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最好的事情都是你一个人的时候发生的

陈冲:最好的事情都是你一个人的时候发生的

最新一期“十三邀”上线了,这次许知远采访了陈冲。采访后,陈冲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

“许知远第一次在上海采访我的时候,我也许是有所保留的,那时我还不认识他。如果现在重新做一回是否会更好些?不过从陌生到了解的过程应该也是有趣的吧。忘了那次我们具体聊到了些什么书,但我清晰记得当时的那份惊喜和感动——这个比我小十几岁的人居然也爱老书——那些我年轻时代迷恋的东西,不,那些我至今仍然迷恋的东西。

今年四月他来旧金山,我们一起去了一家叫“绿苹果”的书店,这个不起眼的地方是我在这座城市的圣所。美国的商店一般关得早,但“绿苹果”开到晚上 10:30,我喜欢晚饭后来这里逗留,在旧书堆里慢慢翻阅,那些悠哉悠哉的时光是幸福的。孩子们还小的时候,我常带她们来这里买书,后来大些了,她们就把看过了不再需要的书拿回书店去卖掉、捐掉或换新书,呵,那都是在她们发现亚马逊之前。许知远那天跟我在“绿苹果”的书架从中闲逛,随便聊着各自喜欢的书籍,一份默契的感觉油然而生,对于生性慢熟的我来说这是很少有的。

后来我们的对话,也经常从书开始。我在泰国拍戏的时候,正逢雨季,雨水蒙住了窗外面的昭皮耶河,把我像蝉蛹一样裹在屋里阅读、听音乐,与世隔绝。接连不断的倾盆大雨让我想起毛姆的精湛短篇《雨》,就跟许知远聊起了毛姆在东南亚和太平洋岛屿写的一系列悲剧,都是关于亚寒带的欧洲人到了融化与腐蚀一切的热带后的生活。也许我俩都属于那种有古典情怀的人吧,从毛姆的作品,我们聊到悲剧的价值。古希腊思想家亚里士多德认为,只有在悲剧中灵魂才得以洗礼和升华,它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必要部分,而今天悲剧作为一个剧种被误认为是负能量。记得那天,我还给许知远发了我酒店的照片,他说很像他在仰光时住过的 The Strand,那是他十分喜爱的殖民地式建筑。说到他的仰光之旅,又让我联想起他写的游记,其中提到了我非常欣赏的作者奈保尔(V.S.Naipaul)。许知远说奈保尔是他的最爱,深刻影响了他观察世界的方法。就这样,我们的对话从毛姆的殖民地作品绕到了奈保尔的后殖民地作品——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和时空,两个争锋相对的视角和风格。我们似乎总是这样,问一下互相在看的书,然后漫不经心地闲聊,有一搭无一搭的,却也说出了不少内心深处的感想。

其实,从上海第一次采访到现在近两年的时间里,我也只见过许知远两回,但是他似乎已经成了一位老朋友。或者用他的话说,是两个小朋友在聊天,傻乎乎的,特开心。或者说得严重一点,我们是为同一种精神而欣喜,同一种人格而坚持,同一种逝去而悲哀;我们是被同一种情操所感染,同一种养料所滋润,同一种温暖所安抚......

人生轨迹中有无数擦肩而过的陌路人,偶尔我们幸运地跟另一条轨迹志同道合一段,也许是半辈子,也许是半天,也许是半小时,都是礼物,值得珍惜。”

——陈冲

第四季第 2 集:许知远对话陈冲

(以下对话整理自视频访谈)

我更注重跟作品之间的关系

许知远:我一直听猫王,我记得你说你小时候也听。那时候听到那个 love me tender 什么感觉?记得那个具体的场景吗?什么样的一个空间或者时间呢?

陈冲:有几个同学已经开始听外国的音乐,我记得听得比较多的好像是乡村音乐。

许知远:约翰·丹佛?

陈冲:对,约翰·丹佛这种乡村的比较多。那个就已经够振奋的了,然后我母亲带回来了普雷斯利,有点像第一次听邓丽君的感觉,但更具有爆炸性、颠覆性。一个男歌手的声音可以是这样的,情感可以直入你的心底的,好像会让你颤抖的那种感觉。

许知远:最初听邓丽君是什么时候?

