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特稿部 新闻周报
关于跨性别
“我希望我能够像所有的平凡女孩子一样成长、成熟、老去、死亡,而不是活在这幅根本不属于我的躯壳里,每日每夜承受无尽的煎熬。”亦诗在12月6日晚自杀前留给朋友的遗书里这样写道,也是亦诗一直渴望的生活。
亦诗服下了早已准备好的自杀药物,等待死神的到来。她的朋友得知后要她去医院,否则就报警。亦诗感觉自己的身体早就“千疮百孔”,拒绝去医院抢救。她在朋友的要求之下喝下牛奶解毒,最终没有生命危险。
亦诗生来是男孩,但她始终认为自己是女孩。
像她这样在心理上无法认同自己与生俱来的生理性别,相信自己属于另一性别的情况被称为——跨性别(Transgender)。根据维基百科的解释,跨性别是一个伞式术语,除了包括性别认同与出生时的性别指定相反的人(跨性别男性、跨性别女性),它还可能包括不完全归属于传统上的男性或女性的人(比如是性别酷儿者/非常规性别者,双性别者、泛性别者、流体性别者、无性别者)。Facebook网站曾列出了56个性别选项,2014年增加至73个。
图片来源于《2017 年中国跨性别群体生存现状调查报告》
跨性别群体的心理健康状况不容乐观。2017年11月20日,首份《2017中国跨性别群体生存现状调查报告》(以下简称《报告》)在荷兰驻华使馆公开发布。《报告》显示,2060名调查对象(跨性别男性、跨性别女性、性别酷儿和易装者)中,61.5%正经历不同程度的抑郁情况,73.2%正经历不同程度的焦虑,21.2%有过自残的行为,12.7%有过自杀行为。而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2016年中国总人口自杀率的数据是10万人中8个。
这并不是亦诗最严重的一次自杀。去年10月份的一个晚上,刚上大学一个多月的她在宿舍服下会使肌肉痉挛、心动过速、导致呕吐的自杀药物。状态极为危险。幸好室友及时拨打了120才被救回一命。
“决定藏起来”
跨性别群体的情况复杂,因人而异。有些人可以接纳自己的身体,但有更多的人处于焦虑和痛苦的状态,一直无法接纳自己的身体,想要改变自己的性别,这种症状在医学上被命名为易性症。
易性症患者往往自幼便表现出差异。幼儿园时期,亦诗便感到自己和周围的男生不同了。男生喜欢奥特曼,她偏偏喜欢毛绒玩具,并且只和女孩子玩;她很爱哭,甚至会因为袜子破了洞而哭,每当这时,父母会责骂她“娘娘腔”、“怂包”、“没有男孩子的样子”。只有她自己认为,自己本来就是女孩子。但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变态,很有问题。
亦诗小时候第一次去公共厕所时,怕被别人看到隐私部位,就躲着旁人,“这种想法很奇怪,别人都不会害羞,我就会害羞”,因此她从小学开始就基本不再去公共厕所了,都是在学校“憋着”,等到回家。小学四、五年级时,亦诗当时经常想穿女生的衣服,并且不愿意理头发。那时她以为只是心里胡思乱想,为了不在人前丢人,她尽力压制这种想法。
如今17岁的跨性别女性清芷,在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她心中澎湃。她突然开始厌恶老师父母教给他那一套“男生该做的事情”,甚至开始厌恶自己的身体,但她不敢和父母提起。青春期的来临加剧了她们的焦虑。男性特征的发育让亦诗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体,她曾经想割掉自己的生殖器,不过由于怕疼最后没有成功。天生性格内向,加上性别焦虑,亦诗从初二时就想自杀。父母和同学看到她无意识间表现出的高度女性化的举止,有时会指责她没有男孩子的样子。亦诗决定隐藏起来,于是她每时每刻都注意自己的举止和言行,故意学会说脏话。到了高中,亦诗的学习成绩不错,同学们更容易注意到她。无意间听到的他们关于自己性别的议论,使她更加压抑自己,高三开学时,她患上了重度抑郁症和发作性睡病。
直到去年10月份自杀前,亦诗一直以为自己是同性恋才有这样的想法,并不清楚这是易性症患者的表现。多年来,她一直藏着,从来没有向父母说起过。去年10月份那次自杀之后,她大概猜到了自己的情况,开始在社交媒体上关注和自己的情况类似的人,她逐渐理解了自己的想法。
父母知道以后
父母也是在去年10月她自杀未遂,发现遗书后才看到她的真实想法的。
亦诗对于从高三开学到今年三四月份这段时间不怎么记得了。她大概记得,从ICU出来之后,他们找来“大神”给她跳大神,找来亲戚责骂她,找来心理医生来“开导”,最后找了精神科医生。她第一次把自己跨性别的情况告诉了医生,医生为她确诊为性别认知障碍,也向她的父母解释了相关情况,“出办公室后,他们却说医生满口胡言乱语”,亦诗回忆。接着她接受了两个月左右的住院治疗,而抑郁症并没有好转。12月底,她出院后回到家中,将此前的遗书藏在了自己卧室里床垫的下面。一天,母亲在拆洗床单时偶然发现了遗书。“我从客厅回到自己的卧室时,她还在看那张纸”,亦诗说,“不过她马上撕了然后丢掉了”。
