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张爱玲,她是钟晓阳

她不是张爱玲,她是钟晓阳

人们习惯称呼钟晓阳为香港女作家。但她的小说,除了《遗恨》,其他的并没有太浓的香港味道。她心中的小舟,一直飘啊飘,也真实地在不同国家不同地方辗转停留。

然而,她对母亲的故乡东北却有着更为亲近的感情。听母亲在家说着家乡话,吃着母亲做的家乡菜,她一度觉得家乡就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一抹晚烟荒戍垒,半竿斜月旧关城。家乡是逢年过节母亲的三分钟怀旧”,和一声熟耳的“王八犊子”。

沉寂许久,如今钟晓阳又带着三部曲回归,虽是改写和再版,但多年过去,不一样的阶段承载完全不同的心境。她还是那个独饮愁露的“早慧女子”,继续娓娓道来,“二十年没有多长,不够我们脱胎换骨,只够我们世故些、困顿些、幻灭些。

钟晓阳

多年之后,著名编剧史航也一定不会忘记二零一九年十月十八日,那个他号称是秋季里最紧张的一天——他要去见他的偶像钟晓阳。

他从家里把已有的几乎全部钟晓阳的作品都扛来了,内地港台版本都有。好几本还是图书馆买的,二手的。“出门之前,我赶紧仔细看看自己穿着打扮怎么样,因为我觉得她写所有人,写衣着都不一定很详尽,但非常挑剔。我想了半天,最后看到自己的脸,还有什么好打扮的呢,就这样吧。“好在坐在偶像旁边,史航先生并没有紧张到不会说话,依旧滔滔不绝,游刃有余地自我调侃,倒衬得钟晓阳愈发沉静内敛,好像一块吸纳光源的海岸边通透礁石,始终是众人眼中抹不去的焦点。褪去薄棉衣,她一身素白衬衣端正落座,不说话的时候始终微微低头,嘴角稍稍上扬,眼神在流转星光。续起细流苏式的齐肩长发,隐退过去短发时的凌厉。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不说话的,每次回答问题前,她都会认真构思片刻,一场将近两个小时的谈话,始终像身处一幅背景虚化的相片之中。中途有个别读者提问貌似有一些难以迅速作答,但她又为延长停顿而深感抱歉与为难,情急之下,她轻扯一下旁边史航的牛仔外套,极腼腆地请求他,像是小女孩的无助,“你来说。”

钟晓阳鲜少出来参加活动,“我说话是有点困难的,而且想得很慢,往往事后才想到,觉得我不应该那么说,当场会有点空白。常常会觉得,读者可能会觉得很没意思”。她的确太沉静,不属于现世的沉静,带着一如她自己所说的“内疚”,还给浮世通幽一隅,日圆长河。

1

史航忆起最初看到《停车暂借问》时,那会儿还不叫这个名字,叫《飘零梦》,封面上穿睡衣的姑娘让他印象深刻。玩笑归玩笑,这本书真正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它的“娟秀与残忍”。娟秀是字里行间流淌的气韵,残忍的是情。“当爽然跟宁静多年之后在香港重逢,这种多年之后的重逢可能是《一代宗师》里叶问跟宫二的那种心事,也可能是《暗恋桃花源》中江滨柳和云之凡的心事,但它们都不如《停车暂借问》第三段《却遗枕函泪》写得那么不堪,是把一段情的不舍生生写成不堪,这是狠辣的写法。”当史航流畅地说完这一段,钟晓阳微微点头。

《停车暂借问》

和钟晓阳对话不单单是在和一个人对话,而是一个时代。《停车暂借问》出生时,她才十八岁,八十年代初。那个年代属于文学,一切寂静,喧闹,也多多少少与文学有点关系。当时的香港文坛,好像一面沸腾汪洋,浮在表面翻滚的热浪还属金庸,亦舒,梁羽生等。钟晓阳如从岸边打水漂来的石子,一书激起三层浪。一层“妾住长城外”,二层“停车暂借问”,又一层“却遗枕函泪“,脱胎于崔颢《长干曲》。三层浪叠加成就一部经典,也立体化了一个时代符号。宁静与爽然,相遇,离别,重逢,终又分别,也恰似人一生中的几重浪,一重卷过一重,将心拉扯又揉碎在岸上。

