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第七届乌镇戏剧节于11月3日闭幕。青年剧评人孔德罡认为,七年以来,乌镇戏剧节正往艺术化、小众化、国际化的方向发展着。也许乌镇戏剧节正渐渐成为乌镇意象的组成部分,当古老的乌镇是空间意义上凝固的乌托邦时,戏剧节则是以动态的方式,展现着乌托邦的世界中的一场斑斓的梦。
乌镇戏剧节已经办到了第七届,其剧目水平、欣赏体验和团队运营的成熟度都已经足以媲美国际顶尖水准。但同时,大众视野对乌镇戏剧节的兴趣与关注整体上是消褪的:在国际一流剧目、古镇风情、青年参与等“新闻热点”已经是每一届乌镇戏剧节的习以为常之后,延续七年时间的乌镇戏剧节显然站在了“大众化”和“专业化”的十字路口。
相较往年,走在乌镇街头的感觉似乎开始有些许“冷清”:戏剧从业者、青年戏剧人面对乌镇已经波澜不惊,相较激动更像是“回家”般的亲切;与此同时,乌镇街头并非因戏剧节而来的普通游客越来越多,戏剧节逐渐向戏剧从业者内部盛会的方向发展——大众开始无法了解、难以进入的同时,戏剧从业者也在开始潜意识中拒绝向大众开放。如果说曾经戏剧节期间的乌镇每一丝空气都是属于戏剧节的,那如今,也许更像是一个国际戏剧节选择在乌镇举办而已。
2018年,早期作为惯例的艺术总监轮换制度取消,使乌镇戏剧节特邀剧目的选择风格逐步稳定,并已形成显著特色:旗帜鲜明地拥抱国际当代剧场前沿,欢迎后戏剧剧场实践和当代艺术跨界实践,面向世界性和跨文化性,包容多元,以开拓国内戏剧观众视野为重要目标。依托戏剧节平台和乌镇旅游产业的助力,特邀剧目单元得以将一些在传统意义上观众“难以理解”的剧目,或者一些在国内较为成熟的商业戏剧市场上被认为缺乏“商业价值”的作品纳入剧目单。
而对于大众来说,曾经对乌镇“旅游+戏剧”模式的新奇感已经减弱,对戏剧节的关注也更多指向了特邀剧目本身是否“好看”——然而,乌镇戏剧节的独特气质,难以避免地引发购票观众与特邀剧目选择风格之间期待视野的冲突。第六届乌镇戏剧节出现过孟京辉导演的《茶馆》、孙晓星导演的《樱桃园》、林翠西/吕雨舟导演的《老妖精》、李建军导演的《大众力学》四部都具有强烈实验性的剧目同天上演的争议事件,潮水般的批评近乎“掀翻乌镇”——购票观众对特邀剧目风格取向的质疑,甚至对乌镇戏剧节特邀剧目“品控”的质疑,对部分审美与戏剧节取向有所偏差的观众来说,一定程度上已经开始动摇他们心目中乌镇戏剧节多年来坚定的“精品路线”。今年特邀剧目名单公布之后,社交网络的主要反应除对邀请到的重要剧目表达激动之外,还有大量对“踩雷”的担忧和期待剧评人、KOL提供“避雷指南”的呼唤,此类声音日后也许将成为常态。
《树》剧照
而今年的乌镇戏剧节,除《精灵女王》因为首场字幕机放映失误引发观众反弹之外,本届戏剧节基本没有出现被认为“口碑崩盘”的特邀剧目——但与此同时,也未能出现“口碑爆款”:这就意味着,本届乌镇戏剧节的特邀剧目,在大众传媒领域里对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本届特邀剧目中尽管有《点/线/体/还有世界/还有光》《唇语》《麦克白脱》三部广受赞誉的作品,但这些讨论只停留在戏剧节期间。开幕大戏,俄罗斯导演尤里·布图索夫的《三姊妹》在艺术上激发热烈讨论,但风格化突出,不具备广泛话题性;《为什么》《树》《西格蒙德的疯狂》《特洛伊女人》《高加索灰阑记》等因为“大师导演”的名头所在,显得讨论寥寥、波澜不惊;闭幕大戏,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本身质素平庸;《幺幺洞捌》《局外人》《等待戈多》《太阳与太阳穴》《伤口消失在茫茫黑夜中》等在其他平台已经验证过自己的剧目,在乌镇只是“锦上添花”;而类似《狂喜》《求仙学道》《该我上场的时候,叫我,我会回答》《人类简史》《有天使飞过》等被认为是“试验性”的剧目,要么是因为较好的观众友好度,或者是观众数量相对较少,和三部学院作品一样也都在“安静祥和”的气氛中收场——整体看来,今年乌镇戏剧节的特邀剧目在争议减少的同时,也相应缺失了足够的话题性。
