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人无法老老实实谈论自己 | 黑泽明忌辰

“减去电影，我的人生大概就成了零。”

今天是日本导演黑泽明的忌辰。1910年，黑泽明出生于一个武士家庭，一生中执导的电影有30多部。1998年9月6日下午，黑泽明因脑中风在东京逝世，享年88岁。

在他毕生执导的30多部电影中，《罗生门》算得上是他最负盛名的作品之一。1950年，先后摘得威尼斯金狮奖和奥斯卡最佳外语片。

影片中，武士被人杀死在丛林里。作为证人，樵夫、强盗、武士的妻子，以及借死者的魂来做证的女巫，道出了完全不同却又都能自圆其说的证词，让真相更加模糊不清。如今，“罗生门”一词早已走出了电影圈，成为了一个比喻，以形容那些扑朔迷离，不同的当事人各执一词的事件。

如果去探寻《罗生门》的背后故事，你亦会看到一重又一重的阴差阳错。

黑泽明与《罗生门》背后的故事

文 | 南庄

1979年，北京电影学院小礼堂里在放映日本导演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银幕上，凝重的色调，带有“模糊而隐晦的不确定性”。“黑泽明”三个字，就像从暗里射出的一束光，让台下一个刚上大一的男生感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这个学生就是张艺谋。当时的他还不知道，23年之后，他将以《罗生门》式的结构创作他导演生涯的高峰之作《英雄》，为该片操刀服装设计的也正是黑泽明后期作品《乱》与《梦》的服装设计和田惠美。2018年，当他的《影》与观众见面时，人们也不免联想到黑泽明《影子武士》的概念。

黑泽明的《影子武士》是影史上最著名的关于替身的故事之一

毋庸置疑，黑泽明和他作品影响了无数电影人。张艺谋曾写：“黑泽明，这个名字在中文里，幽暗又有光泽，包含着奇异的矛盾与果断。”

《罗生门》的诞生，是一系列巧合的叠加。但《罗生门》的成功，则是必然的结果。

1

初出茅庐的导演

1910年3月23日，黑泽明出生在日本东京的一个武士家庭。在八个兄弟姐妹中，他最小的哥哥黑泽丙午是一名解说电影的“辩士”——要知道，有声电影在日本的全面普及是1935年才完成的，在此之前，有些默片会采用现场解说的形式。在文艺青年哥哥的带领下，黑泽明从小就看了不少电影。

黑泽丙午（左）与黑泽明（右）

随着有声电影的普及，越来越多的影院把原有的电影解说员解雇。黑泽明的哥哥极力维护这一职业的存在，并且担任了罢工委员会的主席。但这给他带来了无法摆脱的痛苦——就像蚍蜉撼树，他心里深知自己无法逆技术潮流而上。解说员这个行当的消失，是早晚的事情。

“我要在三十岁之前死掉，人一过三十岁就只能变得丑恶。”黑泽明的哥哥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一语成谶，二十七岁那年，哥哥自杀了。

哥哥的死给黑泽明带来了久远的震撼。在哥哥的影响下，他放弃描绘景物的美术工作，投身于先锋艺术与革命运动中。也是因为兄弟二人对电影的共同热爱，1936年，黑泽明进入日本东宝电影公司的前身P·C·L制片厂，担任了八年的助理导演。

在1943年，他终于升为导演，并且凭处女作《姿三四郎》获得了不少赞誉。之后，他又拍摄了《胆大包天的人》《我对青春无悔》等作品。

1946年，36岁的黑泽明遇见了在他电影生涯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在东宝招募新人演员的面试现场，他看到了一个非常特别的男青年。那人浑身散发着一股粗野的气息，为了表演出愤怒的状态，正像野兽一样暴跳如雷。黑泽明在门口看得呆了，直到男青年即将被投票淘汰时，他连忙喊道：“等一等！”

这个男青年就是后来成为他御用男演员，出演了《罗生门》《七武士》《用心棒》等作品的，三船敏郎。

三船敏郎和黑泽明合作后，表现出非常出色的演技。作为新人的他，在《泥醉天使》中，被黑泽明升为主角，把一个自暴自弃的黑帮人物，演出了吸引人的魅力。几年后，他将在《罗生门》中继续大放异彩。

2

默默无闻的剧作家

产生要拍一部《罗生门》的想法，纯属偶然。

日本大映公司建议黑泽明自己选定一个主题拍摄一部影片。黑泽明左思右想， 突然想起电影导演伊丹万作有个叫桥本忍的学生，写过一个叫《雌雄》的剧本，改编自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竹林中》。

《竹林中》和《罗生门》的原作者芥川龙之介

残酷的命运等待着旅途中的武士夫妇——金泽武弘和妻子真砂。强盗多襄丸登场。多襄丸看到美貌的真砂顿时萌生了歹意，给她的丈夫武弘设下了圈套……

《雌雄》讲的是一个武士死亡的谜团。武士夫妇在林中行进，碰到强盗多襄丸，真砂被强暴，武士被杀。但厅堂之上，强盗多襄丸、妻子真砂，以及武士的鬼魂，对武士之死道出了截然不同的解释。

强盗多襄丸说，他被美貌的真砂所吸引，将武士骗到山上设陷阱将其捆绑，占有了他的妻子。真砂迷恋他的男性魅力，要求多襄丸与丈夫决斗，谁赢就跟谁。双方大战二十多回合，武士被杀。

真砂说，她被多襄丸强暴后，她难以忍受丈夫对她的蔑视，悲愤中才误杀了丈夫。

武士的亡魂却说，强暴发生后，多襄丸要带真砂走，真砂却让多襄丸先杀死武士，不然她心里难以安宁。多襄丸大为惊讶，认为这女人太狠毒，就问武士如何处置她，真砂逃走，多襄丸追她而去。之后，武士羞愤交集而自杀。