人们管她叫“早慧少女”,“小张爱玲”,詹宏志说她是“彗星”,无意迎合他人,只是偶然来到人间绽放光芒,随即便隐入自己的轨道。跳动的文字,起舞弄清影。那是脱胎于古典文学的印记。《红楼梦》和纳兰性德的词是她最爱的,连同她笔下的人物也一齐跌入古典文学的水帘洞天——宁静总是懒懒地歪在炕上读《红楼梦》,将无法排解的相思之苦(“早知相思无凭据,不如嫁与富贵。发断一身人憔悴,不信郎薄幸,犹问君归未”)夹至书中。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频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爽然随意翻到的一段话,是《红楼梦》第二十二回中的句子。似是无心却有意。当看到宁静身边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熊应生,爽然心里自然是五味杂陈。

年轻时的钟晓阳

很难说《停车暂借问》是专属于某个时代的故事。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我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宁静与爽然的影子。爱情不是悲剧,爱情处理的只是人与人的关系,看自己怎么样去珍惜,去经营这个关系。说到爱情观,钟晓阳照常停顿良久,好像是有什么细小的倒刺一样拔不掉的难言之隐,便都往大了顺。不过,无法道清阐明的情绪,隐于其后支撑着充当肉身的文字。人们诧异钟晓阳何以在如此轻的年纪写出如此沉重的作品,但她只是坦然,“那时候是有过一番爱情经历的,我认为算是一段爱情。而且在我自己,真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我觉得它是写《停车暂借问》的一个很重要的动力,是在一种非常悲伤的动力下写的。第一次感受到生而为人会有这样的感觉,会有这样的憧憬,这样难受。那个时候也没人可以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回去后写了很多诗词。所有我以前读的关于爱情的古诗词,所有的苦与恨,‘多情自古空余恨’‘人生长恨水长东’‘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这些都变得有力量了,都有意思了。那时候才明白,那些反而不是只说自己的爱情,而是人与人之间都有的。”

1982年《停车暂借问》出版,钟晓阳遵照挚友朱天心的提议,给当时在洛杉矶的张爱玲寄了一本过去。隔年,她便收到张爱玲的回信:

晓阳小姐,

多谢寄书来。前一向实在贱忙,没能早点回信,一耽搁下来,忙乱中把地址也丢了。想托联副代转,仿佛又更失礼,还是麻烦邱彦明小姐寄地址来。又赶上报馆春节放假,耽搁了这么些时,真对不起。动人的爱情故事实在少,难怪《停车暂借问》这样轰动,续篇当然情调不同了,怎么说是败笔?报纸总是引错话,千万不能介意。——还在忙,匆匆祝笔健。

张爱玲 二月廿五

(1983年2月25日)

当时收到回信的意外与激动早已模糊,但还是一次次拔河一样往前追忆,“好像是房东收了交给我。我从来不会用剪刀剪开信,都是一把撕烂,但收到那封信后,我很小心地剪开,怕把信剪坏了。那个信纸非常薄,每次打开都会发出一种很细的声音,所以我都是非常小心、战战兢兢的。每次看,似乎都能够感受到她回信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王德威说,钟晓阳是“张派”最佳驻港诠释者,但不同的是,“张得自《红楼梦》的,更多一分对世路人情的精警世故,也绝不避讳其中俚俗卑琐。《红楼梦》外,张亦受教于之前的《金瓶梅》,及之后的海上花,民国鸳鸯蝴蝶派小说,不是偶然。相对于此,钟晓阳显然更倾心于《红楼梦》感伤艳情的面向。赵宁静情到深处,发而为诗。而我们很难想象张爱玲的白流苏,葛薇龙,王娇蕊会有这番雅兴或能耐。”

钟晓阳毫不避讳,也不恼心于旁人拿她与张爱玲作比较。“那个阶段你问我最喜欢的作家是谁,就是张爱玲。我一次一次回到那个书店把她所有的书都买回家了,《半生缘》,《秧歌》,《留情》,全部一本一本的买回家了”。让她记忆犹新的是《留情》的头几句,“他们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小小的一个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很难说这种接通电源般的顿悟意味着什么。其实大多数人活着,并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人们并不会时刻注意到自己的呼吸,就像闷罐里的一锅粥。生命的延续仰仗在时间中无声息的麻木与静止。所以当身子通过了红隐隐的火,活着有了知觉。这样的知觉于晓阳来说是一种恩赐。她写作,也是为了回应这样的恩赐。

