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吴一凡:如何把鲁迅唱进rap

北大吴一凡:如何把鲁迅唱进rap

Rapper,音乐届的酷帅担当;鲁迅,文学史上的“硬核”王者。若不是一首炫酷的rap《野草》在互联网爆火,谁又能想到他们之间也能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

吴一凡,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本科生,北大说唱社社长。这首《野草》就是他的创作。因为对文学经典的偏爱,他把鲁迅《野草》中的16首散文诗写成了一首歌,录制过程也未使用专业设备,仅靠一台笔记本电脑完成。

吴一凡

提及鲁迅,纪念鲁迅,甚至将笔尖凌厉的作家作者对比鲁迅,已经是国人的集体情结。不过,如今我们更该重视的,也是吴一凡说的,先要“实事求是地阅读他”。

出于这种“实事求是地阅读”的本意,本文对吴一凡《野草》的原创歌词与鲁迅《野草》对应篇目逐一对照,作简要、导读性质的诠释。希望以此助更多人听懂这首《野草》,同时,也能重读那本经典的《野草》。

(音乐《野草》,作词&作曲 : SealWu,编曲:Egco蔡唯真,混音&母带:朱彦安,灵感来源于鲁迅散文诗集《野草》,包括:《好的故事》《影的告别》《秋夜》《过客》《求乞者》《我的失恋》《复仇》《复仇(其二)》《希望》《雪》《死火》《这样的战士》《墓碣文》《腊叶》《死后》《一觉》)

昏沉的夜 灯火温吞地灭

我昏沉的梦里 故事拉开画卷

鲜花和云朵在水影里升腾摇曳

我坐在小船 岸边是村人和月

好的故事都融化在水里了

昏沉的夜里我猛然睡醒了

脱离了躯干 我是你的影子

但是主人 我不愿意再跟随你了

——改编自《好的故事》

1925年1月28日,大年初一,鲁迅写下这篇《好的故事》。在《野草》全集里,它处于居中位置,名为“故事”,也因其描述了虚幻而唯美的一场梦。

这一篇原文开头,是鲁迅坐在晦暗的书房里,捏一本《初学记》,闭目出神。随后就大幅展开了这张极美的画卷:云锦、青天、碎影……但梦终究是和泡沫一般脆弱的,鲁迅最终遗憾地醒来,并扼腕:“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

再不得不回到歌曲,这位作者的“影”正是从这场梦里走出来的。之所以特意把《好的故事》提前,并作为副歌,反复吟诵,或许也是将“影”设置为脱胎于鲁迅的梦乡的原因。自此,“影”才真正开始了自己的“野草”之旅。

离开你 黑暗会吞并我 光明会让我消失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地狱里藏躲交织

我不想沉没于黑暗 死亡于光明 不想遗世独立

呜呼呜呼 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噫 独自远行

不但没有你 并且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

力 掀天揭地

觅 茕茕孑立

这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改编自《影的告别》

1924年9月24日,鲁迅创作了《影的告别》。原文里的“影”的独白——“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既是他自己内心真实的挣扎、纠结、矛盾,也饱含对他人的远离、拒绝。这时的鲁迅觉得自己灵魂深处满是“毒气和鬼气”,不希望也不愿意青年人造访、模仿、追随。

我在野地里赶路 疮痍满目

奇怪而高的天上 星 洒下寒露

枣树刺向天空 利 穿破惨雾

引恶鸟发声 但飞蛾扑火亦义无反顾

——改编自《秋夜》

《野草》全书起笔于1924年9月15日,农历八月十七,即时年中秋节次日。送走访客,整顿纸笔,鲁迅开始写的,就是这篇《秋夜》。

文中有两棵直刺向天空中那轮满月的枣树(“夜”和“枣树”也被解读为两种对立的势力),所处的位置,便是鲁迅终于搬出与弟弟周作人同住的寓所,遴选、装修,最终住进的自己的新院子。 因此,在《秋夜》里出现的花鸟虫,多是鲁迅作品不多见的完全写实。与此同时,他又把这个夜晚写得寒气逼人、萧索肃杀,也可以理解为对民国十三年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黑暗现实的映射。

