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弟哥哥,还不来占凤乘鸾?

御弟哥哥,还不来占凤乘鸾?

西游女儿国一事,被当年电视剧演绎得情意绵绵,尤其唐僧临别一句:来世若有缘分云云,尤令人感慨万分。戏外也有演员动情的传说,人们总是期望甚至愿意相信,有超越界限的缘分和情意。回头读小说原文,自然不是这样。女国王动情是真,唐僧动心却是假。从这真情假意的迷乱中,我读到了一个光彩照人的女国王。

且说唐僧师徒到达西梁女儿国,大街上都是妇女们在做买卖,大家忽然看见唐僧师徒四个人来了,很是兴奋:一齐都鼓掌呵呵,整容欢笑道:“人种来了,人种来了!”

奇妙的描述,读的时候不妨稍作留意,妇女们喊的不是男人来了,而是人种来了。人种者,种也,实在直接,有一种意料之外的喜剧性,却也不能多想。四个人种抵达女儿国的消息,很快就传到女国王那里。女王的第一反应是谢天谢地啊,自开天辟地以来,时间真够长的,女儿国就没来过哪怕一个男子,今天终于来了男子,一来还是四个,岂能放过。

女王道:“东土男人,乃唐朝御弟。我国中自混沌开辟之时,累代帝王,更不曾见个男人至此。幸今唐王御弟下降,想是天赐来的。寡人以一国之富,愿招御弟为王,我愿为后,与他阴阳配合,生子生孙,永传帝业,却不是今日之喜兆也?”

从这段文字看来,在没有看见唐僧本尊之前,女国王想的是繁衍后代,计划以一国之富,与这个天赐的男人生子生孙,终极目的是永传帝业。 女国王考虑的还是江山社稷,里头还没有把自己放进去。

女王的第二反应,是好奇来的这四个男人长得怎么样。女官如实回禀说,有三个歪瓜裂枣,只有一个玉树临风。女王当即就说,留下好看的,那三个丑的,赶紧让他们走。这三个丑的自然就是孙猴子、猪八戒和沙和尚,与师父唐僧相比,他们的确不是一般的丑。

第三反应是在见面后。女王一见唐僧长得那个漂亮,目秀眉清,丰姿英伟,相貌轩昂,齿白如银砌,唇红口四方。颜值高,有气度,女王心花怒放,瞬间就动了心,动了情,可谓一见钟情,小说中这样铺陈女王的心事:

女王看到那心欢意美之处,不觉淫情汲汲,爱欲恣恣,展放樱桃小口,呼道:“大唐御弟,还不来占凤乘鸾也?”

要说吴承恩也是坏,这一段文字信息量大,其一将这个从未见过男人的女王写得着实撩人,大胆奔放,心欢意美,淫情汲汲,爱欲恣恣。此处淫字,不是淫荡,而是多情意浓的意思,用生物学的话说,女王心里的爱意和情义满出来了。

其二,女王心直口快,见了男人并不害羞,看上了眼,心底和眼底升腾了火焰,根本不装淑女,于是乎女国王几乎失了方寸,张口就喊出:大唐御弟,还不来占凤乘鸾也?什么是占凤乘鸾?大概典出跨凤乘鸾,意为夫妻成就升天好事。至于有什么暗示的意思,诸位都是饱读诗书的人,想必也是心知肚明,不必言传,可以意会。

我第一次看到这句,没忍住扑哧就笑了。好一个女国王,倒是挺着急。先别急着引申,只谈性的冲动,不免有些污蔑了女国王,也误读了吴承恩神奇的小说笔法。一个女人即使不曾见过男人,更不曾见过漂亮男人,好歹贵为女国王,何至于如此没了规矩,如此大胆?这样直接的求欢告白,的确稍显夸张,但其妙在于,并不让读者觉得色情放荡,为何?

