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被考古专业录取,我吓坏了,躲进房间哭了一场

那年被考古专业录取,我吓坏了,躲进房间哭了一场

我是一名考古工作者。朋友说,这行当,不就是挖古墓、跟死人打交道吗?

他的意见我从不反驳。考古工作最大的好处,就是经常有机会接触或发掘古人的坟墓。荒冢一堆,斯人已矣,此情此景,会敦促人思考一些问题。

坟墓及其象征的死亡,是人们忌讳的话题。这不奇怪,人性使然。古今中外,人类文化的各种禁忌与信仰活动,归根结底,几乎无不与死亡相关。挑个常见的说,譬如有人死了,而这“死”字偏又难以启齿,只好婉转说成“他走了”。至于宗教信仰,大概都始于对死亡的焦虑,最终又归结于对死亡出路的思考。

我编过一本书,《浙江宋墓》,编辑想把坟墓的照片印在封面上。我说:“拉倒吧,尽管这种书没人愿意读,我们也不必拿这吓唬人吧。”最后,封面换成一朵水墨的兰花。这不代表心虚,我只是不想唐突了别人。

忌讳,是因为恐惧。没人喜欢死亡的话题,我也不例外。从孩提始,我就知道自己将来要死的,无论如何努力终究会死。随时存在的死亡威胁,必然催生对人生意义的怀疑。对孩子来说,这实在是难以承受之重,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逃避,寻找种种根本无法兑现的慰藉、允诺。

我害怕棺木、坟墓、妖魔鬼怪、太平间、火葬场……凡是与死亡有牵连的事物或意象,能躲则躲。记得那年高考结束,我被厦门大学的考古专业录取。天哪!不就是挖古墓吗?我吓坏了,躲进房间哭了一场。

后来,大学考古实习时,我在长江三峡挖过几座古墓,感觉并不像过去想象中的可怕。再说,考古工作者人员众多,很多人挖墓,有庞大的“敢死队”作后援,我不怕。

我经常有这种想法,这说明内心的恐惧始终存在。1997年,我决定改行,专做浙江瓷窑址考古。表面的说辞是,越窑、龙泉窑青瓷天下闻名,广阔天地,大有可为。而内心的想法是:挖瓷器吧,少碰点坟墓——如果我一直从事陶瓷考古,不知道现在会不会身着唐装坐在中式装潢的场馆讲述国学或者茶文化。

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反而给人带来更大的焦虑。铺天盖地的恐惧与焦虑,几乎将人淹没。那段日子不堪回首,我唯有埋首故纸堆,才能从焦虑之网中挣脱。而当我放下书本,莫名的恐惧与虚无感,又如影随形,令我无所遁逃。

大概读过的古书最终发生了作用,我告诉自己应该勇敢一点——我经历的事情有什么稀奇的吗?世界上所有的苦难,古人难道不曾经历过?大大小小的书本,翻来覆去,颠三倒四,还不就这么点内容?

怕什么就来什么吧。我决定不挖窑址,索性专门发掘古墓。

我发现古墓实在是认识古代历史的一面镜子,古人的丧葬制度,背后通常隐藏着重大的玄机。忌讳的人真是可惜,他错过了认识历史、体验人性的绝佳素材。这世界上不会有逃避死亡思考的哲学家、文学家,我想,考古学家也不必例外,死亡才是终极的问题。在触及终极之前,励志故事、娱乐小品,都只是半拉子的话题。

我用了五六年的时间,专门调查、发掘浙江的宋墓——各色人等、三教九流的坟墓,自由徜徉于人生的存在与死亡之间,尽情体验生活的充实与虚无。

当我真实面对以后,奇迹终于发生。我当然不可能达到置生死于度外的境界,悲伤总是难免的,但至少我承认,死亡是人生必然的归宿,这是无法更改的自然规律,是造物主不可撤销的旨令,唯有坦然面对之。

然而,死亡恐惧与人类历史如影随形。大浪淘尽,一代人又换一代人,不同的时代面对的仍是同样的难题。

我们在害怕什么?在生物学上,人的生命与猫猫狗狗、花花草草并无不同。我们为何不害怕小猫小狗的死亡,却单害怕自己的死亡?其实,我们并不害怕死亡本身,而是害怕自己的生命像路边的野草一样,毫无意义。

随宿命而来的空虚感、幻灭感,是必然的。我有位历史学家朋友说得好:“历史有什么震撼人心呢?一代天骄、风流人物,最后还不是都死了。谁会真正在乎他们?我们不过是借古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

是的,我们不害怕死亡,而是害怕人生的虚无。我们更不害怕死亡本身,而是不确定死亡会把自己带往何方。据我读书所知,面对宿命的叩问,自古以来,大概有四种解决办法:一、稀里糊涂,为恐惧困扰一辈子;二、听点花言巧语,比如长生不老、今生来世的故事,碰碰运气,看能否把自己说服了;三、做点放纵的、容易上瘾的事,及时行乐,看看能否把自己麻醉了;四、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这四途,并无绝对的对错。但我愿意选择第四种办法。人生终究惨淡,再绚烂的开始,结局也无非空无。这句话颓废吗?不,让该来的来,该去的去,该面对的面对,该解决的解决,该放下的放下,这才是洒脱、勇敢的姿态。

先秦两汉的墓葬随葬很多的东西,吃喝拉撒、引导亡魂上天入地的,一应俱全。而南宋理学家的墓穴里头,空空如也,除了几件生前习用的文房用品、随身衣物。如果你认为先秦比南宋生活丰富、文化昌明,那就错了,这说明南宋人面对死亡,可能更加理性——这才是相对文明的社会。

2012年,因为南宋徐谓礼墓的发掘,我常去金华武义县。这座墓因为出土徐谓礼文书而轰动一时。在考古现场,面对开敞的墓穴,我与朋友们不免要讨论徐谓礼的生前身后事。有位朋友说,他对死亡很恐惧,一想到自己将来躺进冰冷的墓穴,如眼前的徐谓礼一般千疮百孔,就很害怕。

徐谓礼文书,被称为南宋官制“百科全书”

我很欣赏他的坦诚。我问:“你对考古有兴趣吗?”他答:“没兴趣。”我说:“很好,考古是研究古人的,说的尽是些在我们出生很久以前的事。你对此不感兴趣,说明你并不为自己的生前担心,同理,我们也不必为自己的身后忧虑。生前与身后,是对称的两端,对有限的人生而言,是一样的。”

他骂我胡说。我说,这是智慧。

又过几个月,我们再次见面,他承认我的说法有道理。生命就是一段旅行,曲折丰富、悲欣交集的旅行,沿途到处有瑰丽而无奈的风景。而人生的意义,就在于观看沿途之风景,体验观赏的充实,领悟人生的真谛。人就是趁活着的时候,做点事情,体验人生。

本文节选自

《考古者说》

作者: 郑嘉励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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