得继续走 前面是坟和野百合

走完了坟地和百合后是什么呢

我不能留 所以踉跄地返回夜色

要继续走 只有拿水补我的血了

——改编自《过客》

鲁迅于1925年3月2日创作完成的《过客》其实是一篇短小的话剧。以老翁、女孩、过客三人的对话为主,故事性强,也被认为是《野草》的压卷之作。

文中那个胡子拉渣的中年男人,几乎是鲁迅虚构的另一个自我。他秉持爱心,执意报答,但反抗和复仇是他誓不反悔的路。最后,作为“过客”的他匆忙向“坟”奔去,却状似无意地留下了一个新问号:“老丈,走过那坟地之后呢?”

昏沉的夜 灯火温吞地灭

我昏沉的梦里 故事拉开画卷…

鲜花和云朵在水影里升腾摇曳

我坐在小船 岸边是村人和月

好的故事都融化在水里了

昏沉的夜里我猛然睡醒了

脱离了躯干 我是你的影子

但是主人 我不愿意再跟随你了

——改编自《好的故事》

有老人在劝我休息 不

有孩子在向我求乞 不

我看不到悲哀在他眸低 不

所以把疑心塞他手里 不

我顺着剥落的高墙走路

风吹来四面是灰土 四方有雾

我想着我会怎么求乞来继续我的故事

我选择用无所为和沉默讨得虚无来度日

——改编自《求乞者》

《求乞者》的故事,是放大化的当时北京社会现实的写照。战争频繁的年岁,各种社会身份的人最终都只成为同类——求乞者。但鲁迅的文字,不仅在于对世人艰难困境的悲悯,他更认为,这些人选择“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是因为“至少将得到虚无”。因而最终,“我”、“乞丐”、“各自走路的人”都只是充满自私和冷漠的人罢。

不料讨来她的宝剑 和帽 和巾 和一缸屠苏

我回以赤练蛇、猫头鹰 和冰糖葫芦

本来她弯的眼几乎使我留下脚步

不料她翻了脸 我还是走我的路罢

——改编自《我的失恋》

《我的失恋》是《野草》里文风最“突兀”的一篇,其背后的发表也附带着一个调笑的小故事:本文创作于1924年10月3日,原定在《晨报》副刊上发表,但被人故意删去,负责的编辑为此愤而离职,这才有《我的失恋》后来在《语丝》上的面众。

在这首“拟古的打油诗”里,鲁迅露出难得俏皮的一面,句段也因此染上一层朦胧的暧昧色彩,教人忍不住笑意:“爱人赠我双燕图;回她什么:冰糖壶庐。”实则,这却是一篇另类的檄文,是身体力行地“效仿”当时盛行的失恋诗的讽刺性作品(主要针对徐志摩)。在鲁迅眼中,这类失恋诗毫无内涵,更多的意象都牛头不对马嘴,只是无聊文人的画饼充饥而已。

我看到原野上两人将争斗 赤身裸体

人群从八方蜂拥 看的忘乎所以

可始终没人端起刀 群众的喉咙被无聊锁紧

两人在复仇的欢喜中 将人们的徒劳啜饮

——改编自《复仇》

《复仇》作于1924年12月20日,由《复仇》与《复仇(其二)》两篇组成,是对各种意义上的“复仇者”所承受后果的具体画面的复原。

上篇中的利刃和鲜血,人群和裸露站立的两人,被鲁迅用最直观的方式,毫不遮掩地记录下来,是自虐般的自我预设,透露着绝望中的绝望。

我看到"神之子"被钉上高架

临终的神情 悲悯 高大

神明在刀下怎会没办法招架?