亦诗在医生那里成功开到了雌性激素,不过并没有过上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在社交媒体上,她写道,父母在她看起来状态差的时候,用很多话安慰她;在她看起来状态好的时候,问她能不能停止服用激素,搜她的卧室,把所有她自己买来的药物找出来,逼问她是些什么药,质问她为什么要用剃须刀剃腿毛,逼着她出去运动。
他们试图想改变亦诗关于变性的想法。但事实经验表明,易性症一旦形成,无法逆转。“如果想拯救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顺着他们的意愿,给他们一个异性的身份,能够使其接纳自己,而不再身心矛盾”,北京大学第三医院潘柏林医生在对易性症进行解释时说道。《报告》显示,近六成的跨性者得不到原生家庭的支持,尤其是有改变身体意愿或行为的跨性别者。
相比之下,同样是跨性别女性的雪风则幸运得多。2016年12月9日凌晨,她将之前准备好的一份出柜专用文章在微信上发给了父亲。文章中写明了这些年来内心的想法,以及将来的打算,还有关于GID的各种资料。经过了半小时紧张的等待后,父亲回复了几段文字,表明虽然一时间难以接受,但是一定会全力支持她。
“我知道真相后,首先想到的是,原来这么多年你都一直承受着,是爸爸失职”,父亲说:“儿子,爸爸应该是个开明的人,但这种事情真正发生在自己头上,还是接受不了,但你放心,爸爸妈妈是最爱你的,我对这种事不了解,希望你回来后单独好好地跟我聊聊,不要独自承受痛苦。”
雪风与父亲的聊天截图
12月11日,父亲约她去茶馆详谈,在三个半小时的谈话中,她和父亲讨论了关于GID(性别认知障碍)和SRS(变性手术)的相关内容,又给父亲看了跨性别者公益纪录片《有性无别》和她的女装照,成功取得了父亲的支持。
“父亲说,只要我以后能幸福,不管做什么,他都会支持。”父亲同时开始为她攒手术费,争取让她在大学期间完成手术。
性别规范是通过社会机构(如家庭、学校、工作场所、实验室、 大学或董事会) 和更广泛的文化产品(如教科书、文学、电影和 电子游戏) 产生的。
性别无关灵魂
2018年,世界卫生组织发布了《国际疾病分类》,在该分类中,性别认同障碍或性别焦虑症(Gender Identity Disorder/Gender Dysphoria)正式被更名为Gender Incongruence,可译为性别不一致或性别不符,并且将其从精神疾病目录当中删除。标志该组织对性别认同的去病化。
“决定一个人性别的不是他的生殖器,而是他的灵魂”,跨性别女性核桃在此前一个关于跨性别者的采访视频中说,“一个人是否善良、一个人是否真诚,跟他是什么样的性别其实是无关的”。
相关研究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12月25日,《中国心理卫生杂志》发布了“跨性别与顺性别大学生的心理健康状况”,选取10个省级行政区域、26所高校中的大学生10590人(跨性别者30人,顺性别者10560人)跨性别大学生的抑郁和焦虑水平比顺性别大学生更高、自杀危机的风险更高,但两者在健全人格取向方面并无差别。
清芷已经因为信息竞赛的卓越成绩被保送到清华大学,参加预科计划。她现在平时也会女装打扮,除了声音之外已经不太容易被误认成男孩子了。如今在清华参加预科计划的她,依然秉承着一直以来从未动摇的数学梦想,除了学计算机系的专业课以外,她还旁听数学系的课程。前几天刚参加完大神云集的丘成桐数学班选拔考试后,不错的成绩也让她离自己的梦想更近一步。
核桃大学毕业后在北京找工作,简历上第一句话就是‘跨性别女性’,她面试了四家公司,有三家没有问到性别问题。她目前全职在一家非政府组织做编导,也会利用业余时间,在全国跨性别热线做接线员。
但是跨性别者面临的职业困境比其他人更多。《报告》显示,跨性别者群体所面临的失业风险约社会普通人群的3倍。尤其在接受变性手术之后,社会对于跨性别者的身份的认同问题更加凸现出来。根据《关于公民变性后变更户口登记性别项目有关问题的批复》,公安部规定跨性别者在完成性别重置手术后,身份证上的性别可以更改。但是其他的证件如学历、学位证书上的性别却很难更改,这也导致很多跨性别者在目前或将来的就业岗位上面临身份遭到质疑的风险,甚至影响就业及职业前景。
此前3年一直在杭州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工作的小马去年冬天完成性别重置手术后成为一名跨性别者,刚回到工作岗位的她即被公司辞退。她说,公司人事经理曾向她提出,不知道安排她跟男艺人还是女艺人,劝她辞职,并拒绝按照劳动合同法进行赔偿。她遂将公司起诉到法院。12月3日上午,我国首个跨性别平等就业权案在杭州市滨江区人民法院浦沿法庭开庭审理。
对于未来,亦诗说,“只要能赚钱做手术就行,如果能找到好一点的工作当然是最好”。
(文中亦诗、清芷、雪风、核桃、小马均为化名)
文字:张涵博 杨天宇 许雯
图片来源于网络
编辑:涂艺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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