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在中国园林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唐代时洛阳的园林著称天下。贞观、开元年间公卿贵戚在洛阳 “开馆列第”的多达千余家,这些人在城中的宅邸大多有或大或小的园林,由于里坊制的限制,城内园林的规模有限,因此当时的权贵、高官、富豪常在郊区的山林名胜之地修建山庄、别业。
名满天下的诗人白居易和贵为宰相的牛僧孺、李德裕因为家境、财力、政治观点的不同走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但他们都是爱好园林之人,引领了中晚唐的园林、赏石之风。
三人中白居易的年纪最大,他772年出生在河南新郑的低级官员家庭,家境一般,29岁时考中进士为官,在官场磨砺将近20年还没有成为五品以上的高级官员。比白居易年轻7岁的牛僧孺也是考中进士后入朝为官,因为受到宰相李吉甫的排挤而多年不得志。而李吉甫的儿子李德裕最年轻,他出身世家大族,少年就有才名,胸怀大志而不好科举,以门荫入仕后年纪轻轻就到地方历练,受到许多高官的提携,前途看好。
白居易像
元和十五年(820年)唐穆宗登基后力图有所振作,同时提拔牛、李、白三人,他们在首都长安同朝为官。牛僧孺受宰相李逢吉引荐为“同平章事”,位居宰相之位。李德裕先是升任翰林学士,长庆二年(822年)被李逢吉排挤到地方任职。白居易则在长庆元年(821年)升任主客郎中、中书舍人,他与李德裕在这前后都曾负责为皇帝撰写诰示,但似乎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情。或许这是因为白居易此时48岁,而高门大族出身的李德裕才33岁,两人年龄差距大,性情、政见也并不相投。
牛僧孺和李德裕是公开的政敌,此后两人在唐穆宗、唐敬宗、唐文宗三朝演出了“你方唱罢我上台”的戏剧,牛僧孺在822年、830年两次担任宰相,李德裕在832年和839年两次执政,他们轮番成为宰相并将对手排挤到地方任职,以两人为代表的牛李党争几乎持续了近半个世纪。
白居易逍遥于党争之外,但是略微偏向牛党方面,他和牛僧孺有私人交往。而李德裕可能内心对以诗文著称的白居易有点看不起,觉得他仅仅擅长写诗文而缺乏实际行政能力和决断。宰相高官和文坛名人各有各的朋友圈和追捧者,也算是一种“王不见王”吧,尽管两人有共同的朋友刘禹锡。
白居易担任主客郎中以后薪俸比较丰厚,这才有钱置产,长庆四年(824年)他买下已故散骑常侍杨凭在洛阳履道里的宅邸。5年后白居易因病改授太子宾客分司,这是个在洛阳的薪俸丰厚的闲职,他回履道里闲居,过起了“闲适”的晚年生活,主要精力花在了游览、写诗上。
白居易买下的履道里宅邸本就带有竹木池馆,后来他又加以营造。白居易在《池上篇》形容这里“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谓土狭,勿谓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有堂有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他还在池中布置了紫菱、白莲,在园中摆设了太湖石等各种赏石。
白居易的诗歌中经常提及赏石之趣,他曾买来石块摆在履道里宅邸的园林中,还曾把在洞庭湖发现的两块“怪且丑”的石头运到府衙中欣赏,可见当时把赏石与花木、池塘结合布置园林已经成了时尚。
白居易还喜欢到城内外的园林中游赏,曾出入张仲方的林亭、崔玄亮的依仁亭台、李仍叔的樱桃岛等私宅以及香山寺、圣善寺、天宫寺、长寿寺等寺庙,他也曾经到远郊区的平泉、金谷拜访友人的别业欣赏山林之美。比如他数次前往平泉拜访隐居的友人韦楚的别墅,一度还想买下那里以白色怪石著称的“雪堆庄”,可惜仔细思量后觉得这些地方距离城中太远,就没有付诸行动。
明代周臣《香山九老图》描绘白居易等9位文人墨客在洛阳香山聚会宴游、欣赏寺庙山林风光的历史故事
