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黑战记》电影海报 图片来源于豆瓣
当我们观看《罗小黑战记》(以下简称《罗小黑》)时,会看到许多经典的影子,如开始时对于森林中生机勃勃的描绘,很像宫崎骏拍摄于1997年的《幽灵公主》,并且《罗小黑》整个故事其实也与它有着密切的联系;同时我们还会看到著名日漫《火影忍者》的影子,无论是电影中的人物形象,还是他们对于法术的运用等等……
《罗小黑》讲述的故事其实十分陈旧,但也始终是现代人所焦虑和不安的,即伴随着现代科技的飞速发展和进步,地球生态遭到了几乎是难以挽回的破坏,从而直接威胁到生活于其中的其他动植物的生命。对于这一问题的反思由来已久,从第一次工业革命开始之后,英国等西方国家的众多艺术运动——如英国拉斯金、威廉·莫里斯等人所主导的工艺美术运动;或风靡欧洲的新艺术运动等——已经开始反思机器大生产所可能造成的对于自然以及人类心灵和社会的破坏。这一思路在高速发展和战争连绵的20世纪变得更为紧迫和重要,成为批判与反思的重心。
《罗小黑战记》剧照。
一.走向“人”的世界
在《罗小黑》中,一直对人类占据其家园且破坏日益的妖精风息给猫妖小黑讲述了一个简略的人类发展史:原始人类对于自然的依赖,到刀耕火种形成村落,敬畏于自然力量而崇拜神祇,人类与自然社会形成某种共生;但伴随着工业革命所开启的机器时代,人类开始砍伐森林、劈山填海、破土挖矿,最终导致自然成为被开采和攫取的对象,由此一方面促进了人类社会的发展,另一方面却破坏了自然生态……风息的人类发展史中带着强烈的马克思主义的视角。
我们在电影画面中看到火车、工厂的大烟筒和高楼等十分典型的早期工业运动的符号。在2019年年初网飞所拍摄的多集科幻短片《爱、死亡与机器人》的第八集《祝有好的收获》——改编自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的短篇小说——中,同样讲述了一个伴随着现代(西方)工业科学技术的进入,而导致传统中充满魔力的中国遭到彻底的去魅,从而使得剧中的狐狸精失去魔力,再难随意变化。在很大程度上,《罗小黑》和《祝有好的收获》之间存在十分相似的联系,不同的是后者更多讨论了在中国近现代社会中“西方”这一强势他者的出现,造成了对一整套自洽的传统的影响、破坏和改造。但在《罗小黑》中,对于那些被驱赶出家园的妖精而言,“他者”就是日益强势的人类。
《罗小黑战记》剧照。
在《罗小黑》中,许多妖精藏匿于人类的现代城市,隐藏融合于其中,一起生活;但像风息这样的妖精则对此十分抵制,并且认为妖精会馆所维系的妖精与人类的平衡本身就是脆弱的。在风息看来,人类与妖精就应该分地而居,回到曾经的模样。如果把风息放在现代社会意识形态的谱系中,我们自然会觉得他是冥顽不灵的保守派,抱着已经消逝的旧梦不放手。在近代中国遭遇西方这一他者时,这些人都被命名为“旧鬼”或顽固派,遭到新式知识分子的批评和嘲弄,以及整个浩浩荡荡的历史潮流的抛弃。所以在电影中,风息最后选择死亡。而伴随着这些人的死亡,其实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他们所固守的一种意识形态以及对于另一种生活和人生的看法。
《罗小黑战记》剧照。
因此在《罗小黑》中,风息并不是典型的坏人,而且许多会馆的妖精对他的想法也都表示同情的理解,因为在很大程度上,风息所渴望的也正是他们曾经所拥有而如今被掠夺的生活。不同的是,他们接受了变化,接受了与人类生活在一起,但风息却依旧坚守着旧日的梦。导演最终未把风息塑造成恶人,就好像宫崎骏在《幽灵公主》中对于麒麟兽和“幽灵公主”桑的描述,面对拥有火枪和各种机器的人类,她们其实是弱者。《罗小黑》的导演并未如宫崎骏在《幽灵公主》中那般把现代人类社会发展中所造成的虐杀、血腥和斗争都毫不掩饰地展现出来,但在其后的现实却正是如此。
