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演了一辈子的《茶馆》,老舍看了都赞不绝口
李曼宜 凤凰网读书
于是之是中国话剧绕不开的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中,创造了多个形象鲜明的艺术形象,如《龙须沟》中的程疯子、《茶馆》中的王利发、《青春之歌》中的余永泽。
1958年夏天,话剧《茶馆》首演成功,很快“一票难求”。原作者老舍先生看完于是之扮演的王掌柜后,兴奋到夜不成寐,挥毫写下了一帧条幅:“努力如是之者,成功其庶几乎?”
毋庸置疑,于是之是一位伟大的演员,却鲜有人知,他生命的最后时光是如何度过的。
演了几百场的《茶馆》,于是之居然忘了词儿。后来才知道,自己得了阿兹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
阿兹海默症侵蚀了于是之的记忆,他仍旧不时对妻子李曼宜念叨:《茶馆》不应在话剧舞台上消逝。
老友去看望他,他已经无法言语,只是蓦得流下热泪来。
……
于是之的夫人李曼宜,记录下了她和于是之相扶相携的最后时光,让我们得以瞻仰这位艺术家一生的荣耀与孤独、坚守与遗憾。
1950年,李曼宜和于是之在史家胡同宿舍
无数次地想重返舞台,无数次地失败
自从发现是之的这个病后,我们都很痛苦。他有他的痛苦,我也有我的痛苦。我是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思想斗争才算把心态放平的。开始,我更多的是从我自己这方面想的。以前,我们两个人都是他干他的,我干我的,他的事儿用不着我管,我也不愿意多管他的事儿。可现在从他的病情发展来看,好像他时刻都离不开人了。我想我也刚退下来,正想干些自己喜欢干的事,可像现在这样大概我什么都干不成了,我真不甘心,也觉得委屈。
再有,我这个人自尊心非常强。那时(大约在二十多年前),人们对阿尔茨海默症(即“老年痴呆症”)还知之甚少,对老年人的常见病,如高血压、中风或偏瘫等,大家一听都很同情;而对一个人“老糊涂”了,爱忘事,丢三落四,说话词不达意等,常会当笑话说,甚至失去对病人应有的尊重。这一点,我非常受不了,总觉得我像比别人矮半截似的,直不起腰来。
很多人都知道,一次是之出席一个文艺界的活动,他应上台给两位获奖者颁奖。给第一位获奖者颁奖,他完成了;到给第二位颁奖时,他不知怎么糊涂了,拿着奖杯径自走向后台,没发到应得奖人的手里。我当时坐在楼上的观众席里,看到这意外的情景,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汗也下来了。虽然周围并没有人认识我,可我替他特别难为情,不知人们在怎样议论他。那天,我们回到家里,他一直没有说话,我也没提这件事,只当一切都没发生一样,我们是把痛苦都吞在自己的肚子里了。
是之这时变得非常脆弱和敏感,不知什么时候想起什么事,或是看到过去的什么东西,如相片、文章,再有是什么人无意中的一句话或一个表情,都会引起他不愉快,有时会暗自生气,也有时会伤心落泪,甚或失声痛哭。
于是之饰演话剧《茶馆》中的青年王立发
老年王立发
一次,他遇到北影一位朋友,他跟人说:“我现在没用了。”他还跟我说,他现在不愿意见那么多的人。其实,他自己也很矛盾:见到了朋友,他会想到自己什么都不成了,很自卑;但长时间见不到什么人,他又会觉得人们已把他忘了,也很苦恼。有时,我们在紫竹院公园散步,常会遇到一些他的老观众,人们总爱围拢过来,历数他们看过的他演的戏,总是赞不绝口。他的表情也总似乎很难为情,又摇头又摆手的,意思是说:“别提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但,就我的观察,他见到这些老观众没有忘记他,内心还是感到欣慰的。