陈冲:1978 年吧,很早,刚刚开始有的时候。那时候还要背着我父母,我母亲特别反感。我存了一点钱,托人在南方给我带了一个小小的录音机回来,就听了邓丽君的歌。我太惊讶了。那时候我们还用邓丽君的歌跳交际舞呢,就觉得自己已经腐化堕落到极点了。

许知远:然后到了普雷斯利觉得更堕落,是吗?因为那样男性的声音,他又很脆弱。

陈冲:他是很脆弱的,他是磁性的。他没有那种激昂慷慨地歌颂某一种你根本不能完全理解的情感,他唱的这种东西正是你不知道你心底里饥渴的东西,就是你也不知道它存在于你的内心。邓丽君有的时候也是,当年在 1978 年的时候,也给你这种感觉。他创造了这样一种饥渴,一种孤独,而这种孤独也是你原来不认可的,也因此有向往,有渴望。

▲许知远与陈冲

许知远:你到了美国之后,找过他住过的地方吗?或者去过他演出的地方?

陈冲:没有,我不是这种类型的粉丝。我更注重跟作品之间的关系,其它的不太吸引我。

许知远:《英格利士》这本书你最初是什么时候读到的?当时有什么感觉?

陈冲:我读《英格利士》其实挺晚的,因为那时候我没有太关注国内的书本。当时他们已经准备拍这部戏了,以前合作过的美术设计,我们是朋友,他让我看这本书。

许知远:什么感觉?它勾起你很多过去的记忆吗?

陈冲:也是很多年没有去想这种事情了,因为人不是整天都在回忆的,生活挺琐碎。

许知远:为什么选择去拍这部作品呢?

陈冲:因为我觉得我还可以为它做出贡献吧。在过去的几年当中,也有其他人来找过我导戏,但是都没有感觉。第一是没有感觉,第二就是如果说作为一种考验,工匠式地去完成一个工作,其实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但是我这方面又比较差,因为我不是科班出身的。我不太可能太工匠式地去完成一个工作,虽然这也是一门技巧,所以就一直都没有做。看完了这本小说之后,我觉得我是可以给予的。我不能拿到一本书,人家觉得我特合适,就非我莫属,一定要去导。如果我自己觉得我没有办法给它加分,没有办法为之贡献,就没有意思了。读完这本小说,我觉得我可以给它加分。

▲陈冲导演作品《英格力士》海报

许知远:你觉得能加什么分呢?

陈冲:就是把它与我自己的成长经历结合,我给它的是我的情感,我给它的是我自己的这份回忆。还有就是它的确是经过了几个电影工作人的手,它其实有难度。

许知远:这个难度是什么呢?

陈冲:这本小说概括了他的十年,并不是从一个中心事件所展开的。电视比较合适的是以一个中心事件开始,可以生出旁支,但是这条中心的线是抓住观众向前走的力量。但是这个小说,它有很多内心独白,它要通过琐碎的这十年才能把这个人物和这个时代从情绪当中传递给你。这是它最大的难度。

许知远:这个过程中哪些情感特别打动你?是他跟老师的关系?还是他母亲跟校长?在那个非常扭曲的时代里人和人的关系,什么东西最击中你呢?

陈冲:是他跟他的英语老师,在这样一个贬乏的那么艰难的岁月,能够让主人公感受到内心最柔软的那一部分。那些年这个东西是被杜绝的,这个东西是危险的。在你的青春期能够有一个人让你感受到这个,对最美好、最自然的东西的一种渴望。

我知道我的弱点,强项不知道

许知远:对上海女人来说去想象新疆的背景,有困难吗?

