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一禾与张玞:1980年代的北大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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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一禾与张玞:1980年代的北大爱情

在1980年代的北大,骆一禾是与西川、海子齐名的“北大三剑客”。校园时期的骆一禾,有着宏大构思和在长诗写作上的远见卓识。与同学一起创办杂志、集会“海聊”,他因此认识了比他低两级的学妹张玞——6年后他们结为夫妻。

1982年至1988年六年间,骆一禾给张玞了百余篇书信,那是骆一禾21岁到27岁的岁月,是张玞19岁到25岁的时光。

这些文字大多漫无目的又极其率真:日常的碎片、亲昵的称呼、裸露却克制的情欲……他们“久久地絮语着”,“告诉我们世界是从两个赤裸的年轻恋人开始的”。

他们的爱情不止于此。那是1980年代,文学与诗歌理所当然地占据了中心。他和她分享读书近况、督促她的学业并开出一系列书单,两人谈思想、谈诗论、谈电影、谈文学,一起建立起图书收藏目录……这些恰好也是80年代的精神生活于我们今天的珍惜与珍贵。

这个从关于诗歌的书信开始的爱情故事,遗憾于年轻的死亡:1989年,28岁的骆一禾病逝,那时他与张玞结婚仅仅半年。他没能陪伴他的“果树林”到老,也没能在诗歌创作上走得更远。好在书信中不断浮现他赤诚的形象,和一股温暖且恒久的力量。

1

想我在北大十年,未名湖陪伴了我多久?后来我又跟一禾留了多少合影?在海边的、在山上的,但是留在脑海中最恋人的身影,就是二十岁生日那晚,他陪我坐在湖边,度过十九岁最后一个小时。

那天蚊子在我腿上咬了很多包,六月的石阶也充满凉意,硬邦邦的,但就是舍不得离开,头靠在他的肩上,有种终身相许的依赖感。

——张玞 代序《世界是从两个赤裸的年轻恋人开始的》

骆一禾和张玞在北大校园

玞玞:

我心爱的。

时至今日,我坐下来写信,仿佛置身在黄昏的星和黄昏的路之间。它们所网住的,不只是失意者的爱,而是一个处在幸福中的人,他的全部心情。

多么好啊,当月光路带着一个幻想游向海深处的时候,你也正踩着波涛,追逐着闪光的胶体,渐渐在夜色中变成一团白色,闪着只有我可以看见的有香的光泽。我希望我得到的爱是纯厚的,而且纯厚地爱着我,它不是一种始终的清醒,而是一种闪烁在苦与乐的海洋中间的,永不分别。

日复一日地,我离不开你了。我有时候很想“滥用”一下友谊和情爱,运用到不合理的地步,以证实一下自己到底在别人心中是多大分量;到了死后,人们会需要我,但仅仅如此吗?长久以来,我满足于做一个车站,奔波的朋友们如飞驰的列车,能在这里喷吐着白烟,休息到开车时间到了。远方的车站,也许会被忘记的,但至少它曾经给予人们以平安,时间,没有挤掉什么而使尘杂的人生更拥挤。

盖斯凯尔夫人写过一段很有意思的话:“一般人见到有才能的人总是满口赞扬,碰到一个明白事理的人,虽然也感觉可贵,口里却一字不提。”——当我年轻(至今也很年轻)的时候,一定是被两种愿望所折磨着的,我希望能做个平静的人,能够恬静地度过一生,可是希望自己也能因此对人有用,而且得到信赖,而不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无为,一种可忆可忘的无足轻重。平静的人,多半是被无为和无足轻重所湮没了的,在自己爱人的眼中甚或都不能有本来面貌:他被爱,是被当成某个样子来爱的,就像《跳来跳去的女人》里奥尔迦和戴莫夫一样。你曾见到我“慷慨陈词”的时候,那是一个不甘被无为和无足轻重湮没掉的我。我有时倾向于梦想:“人类也需要梦想者,这种人醉心于一种事业的大公无私的发展,因而不能注意自身的物质利益。”为的是能够朴素、执着、善良地做人,又不混迹在无为者之中。