2

钟晓阳还记得最初投稿是刚上初中那会儿,参加一个中文比赛得了头奖,还拿了一块手表,信心大开。后来有一次逛书展,邂逅朱天心的《击壤歌》,因为开头那句“我和卡洛刚看完东南亚的《畸恋》,出得电影院,竟是阳光郁郁,地上半湿半干的已经下过一场雨了”,便爱上了朱天心的文字,更把她当成自己的精神寄托,写长信向她倾诉。往来的信件后来便被刊登在朱天心主办的《三三集刊》上,“之前虽然有投稿,但都是些比较短的小说、散文,那个长信特别长,好像也是从那儿开始,我的写作力量才倾泻而出。”

朱天心

此后便开始一直投稿,钻进书里面,渐渐从一个校园活跃分子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独行者。“每天中午吃饭我就一个人,挑一棵树,在树下吃饭看书,也一个人去图书馆看书。就这么开始,人家觉得我不爱交朋友,把我当问题学生。其实不过就是因为想多点时间看书,并不是不喜欢跟人家交往。慢慢就特别想待在那个世界里,文字就是这样吸引你。”

屋里有些热,钟晓阳便一直没有披上外套,侧面看过去,身子骨好像一面薄薄的白墙。时不时抿一口冰咖啡,笑容轻浅,眼里是慧光粼粼。这时我总想起《遗恨》里那句,“前一晚的月牙犹在,在初蓝的天际像个淡淡的指甲印。”或者又如《停车暂借问》里,“宁静手里也有月亮,一路细细碎碎筛着浅黄月光……灯笼有点动动荡荡的,人影便有些真切不起来,倒像他们在坐船渡江,行舟不稳,倒影泛在水上聚聚散散。”类似这样不可言说的细腻感知,在她的书中盈盈满满。

一个好的写作者必须得打开身上每一个毛孔去感受空气里每一丝风,每一粒尘的威力,用作家阿乙的话说,有一种普鲁斯特式敏感——“遭遇最细微的不和谐也如同受到伤害,最淡薄的敌意和最不经意的可笑行径,都会在心里留下痛苦的记录。”钟晓阳曾在书里写过和儿时好友的绝交,“我的脚步总是快了一点儿,多多少少总快了一点儿,陶和惠媚渐渐接近了,惠媚恋上校里的男同学先告诉陶,陶有什么事也先跟惠媚说……一次去看电影,她们俩只顾聊,快要误过入场时间了,我只得一口气跑去买票,她们才珊珊到来。入场坐定后,陶问我怎么不买中座的,后座最前一排的前面就行,比较便宜,那口气像我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其实也不在乎那些,可是真能看出来,真的能。从头想起,她们对我到底自私。”

人性是最禁不起提炼与萃取的,所以她才会说,“适度的悲观比什么都有用。”明白人性之中核心与无法改变的东西,沮丧归沮丧,因着沮丧才会想要去弄清,但最终会发现一切皆可弃,心应随潺潺河水流动,或随热气球升向太空。

钟晓阳(图源:澎湃新闻)

颜纯钩说,“好作家永远都是善感的,看晓阳写那些无心的相逢、有意味的神色、小小的感动、细碎的拌嘴,一点一滴都有情意在,不管是遭逢剧变,还是平平淡淡的离别,或是片刻的痴迷,遥远的祝福,在她笔下都有丰饶的生命汁液。正是这些真实生活里的小小‘得着’,使整个悲欣交集的人生,不会被哀伤压倒——哀伤永远在那里,而我们总得按自己的方式活完一生。”

3

“谁向江头遗恨浓,碧波流不断,楚山重。柳烟和雨隔疏钟。黄昏后,罗幕更朦胧。桃李小园空,阿谁犹笑语,拾残红?珠帘卷尽夜来风。人不见,春在绿芜中。”是宋朝祖可的《小重山·谁向江头遗恨浓》,《遗恨》的书名就是从这来的,《春在绿芜中》也是。

《遗恨》写豪门恩怨,前身叫做《遗恨传奇》,是一次近乎彻底的改写。故事落在九七回归前后的香港。这本书好像把晓阳从仙境带回了人间。三部曲中的情,不管是《停车暂借问》,还是《哀伤纪》,都太干净了,是雪地里隐隐绰绰,摇曳可怜的清透烛光,是聂鲁达所描述的“密语之钢”,再大的哀伤在那个精简纯粹的世界也能得到升华。《遗恨》也有情,但这情里面掺了太多杂质。张怡微说,是情与欲的痴缠。欲望总是更强大一些,给人安全感。经济变革下的社会压力,阶层断裂,在书里有个比较直观的表现:通往山顶豪宅的盲肠道,有钱人车进车出,威风飒飒。穷人登高探险,能走上一天一夜。情,爱情友情亲情皆可指,显得是那样可有可无。于一平对金钻,起初确乎是真情,但后来他明白了,金钻和他好,甚至和他结婚,并非是跟他一样的全心全意的爱,而是夹杂了太多利益与现实的考量。金钻在与他交往时就已经瞒着他怀有身孕,是和其他人犯下的“错误”。真情被真相越搅越浑越搅越散,最后就是飞速离心向外飞溅。绝望,就如泰坦尼克号撞向冰山那一刻。