伴随着西方现代启蒙运动的发展和其所宣扬的观念与思想的传播,传统关于神的世界彻底被驱逐,而开始了人的理性的世界。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称启蒙的纲领“是要唤醒世界,祛除神话,并用知识替代幻想”,因此在这里塑造出了一个二元对立的世界,即理性/神话,知识/幻想。启蒙正是在这一基础上开始了两手准备,一方面批判神话和幻想世界中充满了愚昧、黑暗和无序,另一方面也开始进行自我建构,即未来的世界是人的、理性且有序的。
《罗小黑战记》剧照。
正是在这一自信中,人类相信天堂不在遥不可及的彼岸,而就在人类理性知识与科技所能够设计与实现的现世。但无论在《罗小黑》、《幽灵公主》和《祝有好的收获》中,充满神话和幻想的世界虽然笼罩着一层暧昧不清的光芒,但始终是和谐的——尤其相较于电影中所展现的现代科技社会而言——并且给地球上的其他动植物留下了足够大的空间供它们生存。
在本雅明讨论古典艺术和现代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时,他引入一个叫“灵韵”(Aura)的概念,指出它是围绕在古典艺术上的一层氛围、某种带有神圣性的气氛。它具有神秘性、模糊性以及独一无二和本真性,因此随着现代复制艺术的产生,它们便消失了。在某种程度上,“灵韵”的消失也便是韦伯所谓的“去魅”,即以理性之光驱散曾经笼罩在人们心上、生活、社会和世界之上的那一层朦胧的气氛,从而使得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
但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对于《罗小黑》中的妖精而言,一旦他们被从古木参天、阴影参差的自然中驱逐到阳光下时,他们必然遭到人类异样的目光,甚至猎杀。在《祝有好的收获》中,主人公的父亲便是世代猎妖者,但他们对于妖精的猎捕往往是有限的个人行为,但伴随着发展自工具理性的技术和系统管理化模式开始出现,并作用于这些异己者身上时,往往便会出现大规模且十分有序的屠杀。而这也不正是鲍曼在其《现代性与大屠杀》中所指出的问题吗?
《罗小黑战记》剧照。
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陷阱
在《罗小黑》中,广大的人类并不知道妖精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这是现代社会中“他者”的普遍存在状态,并且也由此成为许多影视剧中所津津乐道的话题。如在《X战警》系列中,万磁王和X教授之间的差异其实和《罗小黑》中风息与无限等人的冲突十分相似,即前者都希望自己的群体不必再隐藏与躲避,后者则希望双方能够和平共处,即使它的代价是隐藏自我特殊的地方。这其实是西方传统形而上学中的二元论,而其所强调的更多是二者间的矛盾、冲突和斗争,但在传统中国思想中,则更多强调了二者的融合。
无论是儒家对于和而不同的赞赏、阴阳调和互补的阐发,还是道家思想中对于冲突的消解等等,都更多的以“和谐”为目的,而非斗争。在《罗小黑》中,人类与妖精的共处,一方面或许是无奈之举,但另一方面也正是“和而不同”下的和谐观的折射,当然按照电影中的展现它是否真的达到了和谐,则另当别论,至少妖精会馆都在向这个方向努力。
《罗小黑战记》剧照。
无论在万磁王还是风息的观念中,都有对“纯洁”(pure)的执着,即某种对于“杂质”的厌恶,以及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顽固。在玛丽.道格拉斯的《洁净与危险》中,她通过对圣经和人们日常生活中对洁净和肮脏的分析,指出“洁净”与“污秽”其实是人类象征社会体系和秩序中一个的分类。比如,“污秽”象征着社会规范和秩序的违背,意味着危险,而危险就是跨越不该跨越的界限而造成的恐惧。而污秽(危险)的清除——即通过禁忌的产生、仪式的举行、犯罪的惩罚——是重新确立原有秩序、维系社会规范的手段。因此,对万磁王和风息而言,只有祛除了“污秽”——人类——变种人和妖精才能重新回到/或是创造出属于他们自己的、纯洁的、有秩序的社会与世界。