陈冲:其实我也愿意拍上海,因为我总有种没被好好地拍过的那种感觉。但是我拍那部电影的时候,就有一个感觉,如果我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完全陌生的文化、地域、色彩、气侯,离开了功利,其实这个功利也不是平常想的那种功利,就是买油条是在这里,银行是这么走这些实际的东西,生活当中的细节被去掉之后,你所接受到的完全是一个审美的感觉。所以,到了一个这样的环境当中,你的敏锐性会变强,你不再考虑吃饭去那,或者说我顺便买一个东西吧,没有任何顺便的东西了,你所有接收的完全是一个审美的感受。我很喜欢这种刺激,而且我也一直在寻找一些陌生的感觉。我自己是在 70 年代成长的,我要去拍 70 年代的时候,我肯定也在想,绝对不能拍在任何电影上看见过的那个东西,要找到那一点,属于我自己的记忆的那个样子。那部电影是好多年前拍的,记忆一直在变,四十几年以后,应该是什么样子,那于我来说应该有一定的陌生感。我没有去寻找最熟悉的东西。

许知远:这个发现是什么呢?这个陌生是什么呢?可以描述吗?

陈冲:挺难的,它是感觉上的东西,感受上的东西,但是也是具体的,其实是具体的。那种已经烂熟了的感觉,它不给你灵感,没有新鲜感。我回忆当中,让我最能记住的 70 年代的质感是什么?比方说的确良的布,它有时候有一点透明。或者说是家里有一个特别细心的、特别爱你的母亲,每天早上给你编的辫子,是很紧、很光的。

我当时在造《红玫瑰白玫瑰》的型的时候,我就问,没眼线我怎么演戏?没眼线我不会演戏了。但就是这样一个造型,好像没有被框住的一双眼睛,易受伤害的、天真的,是能够让人进入的,整个造型上只有唇膏跟眉毛,也是跟当年吻合的,你就要敢于这样做。为什么会得最佳女主角呢?因为人们看到了一个他们要去看的东西。如果说是一个特别熟悉的、烂熟的东西,人家又何必要给予你他的注意力呢?所以就是要找一些陌生一点的东西,也是主观的东西。

▲1994年,陈冲在关锦鹏导演的电影《红玫瑰白玫瑰》中饰演“红玫瑰”王娇蕊

比方说姜文导演他导《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当时要给我做一件医生的白大褂。他真的挺厉害,他的艺术感觉特别好,这件白大褂真的是他在设计。要是真的从医院里拿了一件白大褂来,这林大夫还存在吗?就没了。所以其实就是在每一个细节里找一个主观的东西,也是一个陌生的东西,才能够把人的目光跟注意力吸引过来。

许知远:关锦鹏也好,姜文也好,他们都有自己特别强的地方,或者特别不一样的地方。你作为一个导演,在创作的过程之中,你觉得自己特别强的部分、特别敏锐的部分是什么?

陈冲:不知道。

许知远:特别不强的部分是什么?

陈冲:就是在技术上,我不是特别熟练。有的时候我在监视器面前,我可以看到不对,可是我应该把机器移到哪里才是最好的,我不一定马上就知道。所以其实我是凭着直觉在工作,当然有经验,有很多的经验,但是在技术上就不是那么熟练。我完全缺乏工匠性导演的这一份技巧,去弥补它的只有感受。所以我知道我的弱点,我强项不知道。

许知远:就是感受,感受特别好。

陈冲:我觉得我还不是,我特别讨厌廉价的煽情,也可能以后我永远不可能商业。

许知远:你对谢晋什么印象?记忆经过这么多年,想起他的风格,他处理事情的方法,你当时作为一个挺懵懂的小姑娘,怎么去面对他提供的那个世界呢?

陈冲:我当时有点太年轻了,15 岁、16 岁,跟今天不能比,因为我们的确是在特别闭塞的情况下长大的。就是一张白纸,当时的女孩子的眼睛,什么都没有的。所以我对他的很多方面的观察是不成熟的,我能够记得的就是他为我们这个电影写了许多的小品,是剧本以外的,戏与戏之间的,被留白掉的内容,成长当中的内容,他差不多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排练它。这是我每天特别害怕的一件事情,早上起来要去排练了,特别害怕,害怕那种批评的眼光,害怕自己的无知,害怕做不到。其实我当时很害怕他,所以拍完戏回去的时候,我肯定坐在照明车的卡车上,我绝对不会跟谢晋坐到一个车里,我太怕了。但是这一个月的确是我一生当中最好的表演课程,这是我记忆特别深刻的。花了这样的功夫把它写出来,让你去抓人物关系,他从零开始那么教,他真的把这个角色给了我。其实就是改变了我的人生。

