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炳哲:“反对无聊”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病症

韩炳哲:“反对无聊”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病症

人类娱乐的进化史,也可以看做是与“无聊”的抗争史。而技术的进步加速了这个抗争的过程——横看竖看,依托于网络的一切几乎都写着“反对无聊”四个大字。过剩的资讯、无止境的超链接、层出不穷的新鲜花样......它们唾手可得,打碎我们的时间,分散我们的注意力。在赛博世界里,“无聊”变成了一种奢侈。

而哲学家韩炳哲在《倦怠社会》中指出,“深度无聊”正是人类创造力所需要的,也是现代社会所缺失的一种状态。只有在“深度无聊”中,我们才能学会沉思,学会用更持久的专注力、更从容的目光去审视事物。若不去适应无聊,不去规避外界的冲动和刺激,人类的生存将成为一种烦躁不安、过度活跃的反应和发泄活动。

韩炳哲(Byung-Chul Han)德国新生代思想家。1959年生于韩国首尔,现任教于德国柏林艺术大学。他受影响于福柯、海德格尔、弗洛伊德等,已有《爱欲之死》《倦怠社会》等十六本著作,被誉为“德国哲学界的一颗新星”。

01 深度无聊

“只有在允许深度注意力的环境中,才能产生文化。 ”

过度的积极性可以呈现为过度的刺激、信息和资讯,它从根本上改变了注意力的结构和运作方式。感知因此变得分散、碎片化。此外,日益增长的工作负担要求一种特殊的时间和注意力的管理技术,这反过来也影响了注意力的结构。作为一种时间和注意力的管理技术——多工作业(Multitasking),并不代表文明的进步。多工作业不是人类新掌握的技能,以便适应现代晚期信息社会的需求。更确切地说,它代表了一种倒退。当动物身处野外捕猎区时,普遍存在多任务处理。这种注意力的管理技术是荒野求生的必备技能。

一只正在进食的动物必须同时处理几项其他的任务。例如,它必须阻止敌人靠近自己的捕获物。它必须时刻小心,确保自己在进食的同时不被吃掉。它还要同时守护自己的后代和伴侣。在自然捕猎区,动物们不得不将自己的注意力分散到不同的活动中。因此它不能专心、沉浸于任何活动之中,无论是进食或交配。动物不能专注、沉湎于眼前的对象,因为它必须同时注意背景环境。除了多工作业,还有其他一些活动,例如电脑游戏也会形成一种宽广但肤浅的注意力,同野生动物的情形相似。最近的社会发展以及注意力的结构转变促使人类社会越来越类似于自然捕猎区。例如,职场霸凌如今已经泛滥成灾。过去人们关心如何拥有美好的生活,其中也包含了如何融洽地共同生活,如今人们则只考虑如何存活下去。

人类在文化领域的成就,包括哲学思想,都归功于我们拥有深刻、专一的注意力。只有在允许深度注意力的环境中,才能产生文化。这种深度注意力却日益边缘化,让位于另一种注意力——超注意力。这种涣散的注意力体现为不断地在多个任务、信息来源和工作程序之间转换焦点。由于这种注意力不能容忍一丝无聊,因此它也绝不接受一种深度无聊,而这种深度无聊恰恰对于创造活动具有重要意义。瓦尔特·本雅明把这种深度无聊称作“梦之飞鸟,孵化经验之蛋”。如果说,睡眠是身体放松的最高形式,那么深度无聊则是精神放松的终极状态。一味的忙碌不会产生新事物。它只会重复或加速业已存在的事物。本雅明哀叹,由休息和时间构筑的梦之鸟的巢穴在现代社会日渐消失。再没有“编织和结网”的活动。无聊是一块“温暖、灰暗的布,里面却有耀眼夺目、五彩缤纷的内衬”,“当我们在做梦时,我们便包裹在其中”。我们置身于“它内衬上的阿拉伯式花纹上,感到熟悉而惬意”。没有了放松和休息,我们便失去了“倾听的能力”,也便不存在“倾听的群体”。他们同我们这个过度积极的社会是直接对立的。“倾听的能力”恰恰以沉思的专注力为基础,而过度积极的主体无法抵达这一领域。

