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传统知识分子失语,不代表知识和学者失语

淡豹:​传统知识分子失语,不代表知识和学者失语

有人说,这是一个传统知识分子失语的时代,他们对政策的影响力在下降,对公众的号召力在减弱。“启蒙”变成了一个姿态很高的词,“公共知识分子”的声誉直线下降,舆论场热闹又混杂……知识分子如何面对这种趋势?公众应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意见领袖?媒体在这场对话里又当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当我知道将要采访淡豹的时候,这些问题渐次从脑海中浮现出来,直觉告诉我,她是回答这个问题的合适人选:有过读博、做学术的经历,有过做媒体人的经历,作为新一代女性公共知识分子,她也许能站在一个比较公正的立场来谈论“什么是知识分子”“如何看待话语权的下放”“如何看待写作——作为知识传播的手段”。

淡豹,写作者,《Vista看天下》、Elle Men杂志专栏作家

2018年底,淡豹开始了脱产写作。这本即将出版的小说围绕着 她最关心的女性议题和家庭议题。 她认为,关注和强调女性的困境并不是要干预每个女性的选择,或者每个家庭的分工,而是在大的社会分工里,女性依然更多地承担一种类似“家务”的工作,护士和医生的性别分工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这会使得女性劳 动的市场价格低于男性,从而进一步影响她们的经济自由,以及派生出的婚育自由、选择自由。

01

“传统知识分子失语,不代表知识失语,也不代表学者失语。

凤凰网文化:2011年您去了芝加哥大学读博,什么契机让您从学术领域走向媒体,开始对公众进行知识传播?

淡豹: 其实我读博的时候就开始在微博等一些媒体上发表评论了,同时也在给东方早报写文章。另外有一个事件是,2013年有一个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的教授,他当时大放厥词,说女生和男生不要同一个时间来上课,女生要晚一点,她们在宿舍里要化妆打扮。因为女为悦己者容,让男同学和教授都感到赏心悦目才是最重要的。我看到好生气,关键是这是一个教授在微博空间上讲的。我有理由认为他对他课上的女生是有歧视的,没办法相信他的打分是公平的。当时我和我的一些做社会学的朋友,就开始在微博上抨击他。

我记得当时连续写了十篇文章, 从不同的角度批评他,还向大家介绍了一些北美高校如何防止校园性别歧视和性骚扰的法规。 当时我也倡议成立一个“我遭遇到性别歧视”的讨论空间,大家都可以匿名给出自己的故事,让公众指出这个问题的存疑性所带来的伤害。

我参与公共讨论就是从这件事情开始的。

凤凰网文化:从学术写作到媒体写作,转变大吗?

淡豹: 其实还好,因为 人类学的核心的动作就是“翻译”和“写作”。 “翻译”的意思是,把你所观察到、所参与的生活世界翻译成文本。“写作”就是把你在田野调查中的笔记,拿回来写论文、写书。所以我觉得生活状态没有变化,以前是在家呆着,看书、写作,现在也是在家呆着,看书、写作。我在学人类学时关心的话题和现在关心的也差不多。

凤凰网文化:你觉得严肃的,或者学术的知识分子,和我们现在说的公共知识分子(没有贬义的意思)之间有界限吗?

淡豹: 我觉得主要区别是知识生产者和知识的传播者的区别,而不在于面向学院之内还是面向公共。尤其是,社会科学的本质是公共性学术生产,不是私人的。虽然在学术之内产生,但一定是跟某个公共问题有关。如果在一个好的体制之下,一个社会学者就算自己不对公众做任何发言,不上节目,不写专栏,不接受采访,但他的作品,会通过NGO(非政府组织),通过他的读者,通过其他的途径对大众产生影响,对国家政策产生影响,所以它们本质上是具有公众性的。

所以,公共性还是严肃性不是区别的本质,关键是是否有独立生产的能力,关键是看自己心目中意义是在哪方面,是生产新知还是传播新知。因为大家(社科学者)最终的义务都是面向公众的。

凤凰网文化:很多人说这是一个知识分子失语的时代,你赞同吗?