也许是我为自己挑选了一种并不能担当的生活,也许是每个特殊的追求都因离开常识的判断而不被理解,总而言之我时常感受到“误解的理解”,夜晚和孤独感纠缠不去,把我挤兑到第三点上去,就像你所说的。这次去广州及北戴河,我是为了一种成人的友谊,一种不可推却的友情,一种独立建立生活圈子、在社会上建立自己的社会关系和生活方式,我应该有我的朋友,我的交际方向和范围,我的生活、事业的侧重,因为我的生活是不能由别人来代替的。

结果没有去普陀疗养地,我母亲写信来抱怨我的翅膀硬了,她请舟山地委派人去接我,而我没有去,结果劳而无功,她又嫌我不懂事,影响不好。第二封信说她能理解我,可说什么这是受同学的牵制,是因为想和年轻人玩——始终以一种家长式的看法来解释问题,似乎别人不能有成人的生活。地委何必去劳动?这种待遇本来就不需要。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像白面书生”“像个女孩儿”“太软弱”“公子”之类的评价很多次说出,在不同人的嘴里,连续的刺激,几乎形成了一种背景,有时候背景是决定人的形象的。

我想获得一种纯洁又厚重的爱,想完成我的事业,这样,在一生中,也可以借此摆脱平庸和那种背景。当你终于走近我,当我紧紧抱住你,第一次吻你的时候,我就下决心不让你离开我了。你在100号唱“假如我嫁了一个比你还强的,那就会刺痛你的心”这支歌的时候,我想说的是,不会有了,我就是那最强的。

因为你能爱我——这比理解更高更深重——所以我看到了一种孤独又幸福的希望,说这希望是孤独的,因为它只是我才会有的,说它是幸福的,它把我引向被爱,引向一个“大家”,引向一个被证实有价值的“自我”,所以我离不开你了。

以前我对你说的多,现在我想听你说,因为我依恋你,甚至有时候,我也很生气自己,觉得这么依恋下去,会显得软弱,显得不男子气,像个“女孩儿”,像个白面书生,结果混同于别人强加给我的背景,而失去你的爱,显得不能用自主来支配依恋。可是我甚至是冒着这样误解的可能而忍不住地依恋你,思念你。当我们吵架之后,我一个人觉得说不出的孤寂,很想得到你一个手势,一次叹息,哪怕你生气地背对着我,但不会离去呢!感情是惯于用最强烈的表现的,它不考虑是否合身份、性别。

我孤独,因为我曾依赖于一个杏仁及巧克力的家庭(它有别的好,但不是一切都好)而生长,因为我梦想得离奇:我要做一个诗人,一个代表性的大诗人——但又不是这样,我希望让我的情感进入中国人的思维历史中去,像王维,像李商隐,像李白。也因此而变得急进,焦躁,不合众数,易于苦闷,易于沉默,也易于由此而产生太强烈的依恋。当我吻你的时候,感到的不全是肉体的魅力,而是感觉到有一个肯精心帮助我,扩大我的生活,深知我的缺陷也不厌倦的女人,爱我这个古怪又有些力不胜任的男人。一种实在的支撑感在我心里回旋。以前我看《翠堤春晓》,圆舞曲之王施特劳斯,在他爱人的责备和激励下,写出了美妙而悸动的曲子,我不能理解,但是现在我体会着那种实在的支撑感、觉得有些明白了,我爱你。

我想画下我的爱人

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

她永远看着我

永远看着

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

不要以为我写给你诗,就是一种浪费和一种造作,我像个孩子,做一件事的时候,是全神贯注的,无心旁想,年轻人的心情,是这样的。也不要以为我的诗现在不是所有人都能懂而产生不安,当我们在屋顶上谈起“绿石子的河流”时,我确信,随着人们审美能力的提高和精确灵敏,这一切都是会被理解的,被爱的,人们不能永远停留在粗疏明白的叫喊和士兵的口令上。读诗的人本来不多,凡读诗的就是让人的精华注入自己心中的人,不能苟且,何况当一个作家可以不写诗,但绝不能不具诗情。——呵,我的爱人,我这是给自己打气呢,并没有说你不懂的意思。我愿意诚恳地改变自己,平静中必须有容量,而这正像在花钱时不能只想着黄金一样。我要把自己变得坚毅深沉些,这比较近乎我的习性,当然也要会玩,会做菜。