图片来源:Rune Fisker

如果一个人在行走时感到无聊,又没有办法忍受无聊的话,他会焦虑、烦躁地转来转去,并且急切地寻找各式各样的活动。而那些对无聊更有耐心的人,将在忍耐了片刻之后意识到,也许是这种行走的方式令他感到无聊。这促使他去发明新的行走方式。跑步并不是新的行走方式,它只是加快速度的行走。舞蹈或者漂移则是全新的运动方式。只有人类能够跳舞。也许他在行走时体会到一种深度的无聊,并在无聊的激发下,将行走步伐改为舞步。然而同线型、笔直的走路相比较,动作花哨的舞蹈显得过于铺张,完全不符合效绩原则的要求。

我们在谈论“沉思的生活”时,不应同时试图召回那个最初产生这则格言的世界。那个世界和一种存在经验相连,按照这种经验,美和真理是永恒不变、遥不可及的,没有人类有权获得它们。其基调是一种对于事物之本质的惊奇,祛除任何塑造或加工。新时代的、笛卡尔式的怀疑消解了这种惊奇。然而沉思的能力并不必须和永恒不变的存在相连。恰恰相反,只有沉思的专注力才能解读悬浮不定之物,隐蔽或飘忽即逝之物。只有停留在沉思之中,才能进入悠长、从容的状态。持久的形式和状态消除了一切过动症状。

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是沉思专注方面的大师,他曾表示能够观看到事物的芬芳。将气味转化为视觉印象,这需要一种深度注意力。在沉思状态中,人能够从自身出离,将自己沉浸于事物之中。梅洛·庞蒂把塞尚对风景的深沉关注形容为一种“去物化”或“去内化”过程:“首先,他试图清晰地勾勒出地表的形态。然后他纹丝不动地固定在一个位置,观看(风景)一直到眼睛快从脑袋里蹦出来,如同塞尚夫人所言。……他曾说,风景在我体内思考,我是它的意识。“只有深度专注力才能约束“飘忽不定的双眼”,由此产生一种“聚精会神”,在这种状态下,“自然那好动的双手安分地叠放在一起”。如果缺少这种聚精会神,目光将迷乱地四处张望,无法呈现出任何事物。

保罗·塞尚

然而艺术是一种“表达行为”。尽管尼采用意志取代了存在,但他也同样认为,如果把一切悠闲沉思从人类生活中去除,那么人类将终结于一种致命的超积极性之中。“由于缺少安宁,我们的文明将逐渐终结于一种新的野蛮状态。行动者,即那些永不安息的人如今大行其道,超越以往任何时代。因此,人们应当对人性做出必要的修正,在其中大量增加悠闲冥想的成分。”

02 观看的教育

“目光不再臣服于外在的刺激,沉思生活将自主地控制它。”

沉思的生活需要以一种特殊的观看方式为前提,这种观看方式则需通过教育习得。在《偶像的黄昏》中,尼采描述了三种任务,为此人类需要一位导师。人应当学会观看,学会思考,以及学会说话和书写。在尼采看来,学习的目的在于形成一种“高雅的文化”。学习观看意味着“使眼睛适应于宁静、耐性,使自己接近自身”,换言之,使眼睛拥有沉思的专注力以及持久、从容的目光。学习观看是“获得智慧的第一项预备训练”。人们应当学会,“受到刺激不要立刻做出反应,而是能够拥有阻止、隔绝的本能”。

精神匮乏以及卑鄙的行径,这些都是由于“没有能力抵挡刺激的作用”,无法拒绝刺激反应。立刻做出反应、回应每一个刺激冲动,这已经是一种疾病、一种倒退,也是疲劳、衰竭的征兆。尼采在这里表达的正是重新恢复沉思生活的必要性。这不是一种被动的自我敞开,不是接受任何出现或发生的事物,而是抵抗那些蜂拥而至、不由自主的冲动刺激。目光不再臣服于外在的刺激,沉思生活将自主地控制它。这种否定性的、自主的行动比任何一种过度活跃都更加积极,因为过度活跃是精神衰竭的征兆。被阿伦特忽略的积极生活的辩证法意味着,一旦积极性加剧为过度活跃,它将转变为一种过度消极,在这种状态下,人类将毫无防御地回应一切冲动和刺激。由此导致了新的束缚,而非自由。如果一个人信奉越积极便越自由,那么这只是他的幻想和错觉。

