳询问,曲名叫什么?
阿炳回答没有名字。杨先生坚持要有一个名字。
想了很久,阿炳说,那就叫它《二泉印月》吧。
杨荫浏和曹安和两位先生听了,都觉得这个曲名不错。
我在一旁静听,大脑也在不停运转:20世纪30年代初广东音乐风靡江南一带,粤乐名家吕文成创作的《三潭印月》,阿炳曾经学习过,并受它影响不少。我就把杨先生拉到一边,提醒道,阿炳曾学过《三潭印月》,曲名会不会因此触发?
毫无雷同可言,这两支曲风马牛不相及,杨先生这样表示,并向阿炳提出,印月的“印”字,改成映山河的“映”字可好?
阿炳欣然同意。
这时录音钢丝倒好,随即,机器内扬声器响起了《二泉映月》。
坐在录音机旁的阿炳激动不已,他沿着桌子摸索,双手抱好钢丝录音机大声叫道,催弟,松官,听到没有,一点没错,这是我拉的,这是我拉的!又说,这东西像有仙气似的,不然哪能马上放出来……曹先生你把声音放响些,不,还要放响些……
放完录音,阿炳问杨先生,还能不能重放?杨先生告诉他,照说明书上说,能连续放十万次也不失真。阿炳很是惊奇,天真地说,这台机器贵不贵,我也想买一台玩玩呢。
然后,又录制了二胡曲《听松》和《寒春风曲》。第二天,又在盛巷曹安和先生家里录制了琵琶曲《大浪淘沙》《昭君出塞》《龙船》,全都是一次通过。
由此,阿炳创作的《二泉映月》等民族音乐瑰宝,正式展开双翅,将伴着它的作者一飞冲天了。
1950年9月2日第一次为阿炳音乐录音,当年的12月4日他便因病去世。阿炳生命最后的三个月中有两件事,我至今难以忘记。
第一件事情。录音后不久,1950年9月25日,无锡牙医协会在大洋桥堍泰山饭店太湖厅举行成立大会,我的岳丈曹培灵被推为牙医协会的会长。那天,我陪同阿炳应邀参加庆祝大会的文艺演出。在会上,阿炳表演了顶弹琵琶《龙船》的绝技,又演奏了他最心爱的、新中国成立前总在无锡夜空回荡的二胡曲《二泉映月》。阿炳的演出博得了听众的热烈欢迎,雷鸣般的掌声、喝彩声久久不息。演出结束后,不少听众还围着阿炳亲切地问他的生活起居如何,健康情况怎样,等等。这次演出是阿炳平生第一次堂堂正正坐着在舞台上演出,也是他最后的一次演出。
第二件事情。大概在1950年11月中旬,杨荫浏先生从天津给我来信说,中央音乐学院院方已同意师生们的建议,决定邀请阿炳去音乐学院举行二胡、琵琶独奏音乐会,并且嘱咐我陪同阿炳老两口北上。当我拿着信,前去向阿炳报告这个好消息时,他已旧病复发,吐血不止。卧床不起的阿炳明白信中的内容后,两行眼泪,落在了这个几乎从来没有哭过的硬汉子的脸上。我清楚地记得当时他对我说的话:
我恐怕去不了了。谢谢共产党,谢谢杨先生和你们对我的关心!
2006年5月9日
本文节选自
《二泉映月》
作者: 黑陶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副标题: 十六位亲见者忆阿炳
出版年: 2018-8
编辑 | 李牧谣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