我很想对你说:再好好想想,假如真的我不能吸引你,让你生活中要舍弃很多爱好,那你就离开我。可是我也想过到那时会怎么样呢?我会再一次努力,追随着你,想办法得回你的爱,和别的求爱的人挤在一起,被热情和可怕的顽固燃烧着,那也许是一次结果为灰烬的燃烧,结果可能并不是年轻时青春所留下、所产生、所永在的那种银色花箔和泉水的飞升喷射,抖闪和飘扬,但我也要盲目地燃烧下去。所以再那么说就是故意制造事端了。而一切都会被很好处理的。

你别感到我是在贬低你,是不放心你。甚至在以前,我说你会有一个加强班的求爱者时,也不是在嫉妒,而是有斗嘴的意思,可是有时候我也弄假成真,自己也逗出真格的来了。你是和谐的,也许你并不是最美的,也不能说你比谁都漂亮,但是我觉得你的每个线条,每卷硬硬的头发,额头,挺洋气的嘴唇,让人想看的下巴,都带着我爱的表情,活的。……爱我吧,跟着我吧,带着我吧,我们永远不分离。

也许我的生活从总体上看起来会是很不错的。也许在经历上你会遇到麻烦,但你在情感上却保持着活力,烦恼,噘嘴,晶莹地转动眼睛,开朗地笑起来,有点老气地出神,很快很好地写东西,转着脑袋看笔记,堵住耳朵叫“不听不听不听”,去买一支发卡,快活而又详细地讲那些细小的事情:那不是废话,是的,我们的心脏正是在这些细小的事情所织成的多彩气氛中,找到敏感的诗情和寻求真正人生的起点,有意义的。从向红哭鼻子到去吉林,我可以想见她那个给她讲“七把叉”的弟弟,从你妹妹想去外地念书,我想得见一颗动荡的心有些疲倦但实际上仍想找到好生活的青春的向往……

玞玞,我们都去过海边了,当眩目的太阳在沙地上激起一片白光,湿漉漉的海沙在波浪退去时候显出石英晶面,当我们散发着咸味,并排伏在气筏上,用没什么内容但空茫地漾满了舒适的目光相望,在礁石上谈论月光路,汽车灯和“他们的打牌……不,在数七”的时候,当我们漂在水里,你把胳臂划断了,而这又带着无意快适的夸张的时候,我们是幸福的,别人想不到的,我们也不自觉的……

“这一对给太阳晒得黑黝黝的情人……忘记了鱼,忘记了鱼线,也忘记了船长。他们忘记了死亡,也忘记了战争。平静的深蓝色海水和清澈的淡蓝色天空仿佛一个大圆圈,他们就躺在这圆圈的中心。太阳好像只照在他们两个人身上。”瓦雷里在《海滨墓园》里写的是:“啊,为了我自己,为我所独有,靠近我的心,靠近诗情的源头,介乎空无所有和纯粹的行动,我等待回声,来自内在的宏丽。”这仿佛是游向月光路尽头去的、人生的幻想。

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一番深思

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

别笑我是个幻想家,别笑我这样写,别觉得诗都是不真的,只有在升华中我们才能理解深邃,才能发现一切是多么得来不易!一切又是用怎样的心血浇成的,让我回味吧,谁能说现有的比幻想的更真诚?我们爱着,付出着,为什么日常的谈笑,不曾显出它自身的无力?在平易随和之外,我们回味起那些涩味生硬的季节,不也感到我们多么的不容易吗?

我的好玞玞,我亲爱的!黄昏时候的思念是一种很怪的、撩人的心情呢。你喜欢黄昏吗?

吻你!在心里想念你!

永远爱你的 一禾

1983.8.20

2

毕业在即,分离在即,一禾总觉得该跟我一起出去玩一次,以增进我们的爱情……

海边的日子快活的不行,我可以跟一禾趴在皮垫子上漂好远,夜晚在海边散步,看到海里飘着绿色的海藻,惊喜得让我蹦蹦跳跳。男孩们整天光着膀子想晒黑点都晒蜕皮了,我整天穿着小宇的大浴袍带着草帽捂着严严实实,但最后伸出胳膊一比,我最黑。

——张玞 代序《世界是从两个赤裸的年轻恋人开始的》

骆一禾和张玞在圆明园

玞玞:

终于,我们相见了。那车子骑得多么愉快呵!

