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秀简史:一夜成名的光辉之下,是更多看不见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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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秀简史:一夜成名的光辉之下,是更多看不见的灰烬

导语:5月2日晚,定位为“女团成长”的选秀综艺《创造营2020》将在网络平台上线。截止到今日下午,关于该节目的微博超话已累计近53亿的阅读,近1300万的讨论。此时,同样是女团类节目的《青春有你2》尚未结束, “ 淡黄的长裙,蓬松的头发”这句“现象级”歌词的热度还没过去太久,而在五一这个依旧不提倡出门聚集的小长假里,将又有101位女生前来掠夺观众们的注意力。

近年来男团女团成长类综艺热度不减。2018年在《偶像练习生》中成团出道的蔡徐坤,曾一度成为“归国四子”之后的又一流量神话;《创造101》中的杨超越,第一次成功挑战以往选秀节目中所要求的专业水准,以极高的话题度成为“网络第一锦鲤”;而去年的周震南也在获得《创造营2019》冠军之后热度一路飙升。这些新一代偶像综艺重新定义了选秀的游戏规则,仅有的几个成团出道席位,成为少男少女们走向娱乐圈的诺亚方舟。

自2005年的《超级女声》开启选秀之滥觞,至此,中国的选秀已走过15年光景。在这15年中,无论是选秀节目的参与主体、内在精神、竞赛规则,还是背后“掌握权力”的角色,都已发生颠覆性的转变。在本文作者宗城看来,早期的选秀中那股野蛮生长的朝气和反叛精神早已消失,粉丝审美与权力的异化,使得纯粹的支持更多地变为“豢养”与“凝视”,而最早定义选秀的“公平”,如今也消解在控制剪辑走向、买微博热搜等商业手段背后。

一条一条手机短信投出来的“民主”,不被任何人所规定的“个性”,毫无资本加持也能实现从0到1的“素人”,在选秀节目风云变幻的时代下,已被扫入历史的坟墓。而一代代追梦的人仍在勇往直前,一夜成名的的少数幸运儿登上盖茨比的厅堂,而更多的则在短暂地被推上时代的潮头后极速回落。但不论是谁,在资本的风雨之下,个体的自我是否成为必须的牺牲品,只能自行衡量与选择。

那是一个萌动的年代,互联网野蛮生长,电视直播还未衰弱,网友们匿名注册,在天涯、猫扑、人人网上挥洒笔墨,不久之后微博还将创造一个新的公共言论时代;那也是一个质朴的年代,舞台上的妆容还很朴素,观众投票的方式仍是手机短信,“想唱就唱”正在成为年轻一代响亮的宣言。

那些年,一档名为《超级女声》(后文简称“超女”)的节目,让“选秀”这一概念根植中国,也让梦想变得似乎不再遥远,李宇春、周笔畅、张靓颖的一夜成名给无数平凡的少年带来了一种希望。

2005年《超级女声》海报

十几年一晃而过,选秀仍在继续并不断调整出新鲜的姿态,曾有的梦想与真诚却逐渐不见,脱颖而出且保持屹立潮头的终究是凤毛麟角,更多人只如过客流星,转瞬即逝,更何况每一个两小时的节目成品背后,都有大量素材被弃置,那些连励志故事也没机会讲的人,不过只是历史中一粒灰而已。

当“淡黄的长裙,蓬松的头发”成为网络热词,选秀已经完全换了一个时代。

超女时代:野蛮生长的朝气

2005年8月26日晚,超女三强由公众短信的数量决定胜负。最终,李宇春得票3528300张,周笔畅3270840票,张靓颖1353906票。这是实打实的民意。

那一年被誉为中国选秀元年(一说是2004年),“超女”成为中国第一个家喻户晓的选秀节目。其实早在“超女”之前,央视举办的《青歌赛》就先行试水了选秀歌唱模式,毛阿敏、殷秀梅就是从那里出道的,但因为风格所限,《青歌赛》没有也不可能达到“超女”的热度。

真正看准了选秀节目潜力的是湖南卫视。在时任台长欧阳常林的改革之下,湖南台一方面深耕优质电视剧和谈话节目,比如世纪之交马东主持的《有话好说》、2007年播出的历史剧《大明王朝1566》,另一方面试水娱乐节目,于是有了《快乐大本营》《天天向上》,以及《超级女声》。