只是又一个"人之子"的生命被糟蹋罢了

——改编自《复仇(其二)》

下篇描述的则是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情形。鲁迅将自己代入这位“神之子”的视角,却又毫不留情地铺叙、渲染了整个死亡过程中他的痛苦。另外,他也在此新建了自己作品里经常出现的各式看客形象,这一次则来自于兵丁、祭司长、文士、强盗、上帝……

我感到绝望 我感到枯竭

我这一路上再也没有遇到青年…

"希望"是娼妓 等你牺牲了青春就将你抛弃

但绝望不亦是如此?所以继续等我消息

——改编自《希望》

《希望》作于1925年的元旦,鲁迅在《野草》英文译本的序言里直接点明过自己的创作缘起——“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

1919年五四以来,经历过数场热烈的学生运动,青年人原本已充满力量和希望,却又渐渐被颓废、消极、迷茫的社会情绪传染,这是被时代反噬的悲哀。鲁迅见此,立刻再度背负起文学家的责任,鼓励有志青年,也是慰藉自己。一如他在文中引用裴多菲的话:“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昏沉的夜,灯火温吞地灭

我昏沉的梦里 故事拉开画卷…

鲜花和云朵在水影里升腾摇曳

我坐在小船 岸边是村人和月

好的故事都融化在水里了

昏沉的夜里我猛然睡醒了

脱离了躯干 我是你的影子

但是主人 我不愿意再跟随你了

——改编自《好的故事》

当月光开始降温 凝成大雪倾城

雪花奋力上升 那是雨的精魂

——改编自《雪》

身处朔方的冬天,想起“暖国的雨”、“江南的雪”,这是鲁迅在《雪》中的所见所感。但,依然是清醒到极致的鲁迅,他不沉浸在美好中,对美景也无过分留恋,仅是对雪做了另一种阐释——“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雪就是雨,雨也是雪,按照鲁迅的说法,南北方的风景也好,人各自的处境也罢,都不一定是绝对的好或坏、美与丑,也并不能一言概之幸与不幸。从这个角度看,这篇写景散文,读来更通透,也蕴含着乐观主义精神。

我忽然坠入冰谷 脚下像有青灯闪烁

我用体温轻抚 这团冰封的火

我将它叫醒 它烧在我胸膛之左

"你会先烧尽还是结冰?" 它反而问我

"我有更要紧的事情……"我不假思索

"那我不如烧尽" 它烧尽我身上的锁

——改编自《死火》

1919年,鲁迅在《国民公报》上发表了以“自言自语”为题的一组散文诗,其中一首叫《火的冰》,五年后《野草》里的《死火》,就是对这首诗进行的重写。

文章里,“死火”先落入冰谷,又离开冰谷,喻指鲁迅始终拥有向死而生的激情,和一个被理想点燃后,再无法浇灭的火热的内心世界。同时,“死火”的设定也意味深长,既然是火,它的最终命运不外乎两种:被冻灭或者被烧光,而鲁迅此处为它选择燃烧殆尽这条路,也体现了一种英雄般的悲壮。

我举起投枪 面对一致的点头

他们说不偏心 但我偏侧一投

我举起投枪 但他们早已脱走

只剩下投枪 和我颤抖的手

我重复地面对起一致的点头

他们"太平"的高喊堵住我的口

我在狂热时中寒 透过所有看见无所有

但我举起投枪…用我颤抖的手

——改编自《这样的战士》

《这样的战士》写于1925年12月14日,是鲁迅有感于文人学士帮助军阀而作。所谓文人学士,特指当时的“封建复古派”和“现代评论派”,主要是一些标榜孔孟之道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而鲁迅朝着这些满嘴仁义道德的文人“举起投枪”,且“正中了他们的心窝”,反抗的既是依附于权力的无耻文人,也是权力本身。

挖出我的心来品 创痛中怎么细吃?

痛定后再尝 本味又怎么去知?

—— 改编自《墓碣文》

鲁迅于1925年6月17日创作的《墓碣文》,与其他篇目相比,更有一种恐怖片式的观感。他写到一具死尸的孤坟,墓碑上有阴阳两面各不相同的文字——阳面写着履历与死因,阴面是自我叩问。读来是鲜血淋漓的残忍,又不无哲学思辨的味道。