不少的回忆,终于在一个辛酸的杏子上找到自己的句号,我能够知道你心的波动,那些谈起爱情时的辛酸……我们男子可能坚强些也迟钝些,所以遇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可能就感到风平浪静,像看到一大片黎明后的海滩一样,海正从远处缓缓流来。

我总要挑起事业、社交、压力和感情的担子的,从过去到现在,我觉得是变得健康多了,我总会彻底锻造出来的。 这就是我,我怀着一个大大的奢望:如果有下辈子,也让玞玞爱上我。

人们常常怀着一个希望而办事并将它成就。也许下一辈子我真的不能和你在一块儿了,但我常怀着这样一个灼烧着我的火星。来世对我们是很重要的。也许今世所遭到的一切,而我们未能自觉地秉正处理,下辈子就将遭天谴……所以我打算用一个我们的现在,我们所创建的共同经历所鼎承的未来,来压倒我的过去,努力生活。是的,我是你的确证,但你也同样将在我们私人的心史中留下对己的确证,所以我得堂堂男子般地生活。说句实在话,我对你是不公平的,也是留下抱憾的丈夫,但现在我不自卑了,因为我们到底走到一起了。

你闪烁着,终将走远……在一个世界沦入黑洞的时候,也许我们被仓惶而急切地渡过忘川的人流无声地冲开,连再见都来不及说一声。……所以我要说:我爱你,我爱你……以至无穷,因为说不完或说不出的时候我会很难受的。不过我相信,假如那飘着绿色五月的坚硬洁白的河流,那鱼王和欢笑般神奇的你明亮晶莹的眼睛,你的话梅和小面包,那纯净有力的母亲般的春天和春天般的母亲会一起重新自那苍茫中流来的时候,我一定能看见你在那河上的,我也一定要奋力向你游去。

这就是车子滑下三环路,滑下电车拐过的那个坡道,我骑车子在前面,而你在路灯下慢慢骑来的时候,我说不出来的那种热辣辣又堵塞的东西。我是钝化了,当着人的面前,我会装作无动于衷了,我甚至为自己一句真心激动的话感到后悔,但是看你写到自己,写到你哭了,写到那种复杂难辨的滋味时,我晚上激动得睡不好觉了……我呆呆地看着你的信,仿佛一个地球就在手上。

你明白了吗?我爱你……你好……从这些再也连缀不起来的字句里,我感到心在膨胀起来,就像我们白天黑夜在岸上看见海浪涌来时的那种神一样的大深远与大欣悦。

玞儿,你不是神,但你是在这个世界上挽起我的手和我同行的一个有着褐色头发和日渐消瘦脸庞的、我的女孩子……想到没有下辈子了,我就心里滚沸起来,烫到只觉得冷地渴望。

爱你至死的 一禾

1983.9.15

3

接下来就是一禾上班我上学的日子,也就是1983到1984这两年,那是我们通信最多的日子,为了不影响工作和学业,我和一禾约定一两周见次面……

看一禾给我的信,除了诉说强烈的思念,就是交流学习和思想,但个性差异的冲突和协调也是其中一个复调吧?说到爱情,再美好的故事也不会缺少痛苦,但也是这份痛苦让感情变得沉甸甸的。

——张玞 代序《世界是从两个赤裸的年轻恋人开始的》

骆一禾手稿

玞玞:

昨天晚上的电话,又给我带来了一种春天的气息。你还在长牙吗?唉,玞玞,你是个小姑娘呢!我有点辛酸,有点嫉妒,有点温情缭绕地想。就给你写信了。这天晚上写的东西挺乱的,就没给你寄去,现在又写,虽然我昨天睡下了,可是又睡不着,写信又很乱。光着身子给我的小美女写信当然挺有劲儿的,可是句不成句,段不成段,只好重来了。

你去看看,万一要是牙顶住牙了,就不怎么好办了,还是看看,乘她们还没打架以前就先处理一下,在牙床上轻轻划一下,就有地方了。我也不懂医,除去以前看过半本破书,那时候才十五六岁。祝你健康啊。

