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我的死也是有争议的。然而今天我最热切地希望的却是一种寂静的死,它使我所爱的人们平静。
——《加缪笔记,1949-1959》
今天是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逝世60周年的日子。
前段时间,关于加缪死于谋杀而非意外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成为国际文化界讨论的热门话题。译文君也曾在“世界之窗”栏目中报道了这件事👉点击回顾。
过去,一提到加缪,译文君总要向大家推荐加缪的小说,如《鼠疫》《陌路人》《西西弗神话》等。但是,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译文君想隆重介绍一本特别的书——由译文君的好朋友译小林(译林出版社)出版的《团结与孤独:阿尔贝·加缪影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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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诞啊!人生
“最优秀的人物总是先死,因为他知道自己要什么,死而无憾,这就是生活。”
当加缪在《鼠疫》中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他绝没想到,这是一个需要他自己去实现的预言。
La Peste
鼠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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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阿尔贝·加缪 著
刘方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60年1月4日,阿尔贝·加缪坐上米歇尔·伽利玛的车离开卢尔马兰,同行的还有后者的妻子雅尼娜、女儿安娜,以及他们的爱犬。
米歇尔出了名的爱开快车,而加缪厌恶开快车,他曾说过:“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死于车祸更愚蠢的了。”
早午餐后,旅程继续,米歇尔握着方向盘,加缪坐在他的右侧,没有系安全带。
事故发生在一瞬间,“雅尼娜没有听见丈夫发出任何叫喊或者反应”。加缪被甩向后车窗,脑袋穿过玻璃,颅骨破裂,颈椎折断,当场死亡——
死于发生在一条九米宽、三车道、空无一人、刚刚下过微雨的通衢上的车祸。
荒诞啊,人生!
次日,加缪改编自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最后一部戏剧《群魔》照常公演。
三天内,演员们陆续收到加缪从卢尔马兰寄出的信,信中表达了对他们的鼓励和惦念。
而加缪……“他看不见今天的早晨了。”西蒙娜·德·波伏瓦神思恍惚地说。
孤独与团结:影像中的加缪
2009年,当时的法国总统萨科齐打算将加缪的遗体移至先贤祠,遭到加缪的儿子让·加缪的反对,指责其“利用和消费”加缪,遂作罢。
同年,由加缪的女儿卡特琳娜·加缪编纂的《孤独与团结:阿尔贝·加缪影像集》出版。
Albert Camus:Solitaire et Solidaire
团结与孤独:阿尔贝·加缪影像集
[法]卡特琳娜·加缪 著
郭宏安 译
译林出版社
2020年1月
先贤祠是供奉法兰西民族最孚众望的贤人的地方,而出版一本影像集,可以通过照片鲜活地呈现加缪的一生。
在这两种致敬的方式之间,加缪的儿子替他的父亲选择了后者。他说:“父亲一生反对虚名,是不会同意住进先贤祠供人膜拜的。”
看来,这对双胞胎子女是理解他们的父亲的:比起在高台上受人瞻仰,不如“与人数最多的那些人在一起”。
也正因为此,我们才拥有了这本可以捧在手中阅读的珍贵影像集。
卡特琳娜·加缪知道,用照片呈现一个人的一生是困难的,因为“一个生命是变化,怀疑,矛盾”。
但是,一位叫做雅克琳·列维-瓦朗齐的批评家说服了她:
他(加缪)向我们呈现的神话,远非一些美丽的谎言,从而出卖了真实,这些神话揭示了人类条件的深刻的真理、世界的美、人的痛苦、他们的孤独、他们对生命的热爱……
因为不爱虚名,所以加缪是孤独的,他在巴黎的知识分子中间感到“浑身不自在”,对“很豪华的生活”感到“疏远”和“怜悯”。
在1957年获得了诺贝尔奖金之后,加缪在普罗旺斯的一个小村庄卢尔马兰买了一栋房子,终于可以不受干扰地安心写作了:
重新工作。《第一个人》的第一部分有进展。感谢这个地方,感谢它的孤独,感谢它的美。
但是加缪又在普通人中间收获了友谊。正如卡特琳娜·加缪所说:“我的父亲和那些人在一起,所有的那些人,人数最多的那些人,他们每天都兢兢业业地做着他们该做的事。不知其名。”
阿尔贝·加缪葬在卢尔马兰。在一个小小的公墓里,一丛荒草下,有一方粗粝的、没有打磨过的石头,上面刻着“阿尔贝·加缪1913-1960”的字样,没有墓志铭。
旁边是他妻子的墓,墓碑比他的大而整齐;周围是一些当地普通居民的墓地。
加缪在“人数最多的那些人”中间发现了友爱,发现了“他们对幸福之绝望的追求和他们的兄弟之情”,并最终回到了他们中去。
除了简短的前言和照片的说明之外,《孤独与团结》的几乎所有文字都引自加缪的作品。
卡特琳娜将加缪的一生分为“起源”、“觉醒·行动”、“反抗”和“孤独·团结”四个阶段,其中“孤独·团结”所占篇幅最多,亦与书名相呼应,为艺术家、哲学家、剧作家、作家、记者、丈夫、父亲、情人……加缪的一生做出了最精当的注解。
少年爱着海滩,还有漫天星斗的夜
阿尔贝·加缪的一生始于贫穷,终于清贫,但是他并不以为耻,为困,为苦,或为罪。他说得好:
贫穷对我来说从来就不是一种不幸:光明在其中撒播着它的财富,甚至我的反抗也被照亮了。
拥有金钱,就是把自己从金钱中解放出来。
贫穷与光明,贯穿了加缪的一生。他从不羡慕,从不嫉妒,从不觊觎,没有“怨恨之心”,而是更热情地投入灵与肉的狂欢之中。他“生活在窘迫之中,生活在某种快乐之中”。
加缪坦然地面对贫穷,免除了嫉妒之心,这首先应归功于他的家庭、他童年的生活环境,他说:
免除嫉妒,我首先要归功于我的亲人,他们几乎什么都缺,却几乎什么也不羡慕。这个家庭甚至不识字,它以沉默、谨慎、自然而朴素的骄傲给了我最高的教诲,我毕生受用不尽。……所谓的资产者的幸福使我厌倦,使我害怕。
贫穷与高贵,在加缪看来,并不是一件矛盾的事情,反而激发了他的才华:
我发现,一个穷孩子可以通过艺术表达自己和解放自己。
十六岁的加缪,英俊、贫穷,病弱,患了肺结核,多次咯血,不得不远离人群。在最具生命力的年纪直面医院、死亡和孤独,他第一次感受到生活的荒诞,以及对生活的热爱:
不,不,生活是另外的东西。
贫穷而有尊严,这是他的选择,这种选择使他在荒诞之中找到了一条幸福的道路:
我们不寻求什么教训,也不寻求伟人所要求的那种苦涩的哲学。阳光之外,亲吻之外,原野的香气之外,一切对我们来说都微不足道。
非典型英雄“陌路人”
阿尔贝·加缪被认为是一位荒诞哲学家,然而什么是荒诞?加缪的荒诞是存在主义的荒诞吗?