只因这文学手法,寥寥几笔,却写就了西游第一可爱的女人,而且是第一可爱的有权力的女人。别忘了,她是国王,名副其实的女王,霸气与自信与生俱来,却又天真烂漫,心地单纯。女王这样撩人,风情万种,毫无约束。平常女子要是这样说话,大概会被理解为想男人想疯了吧!所以讲,好的小说总是切近人物的身份,即什么样的人才可以说什么样的话。文学作品中,这样的女王角色还有两个,一是公主赵敏,二是魔女殷素素,来自金老爷子的《倚天屠龙记》,两女都是出身显赫,都是刁蛮任性,也都是女王级人物,唯有遇见了意中之人,才变得风情万种,平日杀人不眨眼。

小说里写到,唐三藏闻言,耳红面赤,羞答答不敢抬头。这里确实有些许可以发挥的空间,唐僧不敢抬头,即是低头,低头这动作,根据作家王辉城兄在《武松低了头》一文的观点,是欲望与文明的冲突,是道德人伦与自我意识的角力。唐僧怎么办呢?甩脸而去?拂袖而走?或者唾面训斥?面对天真的并不淫邪的,来自女国王的求欢,唐僧即便不答应,也不可能当面甩脸子的,害羞几乎是本能的唐僧作为男人的反应。

如果唐僧真是过了情关,断了欲念,那就当是脸不红,心不跳,当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但是没有,唐僧还是害羞了,心底的某些尚未完全斩断的欲念被召唤了些许起来。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唐僧初心在取经,遇见诱惑,也是在如来的设计之中,可爱的还是女王。

只见那女王走近前来,一把扯住三藏,俏语娇声,叫道:“御弟哥哥,请上龙车,和我同上金銮宝殿,匹配夫妇去来。”这长老战兢兢立站不住,似醉如痴。

一声御弟哥哥,成了最温柔的情话了。我自以为,千百年来,男女之间的称呼,就这御弟哥哥四个字最为撩人,也最为动人。这不是普通人的寻常叫法,一声御弟,唐王御弟,也只有女帝这样地位的人才喊得出,对应的是身份。哥哥出自女国王的口,又归于作为女人的国王。这声称呼,最微妙的就在地位身份与性别意识的柔和平衡。

依次造句:小二哥哥,班长哥哥,总裁哥哥,虽有一股子撒娇,到底有些做作,比不了御弟哥哥自然,不只有撒娇,有调皮的亲昵,还隐然有一股大方的情欲闪烁其中。御弟与哥哥两个词语间,似有一种年龄上的不等,生成情欲与爱欲相融的样子。如今网络人也聪明,造出了小哥哥、小姐姐的称呼,意思倒有点相近。称呼这事,本意在助兴,温存之间,也有那胡乱叫的,若有人整理出来,也很可观。

换作平常人等,女国王是不可能遇到的,顶多也就遇到女王范儿的人,倒也是幸运。年纪小的叫声女王妹妹,年纪大些的叫作女王姐姐,姐姐妹妹叫着的,别误以为自己是贾宝玉就好。粗皮烂肉的大汉要是这样叫唤,会把人吓着,颇为恶心。长得凶残,还自作多情,油嘴滑舌,就更为讨厌。

接近“御弟哥哥”的称呼,也有一个,就是史湘云叫贾宝玉二哥哥,在林黛玉听来,就是爱哥哥。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即便真是咬舌头说话,倒也是歪打正着,是一份意外的情意。林黛玉拿这事嘲笑她,史湘云也毫不在意。红楼中,史湘云也是第一等天真烂漫的女孩,心思单纯,阳光大方,不藏不匿,大吃烤肉,醉卧花下眠。

《西游记》说的是众生,女儿国这一章,留给我印象的也就是“御弟哥哥”这一声称呼,因了这一声称呼,一个天真烂漫、率性奔放而又大大方方的女国王形象得以建立,这便是文学之妙。

翻寻一下文学,女子示爱求欢,这算是最为直接的么?依稀记得聊斋的聂小倩一篇,也有类似的段落。讲宁采臣快要睡着了,聂小倩来到房内,有一番对话:

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宁正容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忽返,以黄金一锭置褥上。宁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我囊囊!”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铁石。”

宁采臣惊问,你要干吗?聂小倩笑着回答:月夜不寐,愿修燕好。真是含蓄又美妙的句子,大意是月色不错,睡不着,愿意与君睡一觉。不妨比较聂小倩和西游女国王的求欢词语,都是主动出击,女国王用的是“还不来”,聂小倩用的是“愿”,情态上有着明显的区别。具体用词,女国王用的是“占凤乘鸾”,寓意清晰,表意直接。聂小倩用的是“修燕好”,用字文雅,表意含蓄。

