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未消 扎堆重现:中国人为什么这么爱热闹?

疫情未消 扎堆重现:中国人为什么这么爱热闹?

疫情之下,少了许多聚会和热闹,也让一些人倍感冷清和无聊。近日,随着一些景区、餐馆、集市、商场的恢复营业,很多人便再也安耐不住那颗蠢蠢欲动的心,于是扎堆盛况在多个地方重新上演。

不管是平日的广场舞之争、酒局文化之批判,还是疫情时期对节庆方式、生活习惯的重新反思和革新呼吁,都指向国人的一大痼疾——好热闹。其实许多倡导以及新技术新思维引导下的新生活方式,一直都在试图矫正这种“热闹观”,却依然无法完全撼动千百年形成的习惯,就算是新冠病毒,也吓不软一路小跑奔向热闹的脚步。

那么,我们不禁想问:中国人为什么这么爱热闹?

郑州一家胡辣汤店门外排起的长龙

热闹在字典里的解释,取活跃、欢快、闹腾之意。古文中的出处有,《东周列国志》第一回:“这一场打围,好不热闹! 宣王心中大喜。”《喻世明言》第一卷:“那时厨下两个婆娘,听得热闹,也都跑将来了。”《英烈传》第四五回:“即在帐下设一个大宴会,齐集众将,高歌畅饮,扮戏娱情,一连的热闹了七八日。”可见,宣王打围、厨娘闻声、帐下宴会都免不了是一番热闹景象。

在语法上,热闹和很多形容词一样,兼具名词实义。我们常见一些景象被冠以“热闹的”,但却并没有细细对“热闹”本身逐个究竟,而若深究起来会发现,恰恰正是那些被“热闹的”形容的后缀名词,构成了“热闹”本身的诸多意涵。在时间跨度上,中华民族的民俗节日传统若盖以一词定论,非“热闹”可担其名,因此,在我们的文化里,大略地讲,热闹也是一个传统,它是群会的常态。

根据热闹空间形式的不同,热闹分为两种,一种是公共空间的热闹,另一种是私人空间的热闹。公共空间的热闹常见于节日庆会、商场广场、庙会集市等场所,由于其公共属性,意味着参与者不分男女、老幼、亲疏俱能参加。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是热闹的重要体现。私人空间的热闹指某类群体的聚会,以宴会居多,参与者的身份有了明确限制,如满月宴,参与者多是主人的亲友;如同学会,参与者必有同窗情谊。两种形式的热闹,成为国人体验并定义热闹的基础场景。

北京香山景区附近拥堵的车辆

无论热闹处于何种形式,热闹产生的条件大体一致:一曰人,二曰声音,三曰情绪。

首先说人,人多不一定热闹,但要热闹则必须人多。这里就产生了三个分类,第一,人多但不热闹,说明有纪律;第二,人多、无纪律,但有秩序,即热闹;第三,人多、既无纪律也无秩序,即嘈杂。

第一种情景常见于法庭、会议、礼拜、讲演等场合,法庭有程序,旁听、律师、法官、原被告在规定的时间陈述意见,若无机会发言则闭口默声;会议有规程,主导者、听会者该讲话时讲话,该聆听时聆听,该起立时起立,该鼓掌时鼓掌;礼拜有仪式,牧师讲经,教众祈祷,唱诗班颂歌;讲演重理性沟通,讲演者传布观点,受众洗耳恭听,末尾有互动。这些所谓的程序、规程、仪式等,我们认为是纪律,纪律约束了众多人的行为,程式才会被突出,理性交流方为可能。然而,第一种情景也常常充斥着繁文缛节,牺牲了参与者的情感,于是被诟病众多,以学术会议为例,常有学者戏谑:讲演知马力,茶歇见真情。

第二种情景存在于节日会、庙会、集会、宴会等场合,宴会尤可细分,生日宴、升学宴、谢师宴、婚丧嫁娶宴、乔迁宴、升职宴、洗尘宴、接待宴等,不胜繁举。节日会散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既有春节、元宵节、端午节、中秋节等中国传统节日,也有愚人节、情人节、圣诞节等西方节日,还有劳动节、儿童节、妇女节等国际通行节日。不同节日的受众有别,春节中国人都过,哪怕独在异乡为异客;情人节80、90后居多,连理结对,比翼传情;劳动节官方通稿,劳动人民都有资格享受。