淡豹: 还是不要用“知识分子”这个词吧。中文里面“知识分子”这个词汇含义比较多元。我没有觉得学者失语,中国的学术研究最近这些年绝对是在越来越繁荣的。这么多海归回来,他们在关注新的议题、群体,国家的资助也越来越多。

凤凰网文化:我理解的“失语”的意思是一种话语权的下放,以及对公众的号召力在减弱。

淡豹: 那不是好事吗?有些人会认为15年前是一个话语更加繁荣的时代。但是当他们做出这个判断时,他们是在把比如说南方周末这样的媒体,对于公众的影响当作是一个尚方宝剑。他们在这个意义上讲影响,但是我不觉得那是一个很好的时代,我完全不觉得。

在南方周末的视野里边,比如女性家务问题绝对是隐去,他们不会关心这个问题。他们有对于什么是大问题什么是小问题,什么是轻问题什么重问题的判断,而这些判断我不认为是一个充分的判断。现在这个时代,更多人可以发言,传统上被认为权威的媒体他们在失语不代表知识失语,也不代表学者失语,这是两回事。

很多群体,以前不被认为是值得研究的群体,很多知识,以前也不被认可为知识,现在都进入大众的讨论之中。这恰恰是基于某些传统权威的丧失才发展起来的。我其实是拍手称快的。

02

“虽然无心为之,但我小说里最用力、最带感情的部分还是女性话题”

凤凰网文化:您的写作贯穿了学术、媒体文章和小说。这三种写作形式,你在创作上分别有什么不同的感受?

淡豹: 我挺喜欢作家格非的一段话。他说,也许中国需要的一个新的文体,不一定是新的主题或者新的作家,而是新的文体。这种文体能够把社会发生的观念上的变化用小说的形式表达出来,比如像《摆渡人》这种写家族史的小说。我觉得罗伯特·穆齐尔是很典型的例子,他恰好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作家,还有奥地利作家托马斯·伯恩哈德,他们都是写这种文体的。我不能说我的目标是写成这样,但这是我最喜欢的写作。

对于他们来说,学术论文、政论、小说随笔、演讲,这些文体没有那么大的差异,可以试试有意识的把它们放在一起。

克莱儿·麦克福尔,《摆渡人》

凤凰网文化:可不可以理解为消除了非虚构跟虚构之间的界限?

淡豹: 我觉得是观念和叙述的问题。因为小说中的一个细节,我觉得都很难说是非虚构还是虚构。它就是来自于生活的细节,就是论说、抒情和叙述,它们都是可以在一起的。我自己写不会觉得有那么大的,或者说希望没有那么大的区分。

凤凰网文化:听说你马上要出一本小说集了,说说这本小说的主题吧。

淡豹: 主题是家庭中不同代际、不同性别,也就是不同群体之间的冲突。我想写中国家庭正在发生的变化。

凤凰网文化:你的小说只是展现这个变化?还是会把自己的观点放进去?

淡豹: 等待评论家给出他们的判断吧。我开始没觉得我是写家庭的,有的朋友看过之后说,不同故事之间的主线是写家庭和家庭的变化,里面挺多冲突是来自于家庭价值观的变化。他们觉得我最用力的、最带感情的部分,是女性在家庭婚姻中的绝望、抗拒和不满。他们说了之后我自己回头看,我也有这种感受。

其实我不是只想写女性,我是想各个代际、各个群体都写,有城市也有乡村,有中国也有西方。但是写完了之后,可能潜意识里还是指向了那个问题。

凤凰网文化:我之前看项飙老师的一个访谈,里面讲到他们80年代的时候特别向往自由恋爱,没有想到现在很多年轻人居然能接受家长给他们安排相亲,甚至是婚姻。同样的,我们现在强烈意识到女性面对的结构性困境,很多女性恐婚,不想被两性关系束缚。但再过一些时候,可能女性又自我消化了这种抗拒,走回传统的家庭关系。

淡豹: 不仅是再过一些年,此时此刻这两种潮流都是同步的。大家所强调的是不同的痛苦和不同的快乐。不同的女性会有不同的看法,有的女性希望走入家庭,在家庭中间得到财产的保护,获得共同进步。对于有些人来讲,家庭就是一个剥夺和压迫的空间。她们所看到的价值和危机是不一样的。