▲陈冲的电影表演处女作《青春》海报

他对他两个智障的儿子有那么一种欣赏,那种笑容让我回想起自己对女儿经常性的很严厉的批评。他其实很酷。他会说,你看,阿四今天把那个拖鞋给放回去了,放到鞋架里去了,特别高兴。或者说出门的时候,帮我把雨伞撑开了,特别的幸福。那种爱,那种人性,很少有,很纯粹,他没有望子成龙,他没有说你一定要挣多少钱,一定要得到社会地位,要为我脸上贴金,为父母争光。这些负担,这些特别错误的当父母的概念,其实我自己也下意识地用在我的孩子身上过。我能感受到那种纯粹的一个父亲对孩子的一种爱,这也是蛮打动我的地方。

许知远:说说那个意大利老先生,贝托鲁奇。我很着迷他,而且那个电影确实给你带来很大的改变。正好 30 年过去了,你现在回忆起那段经历是什么样的感觉?你以前也谈到过一些他的事,现在记忆发生变化了吗?或者有新的感受吗?

陈冲:其实是他的诗意,他是个诗人。他的电影应该更接近诗,而不是更接近于说。他的句子的用法,他的留白,他的蒙太奇,都是诗意的,他看任何东西都带着某种诗意。我到北京加入摄制组那天,他们已经拍了一会儿了,我说那就去现场看一眼吧。这也是我平常不做的事情,我平常都躲在房车里面看小说,也不知道那时候是怎么了,说我想去现场看一看。现场那天正好在拍小溥仪的母亲把小溥仪留给了宫里的奶妈,自己回家那一场戏。溥仪的母亲好像是当时北京饭店的一个服务员,一个满族的女孩子,没有演过戏。然后我就看她把溥仪抱给奶妈后转身走路。我不知道为什么就震惊在那了。那整个场面、那个光线、那个质感、那个色彩、那种考究……我就站在那一天,看他们把整场戏拍完。其实我十几岁拍戏起就一直在现场,但那天让我觉得我是第一次到现场,好像从来没见过——拍电影怎么能给我带来那么大的一种惊喜,让我振奋。任何一个现场跟导演的关系都很大,从美术设计、摄影到服装设计,导演,能够理想地综合起来一切的时候,你站在他的面前,会被震憾的。所以我相信后来我开始导戏,可能也是因为有这样的一种记忆。

▲电影《末代皇帝》中的溥仪与婉容

许知远:说说《红玫瑰白玫瑰》里面的英语老师吧,那个最迷人的角色。

陈冲:她其实有很唯诺的那一面,说话声音也轻轻的,没有表达出任何一种特别勇敢的行为。但是,她其实是整部电影里最坚强的一个人,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有真正信念的人。

我比较反感电影里对坚强的表现是对坚强的某一种想象。其实你的内心根本就是恐惧的,你在颤抖,根本不想再等待下一时刻的生命了。你在这一种恐惧之下,因为某一种信念,挺过来了。你挺过来的时候,可能是躬着背,弯着腰,你可能在尖叫,可能所有这些叛徒的动作你都做过了,但是你没有做叛徒。在我脑子里的英语老师就是一个那么普通的人,她会害怕。能不害怕吗?在一个坚持唯物主义的社会,至少在理论上,她是唯心主义者,在无产阶级专政下,她有她一份小资调,她要保持她的生活品质。当年来说,小姿调有什么好啊,我们都在避免小姿调,但是就是要看它发生在什么情形下。所有最温柔的东西,在那个年代却是最有颠覆性的,有爆炸性的。所以这就是我对英语老师的那一份爱。

许知远:当时邓丽君和猫王也有颠覆性和爆炸性。

陈冲:对,就是她没有按照一个时代的脚步,跟一群牛那样去生活。我所欣赏的,我也希望自己能做到的,是按照一个永恒的脚步在生命的路上走,而不是见机行事的,很实惠的,没有任何理论基础、思想基础,就在那里看着风向去做事的。

我有很多很多挣扎,但是没人知道

许知远:其实那代人都是受你说的这种革命叙事或者唯物主义叙事所塑造和影响的,都有一个逐渐挣脱的过程,然后重新寻找。对你个人来讲这种挣脱过程是怎么发生的呢?还是说其实那个种子一直在?