《遗恨》

有读者表示过失望,说这就是通俗小说。钟晓阳曾也坦诚,说《遗恨》算不上文学作品,就是一部通俗小说,她后来又解释了一番,“小时候看小说不会分什么是通俗的、什么是文学性的,觉得好看就会看。大学开始,大量地看很多通俗小说,现在叫做类型小说。爱情的、武侠的、侦探的等等。其实他们水平相当高,看他们的小说很快乐,我就想我能不能写一部中文的小说。当时有这个想法,就是能不能有一条路是让我的粤语经验发挥的?那些小说也有一个特点,多半都是男性为主。在城市里面,一个人走过一条大街。同时我也喜欢卡夫卡和加缪的东西,我想他们书中那种城市里的疏离感是不是也可以挪到我的小说里呢?慢慢一个形象出来,就是一个孤独的人,简单来说就是一个人经历着他的时代,经历着他的迷惘。”

4

中途她一度想过要停笔,也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写小说,写歌词,写剧本,翻译,除了由于家庭变故不得不进行的现实考量,还有一些内里,苦痛作结,无法梳理。“书不念了,房里呆不下,吃不好,睡不着,不加衣冷风里走一段路,泡电影院,泡狭隘嘈杂的咖啡馆,对自己厌恶到极点。但我的心底是相当明晰的,像濒死的人豁然清醒,意识世事去远,然而日暮天遥,全和自己没有了关系。”

愁在他人眼中永远是“欲赋新词强说愁”,只有自己被实甸甸灌满,肉皮被挤压得极薄,根本动弹不了,只能等它一点一滴漏干,一觉醒来落个恍如隔世的蓬松。

年少有年少愁。年少的愁永远是最刻骨铭心的,是少年当下眼中的惊天动地,日后眼中的故弄玄虚。年轻时觉得难熬,老想着快点长大快点成熟,总还有希望。也总还有退路,实在不行回家呆着,告诉爸爸妈妈去,躲进父母的庇护。所以年少时碰到钉子就会觉得好痛,不管有多少人对你说过多少次“这没什么大不了”,总还是会哭,还是会痛。太渺小了,便看一切横亘眼前的都是庞然大物。

钟晓阳年少的愁,比较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在《春在绿芜中》写到的,中学时代对李念老师暗自萌生的毛茸茸的情愫,无法诉说,但又萦绕心头。本来打算毕业分离时送出的歌最后也没能送出,“I’ll walk in the low road and you’ll walk the high road. And I’ll be in Scotland before you.”如今看来早已不是愁,而是珍贵的回忆。

《春在绿芜中》

到了一定年纪,最大的愁,应该就是没有愁可愁。倒不是没有愁,而是明白愁也没有用了,进退之间都一眼望尽。她后来重新拾笔写小说,觉得还是写小说最符合她的性情。二十年后重写《遗恨传奇》,来到一个新的人生阶段回首当年的文字,总是觉得还不够,“第一次写的时候,人还太在当中,那个距离还不够远”。

那段时光,挚友曾经愕然,为何不再写作?她嘴上只是说,不想写就不写了,但其实心里是在辗转纠结,写作于她究竟是怎样一回事。那时正值朱天心的小说《末了》在《联合报》发表,得奖小感里的“平白做去”让她思忖良久,“省起自己平日的行事为人,有多少是哗众取宠,声嘶力竭?有多少是卑己卑人,轻情轻物?”读到“轻舟小棹唱歌去,水远山长愁煞人”,思流渐渐通畅起来:

文章是我一路上的山光水色,山明水秀。其实并没有山穷水尽,亦没有柳暗花明,可以只是此时此地,欸乃一声。开出豁亮天下,青山绿水原来一直无变改。我既来了,定不负山的高,水的清,也许将来潦草收场,惨淡徒劳,可是有这一路风光,我的一生,便可自成景致。

采访&撰文 危幸龄

编辑 野兔

图片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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