正是在这一观念下,万磁王和风息便会去突破已有的社会规范、法律约束和道德,由此造成了对于正常社会秩序的破坏,从而达到改造和重建的可能。但问题也正出在这里,即当万磁王和风息把“非我族类”定义为他者时,便同时掠夺了后者作为人或是个体所拥有的一系列本质性的权利,使得他们成为可被抹除的污秽或物。在《罗小黑》中,风息通过暴力掠夺其他妖精的能力,这本身就已经破坏了他原本良善的目的——让妖精们生活在一个不必隐藏和免于恐惧的世界——这也正是无限所反复提醒的,即为了达到良善的目的,不能通过邪恶的手段,因为这些零星的手段最终会产生一个风息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结果。尤其当他明知道夺取小黑的能力后小黑就会死时,他依旧选择继续,便已经导致了另一个它无法控制的坏的结果的产生。
《罗小黑战记》剧照。
风息最终选择掠夺小黑的能力,面对无限的质问,他说自己“无话可说”,因为他知道这是错误的,但却为什么还要做呢?其实在这背后隐藏着一个最为陈词滥调却又十分诱人的观念,即为了更大或是更多人的幸福,便可以牺牲一个人或是少数人的幸福,甚至生命。这一意识形态中充斥着世俗性的功利主义,并且现代工具理性以及资本主义的商业逻辑的影子也在其中飘荡。在这些意识形态面前,人成了可被计算的物和商品,通过衡量利弊来作出相应的选择,从而导致了普遍化的伤害甚至屠杀。并且这一观念彻底颠覆了康德的伦理律令,即不能把人当作手段。但在《罗小黑》中,风息便把许多妖精当成了实现自己目的的手段,从而也就直接破坏了自己良善的目的。
在电影中,当具有侵蚀性的“领域”在城市中心开始扩散时,“领域”内部安静的没有任何声响,成为一张白纸,供风息在其上重新设计。电影中对“领域”内城市的表现很有意思,它很像是3D绘图软件sketch up(又名“草图大师”)所绘制的,因此十分规范化,且了无生机。在20世纪初西方——主要是德国魏玛时期的包豪斯学院——所兴起的现代主义设计运动中,现代城市规划有着几个十分核心的观念,如规范化、功能化、区块化和秩序化。在很大程度上,它是工具理性的产物,即通过理性规划达到对于城市功能、区域和生活的规范化。《罗小黑战记》剧照。在《罗小黑》中,风息同样秉持这样的观念,期望在自己所构建的“领域”中,为妖精们创造一个新的世界。但就如无限曾和小黑所说的,在自己的“领域”内,自己就是上帝,因此在风息的“领域”中,他其实变成了新的上帝。当美国学者简·雅各布斯在其《美国大城市的生与死》中批判西方现代城市规划观念时,就曾指出这些设计师带着上帝的权力,来规训人们的城市生活。
《罗小黑战记》剧照。
其实,风息最后同样落入了他所厌恶和反对的现代工具理性意识形态之中,并且通过它而造成了更大的破坏。在电影中,虽然风息的乌托邦未能实现,但另一个乌托邦却存在,即电影中反复出现的会馆。我们最终未能看到会馆的内部如何,以及妖精在其中是如何组织和生活的。按照无限和其他妖精的描述,会馆大概也还是妖精的聚集地,所以最后无限也没进去(因为一些妖精对人类有不满)。所以,它和风息想要创造的世界有什么不同?这一点我们暂时还无法回答。但如果能够稍作猜测的话,它或许也就是风息所说的“一个角落”,即小黑所说的,找个地方生活,而不一定非要在已经被人类占领的家乡故土。会馆或许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即偌大人类世界中的一块妖精之地,也便是会馆馆长所说的“微妙的平衡”。