看完了《美国女作家小说选》,那本书里,关于性的描写是很少的,比之中国的女作家更为洁净严肃,张洁什么的,还要写一些刺激的东西,而美国女作家甚至好像对爱情和家庭的题材也有另一种感受,没有我们所熟悉的那种问题、气氛,好像谈的是另一回事。看来女作家和男作家是不一样,而美国可能物极而反,可能更处于女权思想的有意蒸馏之下。除去一两篇外,倒也不是像朱虹所说的那样:它们都为女权思想呐喊。

星期天什么时候去买书,你来电话告诉我,或者怎么找你去的问题,也请你“规定”一下。

现在我比较能克制自己了,只是有时候情欲还会挺难熬地在我心里拱动上那么一下,让我觉得寂寞一会儿,这些都会好的。每到离我们约会的时间近了,我就有些不安稳了,心里总是有点动来动去的。所以到难熬的时候,就不得不停下工作,稍稍休息上一会,省得核对出错来。

这几天在看《战争与回忆》,这是第二遍了,小说里面,这算是通俗类的上品,人物写得很活,拜伦的性格有点像小宇。我挺同情罗达的,这是个四十多岁还很年轻活泼,喜欢玩,能做很可口的饭菜,有点小小虚荣心,什么功夫很好的妻子,后来她和她的很出色的丈夫帕格分开了,可即使如此,帕格直到最后,还很觉得出她的家庭情意,每次回家都觉得出俄底修斯流浪十年后,回到帕涅罗珀温馨撩人怀抱的和美气氛。罗达有一次见到希特勒之前,从大门的滑梯上滑下去,裙子一直滑到露出吊袜带,显出漂亮的大腿,她可不好意思又很快乐地大笑起来。——挺有意思的,作家把人写得挺活。

有一次拜伦一拳打掉了克里夫兰的假牙,打得他挺着光着的大屁股摔在地上,因为他和拜伦的妹妹梅德琳鬼混,又不和他夫人离婚。这时候拜伦忍不住和梅德琳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像他们小时候看见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拜伦爱睡觉,不守纪律,可打仗特别有准,后来当了潜艇艇长,是个出名的艇长。以后你闲了,可以读读这本七卷的小说。

这几天校了一本意大利小说选:《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还有一本写黑手党的政治暴露小说,一本《弦乐大师帕格尼尼》,最后这本没意思。一本老舍的《文学概论讲义》,比现在的教科书有意思,写得具体些,分析中西文学流派,也有怪肤浅的见解。这样,日子还好过些,要是赶上没意思的书稿,那才难过呢。

星期三我们《十月》看来要开个五周年庆祝会,小说组的让我和小宇给谢冕送一张请帖,他们挺拉他的,谢冕待人也热情,特别是近来处境不好。我被误认为与他很熟,这样星期六或者下星期一,就可能去北大,你准备在食堂给我买点饭,可以吧?——当然可以!

所 以 想起你呀,我就觉得生活特别安定,不管怎么样,都有一个好姑娘爱我呢!——这使我一下子觉得成熟了许多。你是我的根呢……

刚才,由于校对工作中,出现了不少错漏,我一共发现了80多个错字标点,是编辑没有指出的,排字工也没发现,所以发了八块另三毛五分钱,这样,可以买几本比较厚的书了。具体的生活里有烦躁也有欣喜,我们没有拒绝感受它,感受了也不自我欣赏到骄以示人的地步。

什么时候我们能再去海滩呢?一望无际的,平平的,静静的,鸽子窝的海滩,沙子又细又平,我可以一直走出百米开外,看着你晒黑的后背和肩膀,浸在水里的猫眼儿和贝壳,你漂亮的手臂上的水珠,太阳在高高的天上,像一只白色的碟子。

我坚信,我们是离海很近的,是很近的;那咸味的爱情,在水里格外滑润的腿儿,那小红帽遗失的水面上,炽热的吻和目光,下雨的晚上,中午发白的海滩和那把丢失了的小阳伞。这是个好的自然,我想着你,想在周末心慌意乱地等你,很有劲儿地提着沉甸甸的书包,挽着你的手,走上那么一段路。