陈冲:我想是因为生命当中有一些榜样的力量,你明明知道你所喜欢的人不是那样的。当然,套路式的表达,我当年是完全接受的,我也是在舞台上朗诵,应该怎么站着,或者书应该怎么拿着,我也是那么做的。潜意识里面,可能知道那就是一种表演吧,我生活在一个大舞台上。一个比较大的转变是出国吧。我刚出国的时候还没钱看电影,看得不多,而且学业比较紧张,英语不够好,一切都是陌生的,就没看,好像第一年根本就没去电影院。等到我去电影院的时候,我看的是《烈火战车》。

▲英国电影《烈火战车》海报

许知远:我特别爱这部电影,《烈火战车》。

陈冲:然后我就知道,那个英雄人物是这样来表达的。慢慢地我也看到了许多对人性本身的肯定,就是说在表达一个英雄的时候,你不能去抹杀他的人性。所以我感受到的是生命力,而不是一个空大的口号。

许知远:《烈火战车》里面有两种信念,一种是宗教式的,另一种就是为了某种人的拓展,我可以跑得更快,我可以更辉煌,那种希腊式的东西。这两种信念,哪个对你更有吸引力呢?

陈冲:都有。

许知远:你觉得你是哪一种呢?

陈冲:可能更是作为一个人吧。

许知远:个体的丰沛性。

陈冲:对。有的时候就是需要这样的人,他几乎是莫名地在为一种东西前进。你看阿莉利亚·埃尔哈特,女飞行员,为什么至今人们还在想着她呢?她没有说我是为了航空事业才要冒这个险,才要做一件勇敢的事情,为了未来的航空事业,我才要去周游全球,在飞机上独自一个人要怎样。她是一种非常个体的冲动,对天空,对航空的一种激情,一种偏好,其实世界上这样的人是最有创造力的。她在突破一种东西,并没有任何实用性,我喜欢那些没有实用性的激情,就是对人性本身的,对人本身的一种拓展。

许知远:其实当年《小花》这么打动人,也是因为某种对更本能的人的情感之间那种表达。

陈冲:对,当时《小花》的表达,的确跟其它的叙事不一样。它表达兄妹之情,上一代与下一代之情,或者有一些暧昧的恋爱的关系。它很模糊地给人带来了这种渴望、向往和爱。

许知远:文学趣味对你的影响是什么呢?

陈冲:我小时候就挺爱读书的。因为我生活经历有限,读书可以丰富你,你不可能去把这些生活都活一遍。而且好的小说它能够让你体会到人格、人性和人的一种梦想,它会更有感染力。

许知远:因为它浓度更大。

陈冲:对。年轻的时候读书量很大,特别爱读书。记得我如果拍戏的话,就会一个人在房车里读书。现在就读少了,手机、网络挺害人的,你看的东西、读的东西都是短篇的。一篇完整的文章读完以后,放下来说,哎呀,怎么读完了呢,不舍得的这种感觉,这种满足,这种向往就少了一些。

许知远: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有点不礼貌,我觉得你身上有《洛丽塔》的精神,有一种成熟的天真,有这感觉吗?

陈冲:我肯定有天真,因为我对某一种成熟是杜绝的。

许知远:但在另一方面又特别追求某种成熟。

陈冲:那是另外一种成熟。

许知远:心智上的。

陈冲: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有挺成熟的这种心智,只是理论上的。

许知远:怎么来的呢?这种理论上的成熟,是阅读带来的吗?还是?

陈冲:不知道,与生俱来的吧。

许知远:年轻时候很多挣扎,很多渴望,现在平静了吗?还是说仍然非常渴望那种强烈的东西?

陈冲:肯定是有挣扎的,人活着哪能不挣扎呢?肯定有挣扎的,肯定是丰富的。我就属于其实就是很多很多挣扎的,但是没人知道的。

许知远:别人看不出来是吗?