“超女”不仅融入了竞技比赛的元素,也号召选手们大大方方展现自己,挑战主流审美的眼光。为了鼓励民众的参与热情,“超女”不分唱法、不计年龄、不论外型、不问地域,在广州、长沙、郑州、成都、杭州五大唱区开设报名通道,仅仅2005年3月,杭州就有5万人排着队等候了12个小时,只为一张报名票。

那届“超女”有很多争议,比如选手之间的抱团或对立、大众投票的暗箱操作等,但不可否认的是,它给了诸多草根选手展示实力的舞台,在电视直播、轮流上场的比赛形式下,只身应战的平凡女孩也能得到喜爱。往后十年,李宇春、周笔畅、张靓颖等优胜者在大大小小的舞台上证明了自己,而05届“超女”也成为了中国选秀节目历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2005年《超级女声》

“超女”成功后,湖南卫视趁热打铁,推出了《快乐男声》(后文简称“快男”,它的前身是湖南娱乐频道在2003—2004年举办的《超级男声》),试图复制“超女”的流行盛宴。尽管“快男”没能再现05届“超女”的现象级热度,但它仍是那几年最有代表性的男子选秀节目,网罗了年轻一代草根歌手的佼佼者。日后成为华语流行乐坛明星的张杰、陈楚生都是由此出道,俞灏明、吉杰等人后来转战不同领域(演员、主持人等),也都保持了水准线以上的口碑度。

2011年快女的主题曲采用了09届冠军江映蓉的作品《武装》。歌词中唱到:“燃烧着心中不灭的光/让所有远方为我发烫/天真的路上偶尔很慌/别怕梦弄脏/向前冲就是希望。” “越努力,越幸运。”是那些年选秀人的信念和憧憬,尽管多年以后如吉杰者感悟:“选秀和歌唱比赛,乃至是整个行业,从头到尾可能只能给你一样东西,那就是让你知道大起大落是个什么东西。”(人物杂志:《快男12年,我们像一场华丽的“悲剧”》),但仍无法否认当初有那么一束光照进了年轻人心中。今天看来,“超女”“快男”的制作工艺并不成熟,和当时的娱乐工业大国日韩相比,中国的选秀节目像一个咿呀学语的孩子,还有很多毛躁的地方。但天真、懵懂、那股子九十年代遗留下来的朝气,让“超女”和“快男”贡献出一批充满个性的新人。

就像一场野蛮生长的梦,梦醒后学会长大,当昔日选手各奔东西,中国的选秀行业也发生了一轮又一轮的改变。2007年后,“超女”和“快男”开始衰落,2013届快男作为最后一次回光返照,贡献了华晨宇、白举纲、欧豪等歌手和演员,此后,这个节目就扫入了历史的坟茔。进入2008年,国内选秀节目一度进入停滞阶段,草根歌唱比赛节目供给过剩,观众已经审美疲惫,他们希望看到的重点不再是草根翻身,而是更高级别的视听享受。

2013年《快乐男声》冠军华晨宇

在这个背景下,新的选秀思路开始酝酿,2012年《中国好声音》横空出世,一扫选秀颓势。虽然还是包装成素人比拼的形式,但实质卖点已从竞赛转移为更高工业水准的演唱呈现,于是观众看到的不只是周深、吉克隽逸、梁博这样的新人,还有姚贝娜这样在歌坛闯荡多年的唱将。演唱类节目由此成为一时风潮,就连功成名就的歌手也陆续加入进来,趁着收视焦点的曝光度再次翻红,随即转化为出场机会和酬劳的增长。当《我是歌手》的舞台成功抢占前列时,素人的身影已不见了。

101时代:乖巧温驯的流量

2016年,韩国推出了一档女团选秀节目《Produce101》,再一次重新定义了选秀——不再是个体的素人,也不是成熟的艺人,而是经纪公司培养并准备推出的练习生。

此时,引进或模仿韩国综艺已经成为中国综艺的惯常操作,娱乐资本自然也就开始期待中国版《Produce101》的诞生。于是2018年,欲望结出的花朵终于盛开,《偶像练习生》《创造101》一举引发偶像团体选秀热潮,成为了练习生选秀之滥觞。