牛僧孺也是一位著名的赏石爱好者。832年他知道皇帝对自己不满想要提拔李德裕担任宰相,就主动告退,到扬州担任“淮南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在那里他收集了许多太湖石,成为历史上最早的太湖石收藏家。837年他被任命为“东都留守”这个闲职,他把收藏的石头带到洛阳城东归仁里的宅邸,后来还在城南买下一座别墅,布置了一座规模更大的园林,在那里展示来自太湖的众多奇石。
据说牛僧孺以廉洁著称,唯独对别人馈赠的上佳太湖石来者不拒,如苏州刺史李道枢曾送给牛僧孺一方稀有的太湖石,迢迢千里运到洛阳,牛僧孺大为高兴,特邀白居易、刘禹锡等同好观赏并写诗唱和。后来,白居易于会昌三年(843年)题写了著名的《太湖石记》,记述牛僧孺对于赏石的癖好和众多的收藏:“公于此物独不廉让,东第南墅,列而致之......三山五岳,百洞千壑,视缕簇缩,尽在其中,百仞一拳,千里一 瞬,坐而得之。”
李德裕也是被贬官之后开始注重经营别墅和园林。李德裕在洛阳出生,也想在这里终老,除了在城中有宅邸,他在宝历元年(825年)买下洛阳龙门西南伊川涧谷中的一处别业地块(今洛阳伊川县梁村沟附近),修建了自己的庄园,因为此处平地上有山泉涌出,所以他就命名自己的别业为“平泉山庄”。平泉山庄所在的这个沟涧中还分布着崔群、李绛、令狐楚、韦楚、卢贞等高官、世族的别墅,附近的河流、谷口附近估计还有其他人的一些别墅。
李德裕大多数时间在各地为官,因此只是偶然路过洛阳时暂居平泉山庄。太和九年(835年)他被贬官为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事务,次年九月他回到洛阳闲居,着力经营平泉山庄的园林,似乎有隐居的心态,不过到十二月他就又被调任浙西观察使,不得不离开山庄。他在平泉山庄仅仅逗留了两个多月,可这段短暂时光让他终生念念不忘,后来写了许多回忆那里的树木、赏石的诗文。
尽管李德裕并不住在平泉山庄,可是好友、门生、官僚还是投其所好纷纷赠送各种园林点缀,李德裕在《思平泉树石杂咏一十首》等诗歌中提及那里摆着似鹿石、海上石笋、叠石、泰山石、巫山石、钓石、赤城石等奇石。
在白、牛、李三位名人的带动下,文人雅士纷纷以石头的造型及其文化寓意为观赏对象,赏石成了流行的风尚。晚唐画家笔下经常描绘园林中的赏石、花木,如画家孙位的《高逸图》是描绘竹林七贤的残卷,图中名士山涛、王戎、刘伶、阮籍各具姿态,其中王戎手执“如意”,身后则是一丛芭蕉和赏石。显然,画家描绘的背景并非西晋洛阳真实环境中的山林,而是江南的园林风物。孙位出生在浙江绍兴,晚年在四川生活,熟悉芭蕉这种南方的园林植物,而历史上的竹林七贤未必真的见过芭蕉。
赵喦《八达游春图》
唐末五代后梁的驸马赵喦也是一位著名画家,他的《八达游春图》 描绘贵族在园囿中打马球的场景,画面中也出现了太湖石。有意思的是,这座园林中除了北方常见的柳树,还出现了棕榈科树木的身影,或许是因为当时的贵族喜欢移植南方的新奇植物吧。
在唐末的动荡中,洛阳的园林大多毁于战火,“池塘竹树,兵车蹂践,废而为丘墟;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共灭而俱亡,无余处矣”。到了北宋时,因为靠近首都开封,洛阳是许多权贵高官集聚之地,新出现了一些园林。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记录了北宋时洛阳的19处园林,大多数是在唐代废园的基础上重建而成。更有趣的是,牛僧孺、李德裕的奇石再次出现在北宋权贵高官的园林中,《邵氏闻后》云:“今洛阳公卿园圃中石,刻‘奇章’者,僧孺故物,刻‘平泉’者,德裕故物,相半也。”
本文节选自周文翰《时光的倒影:艺术史中的伟大园林》(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2019年5月版),澎湃新闻经授权刊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