与种种节日相伴的,则是大小规模不同的节日庆典。既然是庆祝,必然少不了消费,于是这些大大小小的节日会就成为了商家大举营销、刺激消费的攻城战役,城市里大型商场、超市、夜市、步行街、景点都会因为喜气洋洋的装扮,而成为热闹的首选之地。在农村,庙会、集会是所有人公共性热闹的场所,庙会是为了请神、庆神、敬神,集会是为了买卖与交易,一场庙会和集会成为举村,乃至周边村亲朋好友齐首聚会的契机。宴会与前述略有不同,它多是个人组织的为某个事件、名义的庆贺、招待或议事。宴会的热闹,在于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其中传递的主要是情感,尤其是亲密无间的亲谊、情分。须说明的是,第二种情景被表述为无纪律,是相对于第一种情景的纪律而言,前者人们可以充分、自由的表达情感,而无需遵守严苛的纪律,但同时它依然存在着某种无形的秩序,比如公共安全、诚买诚卖、宾主之道等,正是这些内化的秩序维系了热闹的顺利进行,具备并遵从内化的秩序被认为是有道德、礼貌的表现。

江西武功山景区检票口前排队的人流

第三种情景,原义上看,并不能单独存在于某一类特定的场合,但它又在任一的场合中存在着发生的可能,并会根据纪律、秩序的强弱排布出发生概率的大小,甚至在不同的人眼中,嘈杂既可能是嘈杂也可能是热闹。比如,法庭出现旁听不遵守法官指挥的讨议声,讲演无视讲演者的吵闹声,集会上的喧哗声,宴会上不加克制的劝酒声,都会被特定的人视为无视纪律、秩序的嘈杂,只不过前二者受制于公共规则不常发生,后二者完全受个人情绪、道德支配,甚至常被酒精催化难以避免。

宴会之上,国人的饮食文化讲究宾至如归,吃饱喝好,但宾客终归是宾客,常作忸怩状,主人劝酒劝吃,成为一种礼节。尤其在北方,不醉不归的推杯换盏,以及假作怒态的呵斥,演化成酒宴热闹的重要标志,然而在不知世事的孩童眼里,粗鲁的举止、吼声就是嘈杂。之所以提出第三种情景,在于指出我们常存在的一个误解:嘈杂就是热闹。确切地说,嘈杂是公共场所声音不加约束地传播,这种场合往往无秩序可言。一些人对嘈杂趋之若鹜,恰恰在于他们喜欢享受其中的无序感,我口说我心,说完无问津。热闹与之有别,话语是情感的载体,却也常伴以高声阔论,因此,在某些情况下,很难言之凿凿的分辨哪些是热闹哪些是嘈杂。不过,公共场所张贴在墙壁上的“禁止喧哗”,完全可以确定是针对嘈杂无疑,很可惜,一些人从来视而不见。

四川广元扎堆喝茶

其次说声音,在字面上看,“热闹”中的“热”字形容的是程度,“闹”字指不仅有肢体的碰撞,还有声音的喧扰,我们常见的热闹情景往往人声鼎沸,和嘈杂难解难分。此外,热闹的伴奏曲少不了炮仗和歌声加持。商家开业、春节年俗、结婚出阁,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炮仗声预示着热闹的前景。或悠扬,或动感的歌曲也常伴热闹左右,连续播放的乐曲和着再高一调的人声,谱出了热闹的双重变奏曲。 实际上,我们很难见到低声细语的中国式宴会,如果偶然存在,对主人而言不啻于一场灾难,即便知识分子也很难免俗。如果非要挑一些例子出来,我认为那还是应该被称为社交。

再次说情绪,在这里,热闹有了真假之分。喜庆、祥和、温馨、促膝的情绪是真热闹,做作、虚假、丑态、逢迎的情绪是假热闹。正月里来庆贺新春,拜访亲朋,应该是真热闹;公司年会领导高升,鞍前马后,可能是假热闹。有趣的是,越来越多的热闹逐渐真假难辨,究其原因,在于热闹本身产生了太多的附加值,亲友之间的热闹有可能在攀比,领导升职宴上的热闹有可能在拍马屁,官民之间的热闹有可能是为了让电视更好看,也就是说,热闹的原始意涵逐渐让位于它的象征意涵,形式大于内容,意图大于意义,所以,热闹成了工作的一部分,成了生活的累赘,人们避之唯恐不及。时下,更流行的是“小聚”,小聚牵涉的人少,非必需可为,时间、场所、内容均不加以限制,却也能获得热闹的最佳效果,其中的关键在于,情绪之真,热闹亦随之真。不幸的是,假热闹愈来愈多,副作用也随之凸显——假热闹不仅让脸部的肌肉僵硬,更有可能带来无法化解的尴尬,如同学会上的旧面孔总也带不来新友谊,七姑八姨的人生问题总让脸颊燃烧,有人长吁:热闹,多少尴尬假汝之名!