这个指向的事实是,我们曾经以为中国会逐步的扔掉这些保守主义的价值观,现在发现并没有。但是我也不觉得就是坏事。而且这不只是价值观方面的问题,跟医疗体系、政法体系、城市的高房价都有关系,这背后是各种各样的物质生活基础。

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

凤凰网文化:这里面可能还有家庭贡献没有得到社会认可的问题。当然了,就算被认可了,还是会有女性不想被束缚在家庭里,想要获得自我价值。但是目前来看,家庭贡献确实还没有被公平对待。

淡豹: 这有三方面,第一个问题就是价格和价值是两回事。社会有可能会承认你做家务的价值。其实,现在也是有的。但不代表她有经济上的独立自主权,不代表她敢于离婚,因为我们说的是认可她的价值,不是认可她的价格,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是更重要的,就是每个人要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第三点是,在认可之外,这是一个结构化的性别分工。女性不仅是在承担更多家务,而且女性也在承担职业中更类似于做家务,更多照顾性质的那些工作,比如说护士、幼儿园老师。这些职业是相对收入更低,相对来说社会地位没有那么高的,就比如医生和护士在性别上的划分。家务不是一个独立的范畴,背后是一系列的、有等级的体系。我们并不是让某一个家庭进行怎样的男女分工,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他们爱怎样怎样。但如果是社会上一系列的相关范畴,都是家庭这个领域内的反映,我觉得女性的这种斗争是非常有意义的。

凤凰网文化:说回写作,在写作这条路上,你觉得谁给你的建议或者影响是最大的?

淡豹: 我很喜欢的作家一个是奥地利人托马斯·伯恩哈德,一个是穆齐尔。我到目前为止是通过阅读来学习,因为我没有进入到传统的文学界,比如作协、文联系统,也不是中文系或者作家班出来的。我一直是野生写作,所以一对一的讨论其实并不是很多。

03

“彭磊老师是孤独的写作者的陪伴”

(以下是一些闲谈)

凤凰网文化:你为什么叫淡豹?

淡豹: 这个其实是偶然。当时和很多业余写作者一样上网,没事就换ID,我用过好几个不同的ID,“淡豹”是其中一个,还用了“哈哈哈哈哈”这种当ID。“淡豹”好像是当时正在听David Bowie(大卫·鲍威),偶尔就起了一个DB开头的ID,当时会有媒体约稿,开始给国内媒体写点小评论的时候,就顺手拿了一个ID,就用下来了。

大卫·鲍威(David Bowie,1947年1月8日-2016年1月10日),英国摇滚歌手、演员

凤凰网文化:读者为什么喊你“总理”?

淡豹: 2015年我刚回到北京,感觉吃东西很困难。北京买菜也不太容易,不像南方的菜市场有很多很新鲜的菜。我觉得在这种条件下,各家还要自己开火,很不环保。像过去单位食堂就能一揽子解决居民吃饭难问题,就比较好。然后我完全是调侃性的说了一句,如果我是总理,一定要在北京建多少个大食堂。可能大家觉得我很关心国计民生,就戏谑地称我“总理”。

凤凰网文化:你好像很喜欢动物,你的几个网名“沉默的浣熊”“宠物中的王者”“静静的顿猴”“淡豹”,都和动物有关。

淡豹: 我有个公号叫“动物学”,是瞎起的名字。以前读人类学的,就说现在不做研究了,那就叫“动物学”吧,其实就是一个对比。所以后来就开始一系列的各种各样的动物。

凤凰网文化:看你微博上挺喜欢彭磊的,喜欢他的人还是他的音乐?

淡豹: 他是孤独的写作者的陪伴。我夏天是靠彭磊老师,冬天是靠卡姆老师。但我不是很喜欢看综艺,《乐队的夏天》是我第一个从头看到尾的综艺,我在彭磊和卡姆中间还看了黄晓明老师,还看了《做家务的男人》和《幸福三重奏》,我感觉我被综艺腐蚀了。反正,就是在这些我不认识的男性的陪伴之下,度过了写小说集的光阴。

采访:李牧谣、杨佳琪

撰文:李牧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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