其实早在2016年,浙江卫视就曾推出过一档《蜜蜂少女队》,邀请吴奇隆和谢霆锋担任导师,分别率领两支美少女战队PK,获胜者以“蜜蜂少女队”为名出道。只是最终诞生的女团没能产生多少水花,节目也便再无续集。

同样是2016年,湖南卫视推出了女团主持选秀节目《夏日甜心》,东方卫视模仿韩国《Produce101》做出了《加油美少女》,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女团选秀在中国的第一轮尝试宣告失败,资本一度认为女团在中国缺乏前景,直到《创造101》的登场,才打破了国内女团选秀的沉寂局面。

《创造101》总决赛成团之夜

和超女时代相比,“101”不再强调“想唱就唱,就算没有人为我鼓掌”的个性宣言,而是讨好般地歌唱“你越喜爱,我越可爱。”逐梦的赛道上,命运不再由“我”掌握,而是被交到一个个喜欢“我”的人手里;粉丝不再是被动的角色,而成为了掌握偶像出道命运的人。

诞生于电视直播年代的“超女”“快男”,本质上还是娱乐工业的一种生产输出,虽然粉丝手握投票权,但接受的仍然是“专业-市场”的单向度规则。而作为互联网产物的《创造101》,则完全跳出了这一规则逻辑,掌握在市场手中的流量成为娱乐工业的唯一标准。因此,音乐和舞蹈的专业素养不再成为“101们”的必要条件,综艺感、亲民度和宠粉能力往往更为关键。最具有象征性的例子就是杨超越,若在超女时代她多半连评委决定的分区预赛都无法晋级——即使是当年产生争议的曾轶可也实打实地具备过人的创作能力,但网综时代杨超越却成了“锦鲤”。

101时代,偶像和艺人不再是自上而下的关系,而是类似于饲主和宠物。流量偶像看起来更光鲜,但粉丝的支持逻辑却与豢养宠物极为相像:要他成长、要他乖顺、要他宠粉、要他保持自己喜爱的样子。所以饭圈文化之下,我们再也看不到陈冠希、谢霆锋、周杰伦,只有懂礼貌没棱角的乖孩子。

这也是时代的映照。超女诞生了李宇春、尚雯婕,皆是张扬个性的叛逆姿态,却又恰恰是彼时的主流。那些年,公共表达的氛围正在建构,公知与大V成为流行,韩寒的博客才是流量担当。而今天,反叛者不可能再成为主流,对艺人而言表达观点尤其如行走钢丝,因此起点更低的选秀艺人的顺应速度自然更为敏捷,不仅性格更加乖顺,造型上也更趋于不那么有攻击性的温柔、甜美路线,即便是凸显个性的少数者,也会细心留意尺度,保持在一个安全地带。

如果说温柔乖顺还只是一种时代氛围下的成长习得,“性消费”则完全是资本对选秀的一次改造。超女时代,李宇春、周笔畅、尚雯婕等都是鲜明的中性风,张靓颖、何洁等虽然漂亮、甜美,却如邻家女孩一般。那时的选秀是“去性”的,或者说是一种青春期审美,正如“超级女声”的谐音“女生”,而不是女人。101时代则不同,在展现天真女孩的同时,也鼓励她们去跳充满性挑逗意味的舞蹈。虽然这里的“性”只是一个中性词,但不可回避的是,消费性欲已经成了不言自明的一条选秀快车道。这实际上是模仿和整合了韩国同类型节目的成功经验,韩国女团为了吸引眼球,常常会采取两种视觉包装策略:“一类是充满性意味的舞蹈编排与配套服装……第二类视觉方向,是韩流资本对‘女孩儿’这一意象的恋物式(fetishized)的滥用。恋物的意思是,一个活生生的、复杂的人在观看者的视线中被分裂成碎片——脚、脖子、大腿、手腕等等身体部位——在经过服装、剪辑、编排与色情文化的加工后,通通被染上了难以洗刷的性意味。”(陆召袂:《BLACKPINK创世学》)

这完全是一种商业策略。作为本能,性以及性征无可回避的具有吸引力,人们在日常中也会用心打扮自己、凸出自身魅力,然而自然状态下,没有人会特意、单独甚至夸张地展示自己的“性魅力”。性只有在作为商品时,才成为凝视的对象。在“性魅力”被从身体中提取、抽离并不断放大的过程中,资本将人彻底物化了。