分析完热闹的条件,大抵热闹的种种场景不断浮现于读者脑海中,站在片段式生活的节奏里,热闹成为一种生活伦理,内涵在民族精神性的刚需中,因时代而变迁,形式却始终存留。首先需要说明的是,之所以视热闹为伦理,在于梁漱溟对中国文化“伦理本位”的总结。梁先生在论述中国社会道德代替宗教的成因中指出,“宗教在中国卒于被替代下来之故,大约由于二者:一、安排伦理名分以组织社会;二、设为礼乐揖让以涵养理性。二者合起来,遂无事乎宗教此二者,在古时原可摄之于一“礼”字之内”。意思是说伦理之名构成了社会秩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推而广之,皆为一家;礼乐教化,相处有道,人际往来得以有法可循。因此,古往今来常可以看到,友朋之间惯以兄弟手足作比,官为民主乃得“父母官”的美誉,热闹之事自然而然成为“家庭联欢”式和睦关系的象征。所以,无论婚丧嫁娶、满月寿辰、及第乔迁,但凡涉及重要事件,宾朋满座的热闹景象成为衡量主客关系的重要标尺,热闹的规模与时间也足为外人所品评。

其二,热闹的变迁与时代发展息息相关。传统的热闹注重人,有人就是有面儿;现在的热闹不仅关注人,还关注金钱,有人有钱才有面儿。以白嘉轩庆幼女生辰为例,族人集聚,方桌椅凳,一人一碗油泼面亦不乏热闹之景。而今婚宴,非硬菜名酒、主持司仪、灯光音响、豪车宴堂才能彰显热闹之尊贵。 有了互联网之后,热闹也具备了线下线上之别。线下已论,线上与之殊异。微博上的热闹称为评论、围观,微信上的热闹在于点赞、群聊。微博之上,名人婚变,牵动举国神经;微信群内,领导发言,必须点赞鼓掌。 换言之,人可以不在场,大拇指却不能缺席。

久而久之,热闹已经成为工作、生活的伦理。不经历热闹的人生平淡无奇,经历了热闹的众星捧月便欲罢不能。普通人的热闹平淡朴实,别有用心的热闹搜肠刮肚。有时候,人向热闹处探头探脑,有可能是因为寂寞;有时候,人想远离热闹而不能,有可能是脸面使然。

热闹兼具了褒义词和贬义词的双重身份,我们喜欢在节俗来临时,与亲人相聚热闹;我们又希望在非参加不可的热闹中,只身逃离。年轻人对热闹的嗤之以鼻,在于他们更注重自身的私密空间,既然热闹总是流于形式,何不呵护好自己的偏隅内心。老年人却不以为意,没有什么比人多更重要,广场舞的热闹吵掉了白领的早觉,却疏解了老年人孤独的心。

这个春天是广场最安静的 一段时间了

应该进一步指出,与热闹相对的反义词其实有两个,一曰冷清,二曰孤独,这二者对应的恰好是热闹的两种空间形式。公共空间没有人气,门可罗雀,是为冷清;私人空间无人嘘问,孑然一身,是为孤独。冷清的公共空间还可以想法设法的吸引大众,招幡热闹;孤独的私人空间却没有短效药可言,流行的话说,真正的孤独不在一个人时候,而在很多人中间,这是热闹所无法治愈的孤独。而在与日凋敝的乡村世界,往日的热闹却近乎不可寻,冷清和孤独是那些留守老人和孩童的终日写照。

热闹,从一个场景,逐渐成为了精神伦理问题。

贺照田在对当代中国大陆虚无主义的问题讨论中,着重关注,为什么在改革开放启动不到20年的时间里,中国大陆社会在表现上却变成了日常生活极被商业逻辑穿透、日常语言和心态氛围极受市场逻辑和消费主义笼罩与干扰的社会了呢?热闹是无法逃脱的,它仿佛也被商业、市场、消费所异化,热闹原初传达的情感一再被折衷、妥协,更多地充斥了纷纷扰扰,而愿意逃离的人则快意人生。

文章来源:爱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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