如果缺少那种“隔绝的本能”,那么人类的生存便成为一种烦躁不安、过度活跃的反应和发泄活动。纯粹的积极性只会扩展已存在之物,而要真正转向他者,则需要否定性的停顿。只有借助中断的否定性,行动主体才能够衡量全部可能性,纯粹的积极性则无法办到。尽管犹豫不决并非积极行为,然而要避免行动降格为劳作,犹豫是必不可少的条件。我们如今生活的世界中很少出现停顿,少有间隔和休息。为了提高效率,一切间歇都被取消了。在格言录“行动者的主要缺陷”中尼采写道:“行动者往往缺少更高等级的行动。……在这方面他们是惰性的。……行动者如同石头一样滚动,遵循愚蠢的机械法则。”行动可分为不同的种类。那些遵守愚蠢机械法则的行动缺少暂停中断机制。机器不能自行终止。尽管电脑拥有庞大的计算功能,但却依然堪称愚笨,由于它缺少犹豫迟疑的能力。

图片来源:Rune Fisker

在这一普遍加速和过度活跃的发展过程中,我们也忘却了愤怒。愤怒拥有一种特殊的时间属性,与普遍加速和过度活跃无法相容。后者不允许存在时间距离,未来被压缩成延长的当下。此外,它还缺少否定性,只有否定性才能形成投向他者的目光。与之相反,愤怒对当下提出质疑。它以当下的间歇和中断为前提。在这一点上它有别于生气。普遍的涣散是当下社会的主要特征,因此无法提供愤怒所需的能量和专注。

愤怒是一种能力,它能够中断一种状态,从而开始一个新的状态。如今,愤怒越来越让位于生气或不快,后两者却没有能力引发决定性的改变。例如人会对于不可避免的事情感到气恼。“气恼”相对于“愤怒”,好比“害怕”相对于“恐惧”。“害怕”往往针对一个特定的对象,与之相反,恐惧则是一种存在状态。它包含、动摇了整个存在。与之相似,愤怒也并不针对某一单独的事件。它否定的是整体,也因此形成了它的否定性能量。愤怒展示了一种例外状态。世界的积极化发展导致例外状态日益稀少。

社会逐渐增长的积极性还削弱了其他一些情感,例如恐惧和悲伤,这些情感以否定性为基础,即它们是消极的情感。如果说思想本身是一个“由抗体和自然免疫反应编织成的网络”,那么一旦缺少了否定性,思想将转化为一种计算。电脑的计算能力优于人类大脑,能够毫无阻碍地容纳庞大的数据,也许原因正在于电脑缺少任何他者性。它是一台积极主动的机器。正是基于一种自闭症式的自我指涉,以及否定性的缺席,白痴学者(idiot savant)才能取得其成就,而只有计算机才能真正做到这一点。伴随着世界变得普遍积极化,人类和社会也都转化为一部自我封闭的效能机器。可以说,超负荷劳作使效绩最大化,同时也消除了否定性,因为后者将阻碍工作程序的加速。如果人类是一种否定性生物,那么世界的全面积极化将导致危险的后果。按照黑格尔的观点,正是否定性为存在赋予活力。

图片来源: Rune Fisker

有两种不同形式的能力。积极的能力是去做某事。与之相反,消极的能力是不去做某事,按照尼采的说法,是说“不”的能力。这种消极的能力有别于单纯的无能,即没有能力做某事。无能仅仅是积极能力的反面。它本身也是积极的,由于它和某件事物联结在一起,即它无法完成某事。消极的能力则超越了这种束缚于某件事物的积极性。它是一种不去做某事的能力。如果一个人缺少了消极的能力,那种不去感受某物的能力,而只有积极的能力,即感受的能力,那么感官将无助地面对汹涌而至、不由自主的刺激和冲动。“精神性”也完全不可能存在。如果一个人只拥有去做某事的能力,缺少不做某事的能力,那么他将陷入致命的过度活跃之中。如果一个人只有去思考的能力,那么思想将迷失在一系列无止境的对象中。沉思也便不可能存在,因为积极的力量,也就是过度的积极性,只允许“持续不断地向前思考”。

“不作为”的否定性是沉思冥想的一个主要特征。例如,在禅修的状态下,修行者试图达到无为的、纯粹的否定性,也就是一种虚空,以此摆脱那些压迫性的、蜂拥而至的事物。这是一种极度积极的状态,不含任何否定性。它是一种训练,其目的是达到一种自主自为的状态,即一种中间平衡点。如果一个人仅拥有积极的力量,那么他将完全被动地屈从于对象事物中。尽管看似矛盾,过度活跃是一种极度被动的行为方式,阻碍了一切自由的行动。它基于一种片面的、绝对化的积极力量。

本文节选自

《倦怠社会》

作者: [德] 韩炳哲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团

出品方: 见识城邦

原作名: Müdigkeitsgesellschaft

译者: 王一力

出版年: 201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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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阳子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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