话剧《等待戈多》剧照
本届乌镇戏剧节重点打造的话题性事件,当然还是陈明昊导演,从凌晨1:30开演到6:30结束的沉浸式演出《从清晨到午夜》。然而《从清晨到午夜》选择这样一个耐人寻味的演出时间,以及演出前三个小时大量“冒犯观众”的行为本身就是在选择作品自己想要的观众,以至于这部充满话题性的剧目并没有真正意义上激发其“话题性”:持反对意见的观众,要么早就“避雷”没有购票,要么提前离场,虽然对剧目或者是剧目背后的理念“恨之入骨”,但也缺乏长期关注的兴趣。而五个小时的狂欢后意犹未尽的目标观众们,则沉浸在热情洋溢的感性热爱状态中,也缺乏与“不是一路人”的观点进行讨论的欲望。
对《从清晨到午夜》的评价,立场阵营划分明确,导致任何沟通的空间都消失了——而这正是本届乌镇戏剧节特邀剧目、甚至整个戏剧节所呈现的集体面貌:在选戏风格已经稳定,观众的期待和预警都已经做好准备的情况下,乌镇戏剧节找到了足够多的“核心目标观众”,也在潜移默化中划定了立场。这是一个运营七年走向成熟的国际戏剧节的必然发展趋势,但同时也是值得敲响的警钟:一方面,长期保持稳定的选戏风格和观众群体,甚至成为国内热爱当代戏剧、热爱非传统演出形式的观众的精神图腾,是一个壮举;但这也同时宣告着,乌镇戏剧节作为一个面向普罗大众普及戏剧艺术,甚至在公众视野中代表“戏剧”面貌的重要戏剧节,所可能遭遇到的公众关注度、多元性和活力的缺失。可以说,这是一届特邀剧目不是主角的乌镇戏剧节,而观众失去了讨论欲望的特邀剧目单元总是值得警思的。
《从清晨到午夜》海报
本届乌镇戏剧节真正的主角是谁呢?是戏剧从业者和广大的青年戏剧人。
旨在让更多人参与进来的“古镇嘉年华”演出依然热闹,但多年的举办已让嘉年华演出产生了较为明显的断层。经验证明,在乌镇街头的开放公共空间演出,其性质与网络时代的发声方式类似:存在不等于被看到,“古镇嘉年华”是一个人人可以登上的舞台,但不是一个人人能被看到的舞台。受到游客关注的嘉年华剧目往往都具有专业的街头表演能力和夺人眼球的道具、装置设计,以往热情较高的各高校剧团和民营演出团体仅仅是将自己的演出放在观众面前还是不够的,这也使得今年的“古镇嘉年华”中“话剧”演出进一步减少,传统戏曲类、杂技类的数量进一步增多——这指向了本来是人人可以参与的“古镇嘉年华”的“专业化”。“专业化”的确为广泛的民间从业者提供了舞台,但也的确拉开了青年戏剧人与嘉年华演出的距离。“古镇嘉年华”可能招徕的游客,进一步放大了为戏剧节增添独特风景的功利目的。同时入选的“专业团队”的质素也参差不齐,于是更多的青年戏剧人,将目光投向了虽然竞争激烈但关注度越来越高的青年竞演环节。
乌镇戏剧节“古镇嘉年华”单元以乌镇独特的沉浸式自然空间为重要舞台,凭借其在地生发的无限可能性构筑出独特的乌镇前卫生活美学符号。在乌镇戏剧节多元开放的国际视野里,艺术、文化和美学彼此交织,古镇独特的嘉年华模式与艺术化生活方式正在被广泛借鉴与学习 。