在他心情好的时候,我也劝过他。我说,你过去努力工作,取得的成绩,那是谁也抹不掉的。你现在身体不好,就要甘于寂寞,好好把身体养好。他也同意,但在内心深处,总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总想再做些事。
一次,有一个媒体请他题字,他欣然同意了,但写了几次都不满意。后因人家要得急,他就选了一张让人拿走了。开会那天,我们都去了,人家把他的字当场展出后,他一看,就坐不住了,觉得太不像样儿了。于是,他马上站起身来,离开了会场,我在后边都追不上他。到家以后,他痛苦地顿足捶胸,恨不得要自己打自己,觉得实在是太丢人了。看着他那么难受,我也不知怎么劝他才好,只是说:“你别这样,别这样……”说着,我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于是我们俩抱头痛哭了一场,宣泄了无法说清的酸楚与痛苦。
再有一次,就是李龙云在《我所知道的于是之》一书中说的,他们去西北,是之在一次联欢会上表演失败的事。那次,对是之又是一个不小的打击。龙云是这样描述的:回到房间后,“于是之瘫坐在椅子上,几个小时之间他好像老了十岁,他嘴里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完了,这回真的完了!真完了,全完了……’多少年来,我从没看到过于是之神色那样惶恐。不管我怎么劝慰,他嘴里喃喃着的只是几个字:‘完了,真完了……’”“夜已经很深了,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他坐起身,眼睛盯着我跟我说:‘看来,我是绝对不能再回到舞台上去了,我完啦!’说到此处,于是之热泪盈眶,接着轻声啜泣起来。”
龙云说:“于是之无数次地想重返舞台,无数次地努力,无数次地失败。”这次,“我目睹了于是之的最后一击,但结局还是失败了。从那时开始,于是之接受了这个现实,这反而越发加重了那种人生的惆怅……”
于是之饰演话剧《智取威虎山》中的栾警卫
这段时间,我感到最大的痛苦,是一种看不到希望的“等待”,不知还会出现什么情况。有时在深夜里,或我一个人在家时,想到这些泪水就止不住涌了出来,尝到了以泪洗面的滋味。有时失声痛哭,发泄我胸中那些说不清、也不愿对人诉说的凄凉、郁闷。发泄过后,冷静下来,知道还是要面对现实,为了是之,为了全家,我要坚强,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我想,是之这辈子活得不容易,在他有生之年,绝不能再叫他受委屈,我要对得起他。
……
记忆渐渐流失,却忘不了《茶馆》
是之得病的这段时间除了有个小时工洗洗衣服,收拾收拾屋子,基本上都是我在护理他。随着他生活自理能力的下降,护理工作也越来越繁重了,有时就出现顾此失彼的情况。1999年正月十五的早上,他在吃早点,我在厨房,就听见外屋“扑通”一声,我出来一看,吓坏了!他不知怎么从椅子上出溜下来,坐在地上了。我赶紧过去想把他扶起来。他那时还是很重的,我又瘦,根本弄不起来。我想从他身后用两手把他抽起来,可没想到,因为使劲过猛,手一滑,倒退了几步,腰一下子重重地磕在了水泥墙的棱角上,当时就痛得我动不了了。我想:“坏了,这可怎么办呢?”是之还在地上坐着。我忍着剧痛,一点一点挪动脚步,蹭到了电话机那儿,给于永打了电话,让他赶紧过来。是之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我捂着腰对他说:“不行了,我摔坏了,动不了了。”那时是之已经不怎么能说话了,见我这样他好像忽然明白了,就着急地在地上爬。突然,他大声嚷起来:“快来人呐!快来人呐!……”我吃惊了,他怎么能嚷出来了呢?我真是又痛苦,又惊喜。那时儿子他们就住在我们楼上十六层。还好,他们还没去上班,接到电话后就立刻下来了。他们把是之扶起来后,我就再也动不了了。当时,大家都不知道我到底摔得怎么样,我只能平躺在硬板床上。这段时间,儿子儿媳他们倒着上班,照顾我们俩。后来,我们想找一家可以让我们俩同时住进去的医院,这样我又能照顾是之,又能治病。但这件事很不容易,一时惊动了领导和一些朋友,最后总算帮我们找到了中医医院,那里有个综合科,有间病房有两张床,我们俩就住进去了。当时医院给我诊断的是腰部“粉碎性骨折”,还出现了尿潴留,很痛苦,后来又出现大出血。医生就怀疑我不光是腰磕坏的问题,可能胃或肠的部位有肿瘤,因此需要做各种检查。