风息最终也不愿去会馆,他说“总有一天我们会无处可躲”。按照风息所总结出的人类发展史,这似乎并非危言耸听,即伴随着人类对已开发的有限资源的耗尽,必然就会开始新一轮对于自然的开采和掠夺。在宫崎骏的《天空之城》中,拥有着高科技的天空之城最终都能生活在天空之中,那时候,会馆也就难以继续隐藏了,风息的担心或许就会成真。
在宫崎骏的电影中,对于科技发展与自然的破坏的讨论反复出现。他通过利用日本传统的自然鬼神文化来表现曾经人类所拥有的生活、社会和世界,以及与自然的关系。无论是《幽灵公主》中的麒麟兽、白狼,还是《天空之城》中的机器人或《千与千寻》中满身垃圾的河神等等,它们其实都是象征,就像《罗小黑》中的这些妖精。它们是无声的自然的形象,是另一种有别于工业革命以及资本主义发展逻辑的思想与生活模式。在《祝有好的收获》中,它们都被入侵的西方描述为落后、愚昧和封建,一棍子打翻,从而开启了漫长且痛苦的现代化——其实是西化——转型。古人所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但于实践中却往往是对精华一知半解,对糟粕却全盘吸收,再加上对于自身传统的彻底批判和抛弃,从而导致了一个混杂甚至空心化的状态出现。
《罗小黑战记》剧照。
三.结语
伴随着两次世界大战以及纳粹的大屠杀,西方知识分子开始反思资本主义商业大潮下人的物化、以及在工具理性中人的异化。但伴随着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全球化以及消费主义的强势,一张细密的网似乎已经形成,把每个人都束缚其中。
在《罗小黑》中,失败的风息最终选择死去,化作了一棵庞大的树木,郁郁葱葱地出现在城市中央。但其他妖精对此的黑色笑话——哪吒说:“何必呢?最后还不是被劈作木柴!”另一妖精说:“也可能是造一个公园,然后收门票”——再次揭露了像风息这样的反抗的无力。现代社会的糟粕意识形态已经渗入到生活和社会的方方面面,而商业逻辑也成为现代人的核心观念,成为一种内化的“无意识”,操纵着我们。这便是卢卡奇在20世纪初就已经看到的症状,也是20世纪末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所指出的现代“玻璃屋”。
在《尚书孔氏传》中曾记载了一段上古人神分离的故事,即“帝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时之官,使人、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绝地天通之前,人神生活在一起,导致了失序,因此最终进行区隔。余英时先生在其《论天人之际》中指出绝地天通之后的旧天人合一是巫师集团创建的,主要是指人世界和鬼神世界在巫的操纵下通而为一,表现了一个特殊的方式和一个普遍的方式。所谓特殊方式是地上人王通过巫师的事神法术向“天”上的“帝”取得王朝统治的“天命”;所谓普通的方式则是一般人为了避凶趋吉,往往也仰赖巫为他们乞援于鬼神。这或许便是《罗小黑》中风息所怀念的那段生活,但却早已经随风而逝。
在《幽灵公主》中,桑最终还是选择回到森林,而未进入人类世界。人与自然的对立在现代资本主义世界中似乎难以真正地解决。人曾被称作“万物灵长”,并且在理性和科学的光辉照耀下,俨然已经成为世界的神。但对于其他动植物而言,为利益和机器所主宰的人类或许不啻为病毒。《罗小黑》的故事也未能给出任何答案,而是展现了这样一种已经持续很久且可能继续存在甚至进一步恶劣的状况,而在它所能够展现的故事背后,我们当下所面临的现状也是已经十分严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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