去年,乌镇戏剧节在最后的青年竞演颁奖中空缺了最佳剧目一奖,可以说是评委和观众一致对去年“青赛小年”持以的批评态度。但考虑到如今国内广大的青年创作者群体,“小年”的状态也许更多是随机事件,今年的青年竞演在创下报名剧目纪录的同时,也贡献了多部超越往年的才华之作,如曾在青赛中一炮而红的拿大顶剧团的王梓的新作《七年之痒》,气质摄人心魄的《三打普拉斯》,与“宅文化”共鸣的《抱枕人》,“一念之差,宇宙分家”的《黎曼的宇宙》,让戏剧人共鸣的《剧院故事一则》,以及将娴熟技巧和编剧灵气完美结合的《鸡兔同笼》。不过,在感叹今年青赛作品整体质素优秀的同时,也不得不注意到青赛团队的逐渐专业化:今年获奖和好评作品的创作人大多具备专业院校背景,其专业能力固然确保了青赛水准,但同时也是对青年竞演门槛的一次无形拔高。
戏剧评论也随着戏剧节的发展成熟走向专业化。今年乌镇戏剧节与IATC国际戏剧评论家协会合作,邀请了十余位分为中文组、英文组和法文组的来自世界各地的青年评论家进行剧评人工作坊活动,并以“新媒体时代的戏剧和戏剧评论”为题进行了小镇对话和公开活动。面对大多在媒体供职的国外专业“剧评人”,在没有职业剧评土壤的中国,主要借助新媒体平台的中国青年剧评人,在交流对话中深感到跨文化、跨语境和戏剧产业环境的不易。
无论是嘉年华、青年竞演还是戏剧评论,在国内都是由青年戏剧人和民间草根从业者支撑发展起来的草创局面。在必然专业化、职业化的前景面前,如何做好与原本的草根环境、与普罗大众、与所有从零开始的青年戏剧人之间的平衡?如果一届在戏剧从业者、青年戏剧人和戏剧爱好者心目中非常专业、成熟、堪称梦幻的戏剧节,同时也意味着小众、难以被大众理解、失去大众传媒场域内“戏剧”范畴的代表地位,那么戏剧节的主办方将如何进行选择?
乌镇戏剧节对仅在周末到达、走马观花看完几部特邀剧目的观众,和对参与青年竞演、嘉年华或者全程跟随的观众和戏剧人,体验是完全不同的。对后者来说,去蚌湾剧场排队已经成为每日常态,而对青年竞演剧目的漫延一周的讨论和对竞赛结果的争执,以及人满为患的小镇对话、“子夜朗读会”朗读会等活动,都让人体验到乌镇戏剧节远离主流媒体的一面:它是青年戏剧人的精神家园,也是青年戏剧人“该我上场”的重要时刻,是青年戏剧人魂牵梦萦当作“家”的地方。
当我们走出特邀剧目的剧场,感叹讨论的稀缺和观众反响些许冷清的时候,属于青年戏剧人的蚌湾剧场永远人声鼎沸,哪怕整座乌镇都已休息,凌晨十二点的“子夜朗读会”依然爆满。乌镇戏剧节独特的位置,使其不得不承担起普及中国戏剧文化,甚至代表中国戏剧产业的重任,但在时刻的纠结和摇摆中,乌镇戏剧节似乎还是更想向纯粹专业性的,甚至风格化的本体角度发展:因为这里已经是戏剧从业者们每年宛若“回家”般的港湾。这个戏剧节的特邀剧目有时候摆着一副高冷表情,但这个戏剧节却又如深夜的羊肉面和砂锅般温暖。
乌镇七年了,我不知道它还能否在外界的所谓国际化、商业化、艺术标准等诸如此类的评判眼光中做得更好,我也随时会有特邀剧目究竟该如何选择的质疑,有着这个戏剧节是不是越来越“自嗨”,变成戏剧人自己的盛会而远离公众视野的担忧。但我相信,也看见了乌镇的选择:所有一切让乌镇戏剧节更好、更有关注度、甚至更加“赚钱”的努力,在旅游业和戏剧产业之间的游走,多年来一直在“大众化”和“专业化”之间的摇摆和犹豫,和寻求对话、搭建沟通桥梁的工作,本质都是为了确保让青年戏剧人和所有热爱戏剧的人,每年有一个十天的梦和一个随时可以回去的家。
为了换来这些,青年戏剧人做什么都行:他们哪一个不曾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做自己不热爱的事,只为了换来乌镇这十天的乌托邦,窃取十天的无忧无虑、只属于戏剧的白日梦。
【作者简介】孔德罡,南京大学文艺学博士
版权声明:《洞见》系凤凰文化原创栏目,所有稿件均为独家授权,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版权所有,侵权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