他认为,“荒诞不在人,也不在世界,而在两者的共存”,所谓“共存”,其表现形式乃是人类社会。
但是,认识到此并未完结,仅仅是迈开了第一步。在他看来,荒诞只是个出发点,重要的是面对荒诞采取什么态度,即在荒诞的条件下,人应该如何行动。
是以死来结束荒诞的状态,如“局外人”默尔索?还是以反抗来赋予人生某种意义,如推巨石的西绪福斯?
L'étranger
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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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 阿尔贝·加缪 著
沈志明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默尔索是“一个没有任何英雄姿态的人”,但他“不大会欺骗自己”,不流俗,不从众,坦然地“接受了为真理而死”,并在死前感到了幸福。
实际上,加缪对默尔索是欣赏的。在《陌路人》美国版作者前言里,他写道:
默尔索并非落魄之人,而是一个寒伧而外露的男子,爱好太阳,因为阳光不留阴影。远非缺乏一切感受性,他具有一种深厚的激情,鼓励着他,因为他坚忍不拔,凭着他对绝对和对真理的那股激情。与此相关的一种真实,尽管还是负面的,即存在的真实性和感知的真实性,如果缺乏这种真实性,任何对自己和世界的征服都将永远不可能。……默尔索虽然没有任何英雄姿态,却接受为真理而死。
而加缪在给海德里希的信里写道:
默尔索不是与法官、社会的法律以及符合习俗的感情站在一边的。他像一块石头或一股风一样存在于太阳底下,这些人从不会撒谎。如果您从这个角度看这本书,就会看到面对世界的快乐的一种真诚的道德,一种既嘲讽又悲剧性的颂扬。
Le Mythe de Sisyphe
西西弗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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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阿尔贝·加缪 著
沈志明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而西绪福斯是荒诞的英雄的典型:他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巨石旋即滚落下来,他又得重新下山,再把巨石推上去,如此反复,了无终期。
加缪感兴趣的是下山途中的西绪福斯,他敢于正视那块巨石,敢于把它再次推上山顶,这种精神是对命运的蔑视、挑战和反抗——
“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照亮人的心灵”,加缪发现了这条千古不灭的真理。
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影像集中的加缪,是在病中吹长笛的忧郁少年,是与女伴嬉水、与妻子同游的情郎,是为贫穷和战乱奔走疾呼的记者,是有子有女万事足的老父亲,是激情迸发的编剧和导演,是与左岸若即若离的知识分子,是与存在主义决裂的荒诞派哲学家,是声势日隆的诺贝尔奖作家,是排版工人的挚友,是离群索居的艺术家……
让·格勒尼埃、纪德、勒内·夏尔、萨特、波伏瓦、阿拉贡……这些出没在影像集里的人们,他们爱加缪,有的或许也恨他,却终在他戏剧般地退场后,怀念他,颂扬他。
翻看一张张照片、手稿、信件、海报,与海明威影像集传递的“活着是一种姿态”的激情、冲突与挣扎不同,加缪是放松的、愉悦的。
海明威说,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那加缪,可能就是这席盛宴中,最倜傥的身影。
这并不是说,加缪缺乏深度。相反,与海明威自毁式的抗争不同,加缪的抗争是自愈并治愈他人的。
海明威用掏空自己向世界宣战的方式树立起一个“可以被摧毁,但不可以被打败”的精神偶像,而加缪坦言,“我一部分非常蔑视这个时代……常常失去信心”,“另一部分却想承担这种衰退和共同的斗争”。
毫无英雄姿态的局外人,没有犹疑地接受了西绪福斯的命运,用对生活的彻底的投入和热爱,在战后欧洲的精神废墟上,为流浪的青年们提供了永不冷却的热源。
在影像集序言的结尾,卡特琳娜写道:
我的孩子,我的孙子,我的侄孙女,没有见过他。为了他们,我愿意历数所有的形象。为了重现他的笑、他的随意和他的宽容,为了重现这个赋予我生命的亲切、热情的人。为了展现阿尔贝·加缪是“众生中的一人,他试图在众生中尽力为人”……
有戏言说,人人都爱加缪。是啊,谁会不爱他呢?
毕竟,他曾那么热切地爱过每一个人,直到今天,那温度仍依稀可触。
文中插图选自《孤独与团结:阿尔贝·加缪影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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