我这次摔伤对是之的打击非常大,他觉得我是为了照顾他才受伤的,所以他感觉特别对不起我。他见我躺在那里不能动,就特别痛苦,可又说不出来。我因为要做各种检查,一次次被人抬出病房,他就特别不安,烦躁。一次,他看人又把我抬走了,就以为我不行了,人要完了。于是,他就紧跟着抬我的护士。一下没跟上,我进电梯了,见不着我了,他就更着急了。接着他就去找正在查房的白主任,白主任到哪个病房,他就跟到哪儿,两个护工都追不上他。白主任说:“你老跟着我干什么呀?”他也说不出来,其实他是在找我,想问我是不是不行了,被送到哪儿去了。看得不到答案,他就在病房的过道里到处跑,到处找,护工也拦不住他。直到见我又回来了,他才安静下来。从那以后,他的病似乎又加重了。话就更说不清楚了,有些事他也听不明白,还常出现烦躁和不安的状况。
1997年,李曼宜和于是之在洛阳
是之在病中记忆力虽在衰退,但有一件事却始终忘不了。还在1998年,他总是念叨着《茶馆》应该重排、重演,但一直听不到什么消息,有时就很烦恼。我当时劝他:“现在要想真正做成一件事,是非常困难的,不能着急。”就在那一年的6月22日,我根据他断断续续说的意思,整理出来一段话,他看了也同意,想有机会拿给剧院的人看。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当时剧院的院长刘锦云来看望他,他特意把刘锦云拉进书房,就是想说《茶馆》这件事,但他越着急话越说不清楚,他也不记得有我给他整理的那段话了。人家呢,很忙,只是看望一下,没时间坐下长谈。这样,这件事就又没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现在我想把当年他要说的那段话抄录在这里,算是“立此存照”,也是一个纪念吧:
1992年7月随着《茶馆》的告别演出,我不仅离开了舞台,也离开了我多年工作的剧院。人退休在家,脑子闲不住,多年的一个愿望一直萦绕在我的生活中,我似乎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它。
老舍先生的《茶馆》,现在无可怀疑地被公认为艺术精品,不仅在我国话剧史上堪称经典之作,而且也得到世界上戏剧朋友的承认。像莎士比亚、莫里哀等大戏剧家的作品一样,一出《哈姆雷特》《吝啬人》能有各种各样的演出,那老舍的《茶馆》怎么就不能呢?就我所知,在香港、日本、美国都有朋友尝试着演出过片段,而我们国内却偏偏没有,可能是顾虑重重,困难重重,无人问津。明知其不可,我还是想——日思夜想——《茶馆》不应在话剧舞台上消逝。这样的精品,应让更多的人看到它。
1998.6.22
根据是之的意思记下
1999年我们住院时,有一次剧院的同志到医院看他,告诉了是之剧院的好消息:一个是剧场要大修,他听了很高兴;再一个就是剧院真的要复排《茶馆》了。他一听《茶馆》要复排,两眼就放光,好像那一刹那他又明白了。后来,又有些朋友来看他,也说起《茶馆》要复排的事,他都能听得进去。
是音乐让我们融在一起了
那时,有些老朋友来看他,他还是能认识的。如童道明同志来,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冲着他笑,让他坐,好像有好多话要跟他说。看得出来,是之此时是非常高兴的。还有一次林连昆夫妇来看他,和他说话,他听着听着就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大家都很惊喜。所以,朋友们建议我要多跟他说话,加强交流,我也是同意的。其实,说起“交流”,也正是我感到痛苦的一件事。回想过去,我俩哪怕只说半句话,或一个眼神,就都心领神会了,现在呢……当然,我知道要正视现实。现在只要他能有一些反应,我都觉得又看见了一丝希望,也觉得高兴。