陈冲:对,我也不一定会说,这种挣扎,是你自己最隐私的东西。

许知远:隐秘的角落里面的那个部分。

陈冲:如果一个人他把他所有的这些东西都释放出去的话,他就拍不了戏了,写不了东西了。

许知远:我很喜欢那部电影,《家乡的故事》。里面那个母亲的角色,对你来说演她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陈冲:导演第一次来看我的时候,给了我剧本。我看完了,见他,我说真没见过这样写母亲的。我总是想给她一个赎救的价值,我总是想给她另外一个结局,我总是希望她有所认识。但那个导演,因为他讲的是他自己的妈妈,他无法给予这个。我欣赏他能够这样,因为所有对母亲的歌颂都挺假的,其实母亲是各种各样的,母亲有很多时候不是电影里讲的那种样子,他能够表达出这种复杂性。然后他跟我讲了一句话,让我把这个角色承担下来了。他说他妈妈不识字。你要想象一个完全不识字的单身的女人,曾经在风流场所工作过,带着儿女一个人闯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她有多少生存的方法?所以他跟我说了这一句,他妈妈不识字,我就觉得一切好像都可以翻译成某一种东西了。我现在回头看,我自己也是一个充满了缺陷的母亲。当年我还不觉得,今天我更能够体会她。

电影《意 The Home Song Stories 》剧照

许知远:母亲必然充满缺陷的。

陈冲:是。

许知远:那部片子让我感受最深的是她的那种生命力太动人了。

陈冲:她必须这样,我觉得这就是他母亲后来又活下来,能老去的一个火花吧。有点像郝思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她又开始想象,跟了这个男人一切都会好的。其实就是这种希望让她动人。

最好的事情都是你一个人的时候发生的

许知远:你怎么看待自己的生命力呢?

陈冲:我也不知道,我经常觉得没什么生命力。

许知远:但你看起来这么有生命力,你这四十年时间里,换过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尝试,生命力很惊人,活了好几辈子似的。

陈冲:可能还是有一些好学吧。

许知远:会有那种明天就是另一天的这种信心吗?

陈冲:于我天生的个性来说,我不是这样一个人。但是我欣赏她,人在还有精力的情况下,还没有完全老的情况下,也会慢慢地去尝试成为理想中的自己吧。

许知远:接近得多吗?现在跟那个理想中的自己?

陈冲:在有力气的情况下会更接近一点,在很疲乏的情况下就会失去。

许知远:你是 living in the moment 的人吗?就生活在此刻?

陈冲:我希望是,我的理想状态是这样的,但是也不容易做到。其实我挺固守的,我到美国时我看到学科技这方面的留学生,他们跟我同代的,但他们融入得比我快。

许知远:因为他们的语言比较相通,技术语言或者什么语言。

陈冲:对,他没有对一个祖国的概念进行一种象征性的或者情感上的分析,相对简单一些。因为我在考虑价值观,我在考虑某一种文化上的什么,负担就比较重。所以我很难放弃。

许知远:当时中国还有什么意象让你特别的留恋,除了亲人,还有什么样的东西?

陈冲:一种集体主义吧。因为美国是完全个体化的。

许知远:你觉得孤立。

陈冲:对,因为你要突然间负起责任来了。我当时不知道个人意志是什么,所有的对,是上面教给我的对,所有的错是上面教给我的错,要用自己的良心去做分析,自己的良心去感受对错,这完全是陌生的概念。集体主义容易得多,你在里面有一种安全感。所以当所有的人生决定要自己来做的时候,很艰难。但是这个其实是人应该有的。一个人如果没有没有自我意志,很难有道德底线,因为你就没有办法担当。

许知远:没有良知。

陈冲:你没有办法担当。我认为是对的事情,原来是错的;我认为明明是错的,可是被崇尚化,被歌颂。所以得重新学会用自己的良知。这是个痛苦漫长的过程,有很多是内在的、内心的东西。

许知远:你真的建立起来所有的个人意志花了多长时间?

陈冲:很难说,回忆起来的话太漫长了。其实也做过许多盲目的决定,就是因为自己不知道,真的不明白对错了。就像一个 3 岁的孩子那样,好像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去学,推翻自己的过去,这是一件困难的、痛苦的事情。

许知远:你现在回到中国,中国也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年轻一代的思维方式、生活状态,会给你有种新的冲击吗?

陈冲:其实我经常回来的,我已经不惊讶,但有时候还会。

许知远:你怎么理解现在中国的这种精神呢?