祝你康健、快乐、专心。

一禾

1983.10.7

4

当我喜欢上某个男孩的时候,我会问一禾万一我爱上他怎么办?他说这辈子我会允许你爱三次。为啥呀?不可能没人爱你,没人爱的姑娘我也不要,人这一辈子感情经历丰富,总归是好的。

那你怎么办?也许会很痛苦地看着你,但我有信心再次去争取你的爱,即使有一个加强班排在你身后,我排在最后,最终你也会看上我。

——张玞 代序《世界是从两个赤裸的年轻恋人开始的》

张玞和骆一禾

玞玞:

我想跟你说几个事。

一个是李东那个“控制”的问题,无非是说我不够男子气,是个文弱书生,不能配得上你罢了,和方毅那会说你没抉择好是一个意思。这个问题是污辱性质的,我是这么看的, 一个人在感情上玩世不恭,也总想把别人的感情看成是一种不值大钱的泄欲而已。 李东的诗说:

隔夜的微笑

在闷热的小屋里发酵

别走近我

吻已经变成苦涩的思考

瘫软在揉皱的床单上

(《无题C》)

一个女人的感情如果冒出汗酸气,馊味,酒精吐出来的味,那是让人感到格格不入的。当初外院一个叫黄英子的女诗人就写过一首诗,“没有带纸/天空的太阳像铅弹/我听见隔壁哗哗的小便声”——而李东的这首诗要高级些,但是也让人不能接受。好像正像老朱说的:“没有爱憎,没有性别。”

再有一个就是你去跳舞我很高兴,你讲舞会上的事情,我也爱听,不是爱听事,是爱看你两眼闪闪发亮。所以你不要像下午说的那样:“一禾,跟你说件事,你能原谅我吗?”——你晚上又对陶宁说:“我跟他没有任何共同爱好!”

我想,我爱一个女孩子,是为了幸福,所以不能计较。不过也不是为了听自己心爱的人说“没有共同爱好的”!我不会因为“没有共同爱好”而幸福。你跳舞,你两眼闪亮地讲舞会,我都会很高兴的,可是你在同一天晚上又提起“没有共同爱好!”我觉得这对我的感情和耐心都太过分了,似乎我是你爱好的敌人,是因为你跳舞而控制你的人,其实你总是把我看成对立面,这让我很难过,而你跳舞,讲舞会我不反对,而且你活泼泼的最好!

但你一讲“没有共同爱好”,就让我很沮丧,让人家觉得是我不让你跳舞。其实“古板”“诗人”“书生气”“贵族”这些称号都是别人加给我的,有时候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我很倒霉,我也得在交往中自认这些,以免显得自我表白,斤斤计较,不随和。可是我凭什么就被人这么看呢?所以我也就不与别人多加来往。我至少希望你不要这么看我,你要去跳舞而不必事后请我“原谅”,你可以爱好许多而不必认为我不许你爱好而“我们爱好不同”——这要求不过分吧?!

真的,你对我够好的了,但是我真不愿意使你勉强,难道我就那么安心做你的对立面吗?你不高兴的时候,我就很痛苦。因为那也是我不使你高兴的结果。我有时候觉察得出,我渐渐没有了吸引力。因为我的什么呢?

你不要以为是我怪你,而是我总觉得我心里难于解开,我不是你爱好的对立面,请你千万别以为我是你的爱好上的敌人,我说这么严重的话就是要你好好玩,明白这一点。

我也希望我的爱人能体贴我,不要让我觉得我是压制了你,这不过分吧!我只有这个要求,剩下的我就不能求人了。

永远爱你的 一禾

1984.6.8

我们终于简单而快乐地结婚了,我是说我们骑车去了登记处,两家人一起吃了顿饭,仅仅是两个人都买了挺贵的西服……

1989年新年,一禾给我的贺卡上写着:

呈现给玞子女王陛下——美丽女仙,黄金女子,光着光明的疯女儿

不瘦的健美爱好者,不胖的专业苗条者

幸福家庭的发动机,聚会的放火者和热烈者

布匹的磨损专家

学习的漫游女士:绿野仙踪

空气炒螃蟹、虾仁炖月亮、竹笋焖云彩的烹调家

直觉主义的美人,本本主义的专家

怕发胖的著名唠叨学士,骑大马的硕士,诗人保佑的博士

明早我们会从哪一只鞋子里醒来?

内容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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