我像冬日的叶 从斑斓褪向蜡黄

还好勇士的血已将花朵洒满家乡

——改编自《腊叶》

因为烟酒、心灵重负、政治压迫等多重因素,1925年下半年,鲁迅的身体健康每况愈下。12月26日,也即是《腊叶》创作当天,鲁迅还曾前往山本医院看诊。

这一时段也与他和许广平相恋的时间契合,在许的照料下,鲁迅一面在书写中倾诉自己,一面劝慰着包括她在内的身边“爱我者”不要如自己一样,最终成为日渐衰败的“病叶”。与《野草》中的其他篇章相比,《腊叶》更像将心比心的教诲,是一位长者在生老病死面前,依然念及后辈、来者的前途命运的泣血之作。

青年愤怒而粗暴的灵魂已遍布八方

夕阳西下 灯火接续发热发光

——改编自《一觉》

1926年4月10日,《一觉》完成。这是鲁迅《野草》的最末篇。此时奉系和直系军阀的战火正迫近北京,城市上空日日旋绕的飞机,就在鲁迅头顶轰鸣。文中,他也详细地描述了当时的感受,这“一觉”,甚至让他产生了此后不能住在北京的想法。

还值得一提的是,文中有一位鲁迅在北大偶遇,并默默递给他一包书的青年,那是后来的著名翻译家冯至。以及《一觉》的结尾,又固定于鲁迅手捏纸烟、闭目暇想的画面,这与《好的故事》那场梦前景象也形成了奇妙的链接。

我实在不想死后身上被虫豸爬来爬往

于是终于坐起… 太平里举起投枪

——改编自《死后》

《死后》写于1925年7月12日,当时的鲁迅正为支持女师大风潮中的学生,与教育总长章士钊支持的杨荫榆等“现代评论派”的“正人君子”进行笔战。此前,鲁迅已经创作了一系列相关文章,如《并非闲话》《咬文嚼字》。

《死后》里,“六面碰壁,外加钉子”形容的是自己被“现代评论派”围剿的状态,“蚂蚁”、“青蝇”等虫豸也象征杨荫榆等人(甚至更多帮闲文人)的卑劣行径——污蔑他抄袭、讽刺他是刀笔吏等等。因而这篇文章既有鲁迅视死如归的战斗姿势,也是他孤军奋战的见证——寻常人难望项背,多数人冷漠旁观,不予援助,其余则都是前仆后继的敌对者。

鲁迅还在这里留下一个孤绝的句子,足以一窥他此间的心境:“几个朋友祝我安乐,几个仇敌祝我灭亡,我却总是既不安乐,也不灭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来,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

昏沉的夜,灯火温吞地灭

我昏沉的梦里 故事拉开画卷…

鲜花和云朵在水影里升腾摇曳

我坐在小船 岸边是村人和月

好的故事都融化在水里了

昏沉的夜里我猛然睡醒了

脱离了躯干 我是你的影子

但是主人 我不愿意再跟随你了

——改编自《好的故事》

仔细听下来,再将歌词与原文对照,我们能明白,这不是一首华而不实的搬运或拼凑,而是诚恳如实的再创作——

歌曲快而有序地串联了鲁迅《野草》从《秋夜》到《一觉》的16篇散文诗,以此描述一个战士从觉醒到战斗的全过程。又因《影的告别》中突出的意象,吴一凡把自己的音乐主角定义为“影”。“影”依附着主人的身躯在人间游走,路过坟和野百合,看见求乞者、复仇者、消失又再次出现的青年,也经历了失落的爱情,最终扛过酷寒,点燃内心的火,起身战斗,实现了彻底独立。

虽然不知道鲁迅在每个人心中还有几分隽永,但至少从这首《野草》里,我们都能听到某种希冀——对文艺作品致敬的多样化方式,或许会成为不同受众群体重新解读文学家的入口。这也是另一种难得的传承。

况且鲁迅《野草》很好,音乐《野草》也不赖。但求这样的作品越来越多,也希望好的作品都能以这样的方式被记住,而非作为选秀笑料“出圈”,靠洗脑“刷屏”。毕竟,后者的流行,通常既不一定使听众受益,也没有反哺音乐自己。

参考文献:

[1]《鲁迅全集》

[2]《野草的“诗心”》汪卫东

[3]《鲁迅的人生体验对野草创作的影响》王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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