陈冲:那天我在外滩跟朋友一起散步的时候,我的确觉得,中国人真挺伟大的,改变了整个地平线。我就和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所有的楼都在闪动着,自己就像在动画片里那样。会被它震憾,觉得特别骄傲。但作为一个上海人,同时我也会突然有一种思念,对儿时那种特别人性化的建筑和城市规划。这个可能就是老人言吧。对今天的年轻人,我有很多很欣赏的地方,我其实很喜欢跟年轻人在一起聊天。其实年轻人还存在一定的理想主义。

许知远:他们应该某种意义上更个人吧,跟之前的更集体式的不太一样。他们的弱点是什么呢?如果有普遍性的话,你觉得是什么?

陈冲:这不是一个什么弱点,是一个文化的潮流。他们挺奇怪的,90后那种好像追求更真实的一种东西,不愿意为你做太多的戏。但是与此同时,比方说在中国最好卖的一个软件是什么?

许知远:美图秀秀是吗?修图的。

陈冲:对,真实的质感有一种失去。大家传着一个东西,却失去了生命当中太多质感。一切都很光滑,一切都可以PS,把粗糙的质感摩擦掉。我觉得这种对生命体验的缺乏,可能会造就一些后果吧。

许知远:对他们的创造力的影响会怎样呢?

陈冲:创造力的影响就甭说了,肯定有。现在的人,不要说孩子们了,大人一样都在看着手机,永远看着手机。包括鄙人。这是另外一种关注,通过了一层磨光了,而不是对生活本身的一种关注。这一层东西肯定影响创造力吧。

还有一层影响创造力的,就是你时时刻刻地在被娱乐着。你的头脑每一秒钟都在被刺激,永远被娱乐着,所以你没有机会觉得单调,觉得应该看着窗外,应该看那本书,去更深刻地思想,更深刻地欣赏某一种东西。创造力必须要单调。独自一人、特别闷的情况下,就必须用想象力去弥补。所以现在孩子们没有这样一个觉得特别闷、特别单调的时刻的话,我觉得杀伤力很大的。

许知远:或者说耐心,那种真正的耐心。

陈冲:其实就是要通过这样一种体验,觉得夏天好长啊,今天一个下午好长啊,看着窗外一小时两小时,太阳慢慢地下去。这个时候你在看了,你也在冥想。现在这种手机生涯,不是特别利于我们去深思。

许知远:你现在这种时光还多吗?看着一小时两小时。

陈冲:我会需要,我至少需要。

许知远:你也是个经常能看到诗的人吧?

陈冲:我也不知道,我喜欢这样的。就是你要独处,有时间可以浪费,没有整天很繁忙。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这一面,就是生活太繁忙了,而且人总觉得自己不繁忙的话就不够努力,就失去好多。

许知远:但忙碌最初是美国人的最大输出,美国人特别爱忙碌?

陈冲:对。但是美国历史也比较短,所以他其实对自然还是很热爱的。他的大自然很丰富,你只要有机会跟自然接触,不管怎么说,那诗意的一面仍然会培育着的。你的幸福感呢?

许知远:一个人的时候。

陈冲:必须的。

许知远:对,你也是吧,幸福都是一个人的时候到来。

陈冲:谁说过这样的话来着,最好的事情都是你一个人的时候发生的。

许知远:真的是,我最幸福的时候是在一个美好事情尚未发生或者发生之后,那是我觉得最美好的事情,因为是我一个人在想这件事情。那你怎么跟人相处啊?不可能总是一个人。

陈冲:幸福与幸福之间,总得要有个其他理由。

许知远:你不做太多回忆是吗?回忆在你的人生占比多吗?

陈冲:我觉得回忆是个奢侈吧。生活当中那么多琐碎的事情,你能够坐下来回忆一下,就跟你现在抿一点酒一样,应该是一种奢侈吧。人有回忆的欲望,是各种各样复杂的欲望当中的一种吧。

许知远:你想过吗,如果当时没出国,命运会怎么样?

陈冲:当时如果没出国的话,不可思议。

许知远:我很难想象,如果你当时没出国,一直待在中国,会是怎么样的状况?

陈冲:那肯定有另外的挣扎,人就是在挣扎当中度过他这一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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