选秀游戏:资本操控的“民主”

《创造101》成功后,众多节目争相模仿,就连主打演员选拔的《演员的品格》,也采用了近似《创造101》的形式,却无一复制《创造101》的成功,讨论度既无法“出圈”,也没能贡献出像杨超越、王菊这样的现象级案例。直到2020年的《青春有你2》。

《青春有你2》延续了民主投票的规则,以受欢迎程度来决定选手的排位。随着选秀节目的发展,女团成员在类型上变得更加丰富,除了常见的性感风和洛丽塔风,中性风、大姐大风、女力(Girls Power)风也成为流行风格。女团的构成也趋向多元,C位、唱跳、大主唱、路人缘等,都有她们各自的分工。

《青春有你 2》

尽管如此,在现实操作的过程中,选手们是否能够成功引来关注,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在节目里的镜头多寡、故事线是否完整,而这背后是不同资本之间的博弈。拥有强力资本的公司才是选秀的最大赢家,甚至可以说,在今天,一个选手没有资本撑腰,极大概率无法走到最后。至于所谓的大众投票,不过是资本游戏末端的一个表面流程,其投票范围已被有意框定,喜好指向也早在不经意中被引导。

在《韩国综艺节目如何讲故事》一书中,作者郑淑通过对韩国真人秀、脱口秀、轻喜剧、搞笑节目、情景喜剧等类型节目的分析,强调了“故事”在选秀节目里的重要性,以及制作公司如何通过故事线来引导观众情绪,进而左右投票结果。

资本正是通过对剪辑权的操控,实现了对“故事”制造权的垄断。为谁哭,为谁笑,观众的情绪是可以牵引的;谁是主角,谁拿的又是“祭天剧本”,无非不过生意而已。已有事实证明这并未妄加猜测,韩国原版《PRODUCE 101》2019年爆出造假新闻,警方凭借掌握的证据确认其全系列共四季全部存在暗箱操作,导演安俊英也供认了篡改排名的行为。

韩国于2016 年播出的《Produce 101》第一季中,有人造假最后一次直播时的投票结果,将原先打入前11名的 A 某排除,改让B练习生加入I.O.I

在掌握剪辑权之外,“热搜”是资本的另一手段。如何买榜、与营销号合作,艺人公司和饭圈都已轻车熟路,早在节目报名环节,那些娱乐公司力推的新人,就提前预定了更多的流量位。就像“极创引力”创始人徐明朝所说:“你想做一个成功的男团女团,没有平台的资源和流量,靠自己的力量肯定做不到。”真正的草根,镜头被剪、买不到热搜、没有好的曝光位,所有的笑容与哭泣、天真与努力并不是它们本来的样子,而是被允许的样子。即便是得到资本加持的幸运儿,也无权真实地表达自我,那些不被展示的辛酸,才是他们冷暖自知的凉薄。

时代的列车轰隆隆在开,选秀节目的花名册上写满了成功者的名字,她们一同欢笑、放声高歌,奋力一搏后登上了盖茨比的厅堂。然而烟花易冷,一夜成名的光辉之下,是更多看不见的灰烬。

多年以前,陈楚生在参加《快男》前感慨:“其实自己一直都是这座城市的边缘人,生活好似霓虹点缀着充满了希望,但天一亮,就统统没了。”后来他参加快男,拿了冠军,名也有了,利也有了,却做了一件“傻事”,那就是冒着天价索赔的风险,单方面宣布与经纪公司解约。之后陈楚生一度被雪藏,而同届的张杰则走上星光大道。娱乐报道常拿两者对比,证明陈楚生的选择失败,陈楚生则说:“我有一个家庭,有很贤惠的老婆,有很可爱的宝宝,我还可以专心地做我的音乐。我觉得天下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一批又一批人前赴后继地走在成为明星的路上,他们有的会成为张杰,有的会成为陈楚生,还有更多人到头来只是搭上启程回家的末班车。我们支持留在舞台上的明星,而我们自己,或许更像是那些不被看到、仍在顽强追梦的人。

【作者简介】宗城,1997年生,广东湛江人,文字民工。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最大的爱好是睡懒觉和踢足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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