于是之和童道明
那次,我们在医院住了九个月。开始,我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动。后来慢慢地我能坐起来了。一天,他看到我坐起来了,就走过来,拉着我的手,看着我,好像说:“啊,你终于又活啦!”我觉得这一刻我们似乎又能沟通了,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还有一天早上,我坐在床上洗脸,洗完脸他正好走过来。我对他说:“你去把这脸盆里的水帮我倒了吧!”他就端起脸盆走了,真把水倒进水池里了。回来后,我向他伸出大拇指,表扬了他。然后,我又问他:“你吃早点了吗?吃了吗?”他明确地对我点点头,说:“吃了。”我又说:“我要吃药,你帮我把那药拿过来。”他也明白了,就帮我把药拿过来了。那天就这么一点点的沟通,让我心里特别地痛快,觉得我们之间还可以“交流”。
住院时,大夫安排他做理疗,他常不能安静。我记得大夫说,有记忆障碍的病人,眼前发生的事容易忘,而远端的记忆一般都比较好。于是,我就想和他说些“老事儿”,他可能听得进去。我跟是之说:“1949年,南京解放,我们一起上街打腰鼓,还记得吧?”我就用手比画着“咚吧!咚吧!咚咚吧咚吧!……”给他表演。他似乎懂了,跟着点头。我还给他说于永小时候刚开始咿呀学语时念的童谣,并且还学那口齿不清的声音:“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读ji)耳朵竖起来,爱吃(qi)萝卜(gu)爱吃(qi)菜,跑起路来特(tuo)别的快!”他听着,就笑了。我和护工有时还给他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卖报歌》等孩子唱的歌儿。这样,连哄带唱地,他就能一动不动地把理疗做完了。一时病房里好像很“热闹”,其实我心里是酸痛的。
有时他晚上睡不着觉,我就在他耳边轻轻地哼唱舒伯特的《摇篮曲》《圣母颂》这类我们年轻时就熟悉、喜爱的歌曲,慢慢地他就安静下来,睡着了。是音乐让我们融在一起了。
1950年,李曼宜和于是之成为了“朋友”
那时没有结婚证书,这块签名绸是两人唯一的结婚证明
……
这样的送别,是最高贵的形式
是之用他的真诚、善良走过了一生,我为他的任何付出都是值得的。在最后送别时,我在送给他的花篮上写下“是之,我爱你”几个大字。这是我的心里话,却又是一辈子也没当面说出口的话。
在和朋友商量是之后事的安排时,他的好友童道明先生提出能否让老于最后再回一趟人艺剧院。这个想法我非常同意,我想应该让是之和他工作多年的这个“家”以及他所心爱的舞台做最后的告别。于是,我便向剧院领导提出了这个“奢求”。剧院领导经过研究,马欣书记很快就通知我,说他们同意,并和许多同志精心安排了这次告别活动。
2013年1月24日,灵车载着于是之回到了首都剧场,向他心爱的剧院、舞台告别
2013年1月24日的清晨,是之的灵车从协和医院开出来,没有直接去八宝山,而是驶向了首都剧场。剧场的台阶上早有不少剧院的同志在那里等候了。灵车缓缓绕了剧场一周,然后在院里停了下来。由濮存昕主持,举行了一个简短的告别仪式。接着灵车启动了,是之真的出发了,他向西,再向西,离开了我们这嘈杂的世界,走向远方。濮存昕认为,“这样的送别是最高贵的形式”。
是之,你放心了吧?!安息吧!
我和于是之这一生
作者: 李曼宜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出版年: 2019-10
(本文节选自“与病魔抗争”一章,由于篇幅较长,有所删节,删节处以省略号标明,敬请谅解。小标题系凤凰网读书所加。)
编辑 野兔
图片 《我和于是之这一生》书中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