如此比较,鬼狐示爱,其坦荡程度,不如女国王。聂小倩虽是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总体还算矜持。女国王是“呼道:大唐御弟,还不来占凤乘鸾也?”一个是曰,一个是呼,无论是放松程度,激烈气氛,还是天真豪放的程度,聂小倩全面输给了女国王。

论文艺程度,自然是“月夜不寐,愿修燕好”更文艺,今夜月色美,睡不着云云,不免让人想起夏目漱石的著名调情句子:今夜月色真美。谁知蒲松龄老先生早几百年就写出来了,而且更为雅致。所谓月夜不寐,愿修燕好,所有情意尽在其中。这四个字本是文言,见过一本连环画,翻成了白话文,笑煞人了。“不要辜负了这么美好月色,特来与君谈谈心。”还见过一个版本连环画翻成:这么好的月夜睡不着觉,特来陪伴你消除寂寞。也是令人欢乐。不管是谈谈心,还是消除寂寞,都颇为有趣。消除一词,意味深长。

真是佩服当初编写连环画内文的前辈,肯定也是费了不少心思,怎么翻呢?既要保留求欢的意思,又不能过于直白,苦思冥想,于是就有了谈谈心和消除寂寞。明明是求欢的词语,少了情欲,由此变得更加文艺了,更是欲遮还羞,与今天的谈人生差不多了。

对聂小倩的引诱,一开始宁采臣是拒绝的,他是个正经汉子,岂能轻易被撩倒。一个劲儿拒绝,但是他拒绝的理由耐人寻味:我畏人言。根子上是怕别人说,心里未必是真不想。姑娘都说了,“夜无知者”,表示夜里没人知道。一听这话,宁采臣的反应是咄之,表示呵斥。宁采臣怎么逼退的聂小倩?他说再不走,我就喊人了。一个男人说要喊人,倒也是别致有趣。不免猜想,蒲松龄写到此处,大概也要开心许久,小小得意一番。

聂小倩的故事,经由电影,我们耳熟能详,以为这番话是勇敢的表达,却不知这是被逼的,一开始只是一种并无情感的机械表达。聂小倩之所以夜半潜入宁采臣房间,并不是她爱上了宁采臣,情义难奈,主动出击的,而是被妖物胁迫着,情非得已,勾引迷惑过往男子,使得妖物可以取人血喝,吃人心肝。胁迫之下的聂小倩,犹如背负特殊使命的特工,说的做的都是被安排的。 被胁迫和被控制会让人忽略自己,越过自我道德的边界。或者讲,道德边界会自动退后。 因此聂小倩才能自如地勾引着宁采臣,毫无羞涩之意。倘若没有胁迫,聂小倩肯定说不出这番话。这就像一个演员,将自我遮盖了起来,也就什么都说得出来了,也颇为自然。就像有些人喝了酒之后,自我的羞愧退却以后,大胆地说出另外一番话来,中间隔了一碗酒,也就勇敢起来了。

相对于聂小倩的被迫,女国王的求偶则完全是主动的,也就越发珍贵了。还是“大唐御弟,还不来占凤乘鸾也?”更让人看着开心。按照语言的发展轨迹,今日的求欢暗语大概已经登峰造极,多如密码了吧!只是如今网络虫族不读书,来回也就一个字:约。试试这两句:哥哥,还不来占凤乘鸾?或者,月夜不寐,愿修燕好。此等雅致的言语,合乎几千年的文化传统,不然言语粗鄙,才是没劲的事。如此表白也有风险,要是对方也不读书,看不懂这两句话的意思,又懒得查出处,那就是对牛弹琴。

如此想来,女国王的一句,“大唐御弟,还不来占凤乘鸾也?”真可谓石破天惊。从文学上来说,简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即便在今天,这等话也显得大胆。

那女国王如此热切,情意满满,可唐僧到底还是听了孙猴子的计谋骗了女国王,假意要和女国王成亲,骗取了通关文牒,仓皇而逃,走得一点都不体面。可怜那女国王闻言,大惊失色,扯住唐僧道:“御弟哥哥,我愿将一国之富,招你为夫,明日高登宝位,即位称君,我愿为君之后,喜筵通皆吃了,如何却又变卦?”

更漂亮的蝎子精,随后而到,轻易间抓了唐僧,带进洞里。也叫唐僧御弟御弟的,还解衣卖弄,引诱唐僧。唐僧毫不动情,原因大概有二,一她不是女王,二她没叫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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