……

黑泽明非常喜欢这个剧本， 又觉得对于一部电影来说又显得太短，于是托人给桥本忍写了张明信片，邀他到自己家中商谈。

桥本忍

彼时的桥本忍还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业余剧作家，平时是去公司上班的“社畜”，很多剧本创作都是在上下班的车上完成。他已故的恩师伊丹万作，是电影导演伊丹十三的父亲，作家大江健三郎夫的岳父。

临终前，伊丹老师对桥本忍说：“世上有那么一些作品，你会不愿去‘屠宰’它，而甘愿与它一同殉情。”就是这番话，促使桥本忍下决心去改编文学作品。

翻阅各种文学作品的过程中，一个疑问在桥本忍脑海中乍现：在日本的大文豪中，夏目漱石的作品被搬上过银幕，森鸥外也有，而与他俩具有相当盛誉的芥川龙之介，为何却从未有作品被改编为电影呢？

《山芋粥》《地狱变》《偷盗》……芥川龙之介的这些短篇小说都很精彩，但桥本忍总觉得哪里还不够。直到他的视线落在《竹林中》这个标题上。这个故事，就像泛着浑浊的黑色血液，让桥本忍嗅到一股血腥味儿。“就是它了！”他心想。

悬疑的气氛，跌宕起伏的情节，深不可测的人性。桥本忍奋笔疾书，几天就写完了剧本。他想，既然故事发生在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如就取名叫《雌雄》吧——显然，这个名字跟日后成为经典的《罗生门》，还相距甚远。

写作的兴奋感褪去后，桥本忍的生活依然单调平淡，更丝毫没有想过，未来自己的剧本会被搬上银幕。直到有天他下班回家，妻子递给他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

您 的剧本《雌雄》已被黑泽明先生采用，计划为他的下一部电影投拍。因此，需要您尽快赴京，与黑泽明先生会面磋商。

看完明信片，桥本忍把它丢在桌上。奇怪的是，自己并没有感到兴奋，反而异乎寻常地平静。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亡师伊丹万作的微笑，仿佛看到他轻抚着嘴上的胡须，说：“桥本呀，有一天你将会遇见，不，你生命中注定要遇见的那个人，是黑泽明呀。”

3

一改再改的剧本

桥本忍按响门铃时，黑泽明手中拿着桥本忍的《雌雄》原稿，早已在客厅里等候多时。

一见到桥本忍，黑泽明就开门见山：“你写的《雌雄》，稍短了点呢。”

桥本忍紧张得大脑空白，没来得及细想就脱口而出：“那么把《罗生门》加进去怎么样？”

《罗生门》是芥川龙之介的另一部短篇小说，写的是藤暮时分，一个被解雇的家仆无家可归，在罗生门下等侯雨停，偶遇一个老妪，以拔走死人头发为生。家仆痛斥她没有人性，老妪却说，尸体的主人生前也是把晾干的死蛇当鱼干卖来蒙骗别人，自己只是想用这些头发做个头套，都是为了谋生罢了。听了这番话，家仆心想，既然是为了生存，还有什么不可以的？于是决心弃苦从恶，抢了老妪的衣服，逃离了罗生门。

黑泽明沉思片刻，说那就改改看吧。两人的会面用了短短几分钟就结束了。

桥本忍和黑泽明

出了黑泽明家门，桥本忍就后悔了——自己干嘛乱提建议呢？但没办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只能硬着头皮改稿了。一开始，他做了很多种设想，比如把强盗多襄丸的故事扩充一下，把《罗生门》里的家仆作为他的前传。或是把武士和妻子的故事扩充一下，把两人相遇的情节补充进去……不，这些都不够好。桥本忍想，原本《雌雄》里三个人讲了三个故事，篇幅相当，若加重某个人的戏份，影片结构便失去了平衡……

他艰难地把原剧本改编扩充成了《罗生门物语》，寄给了黑泽明，但心里其实很没底。

或许这就是冥冥中的指引吧。其实当黑泽明听到桥本忍提起《罗生门》的那一刻，他的头脑中已经有灵感闪现。原剧本已经有三个故事了，如果再创造一个新故事，就正好达到影片所需的长度。而《罗生门》和《竹林中》一样，讲的都是平安朝的故事。

于是在桥本忍的剧本基础上，黑泽明作了一个大的情节增补，让暴雨中的罗生门作为开场，两个人在罗生门下避雨，一个是发现武士尸体的樵夫，另一个是提供证词证明自己在山间道路上遇见过武士的行脚僧。这时候一个下人模样的男人也冲了进来。樵夫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怪事一桩啊”，行脚僧也似应非应地接了句“难以置信呢”。下人好奇道：“什么事，也告诉我啊。”于是樵夫和行脚僧开始讲述他们经历的这个离奇案件，故事至此进入《竹林中》的情节。

《罗生门》中的废墟场景

桥本忍看到新剧本后不禁倒吸一口气。黑泽明的这一修改，实在是妙。当桥本忍想着怎么把《竹林中》和《罗生门》融合在一起的时候，黑泽明却另辟蹊径地以《罗生门》为圆心，画出关于《竹林中》的圆。《竹林中》的故事，都借由罗生门下避雨者之口被一点一点牵引出来。

大映公司的领导们却不像桥本忍一样兴奋，他们认为内容费解，片名也不吸引人，拖延很久，拍摄才终于正式开始。

4

一波三折的拍摄

开机之前，又出现了一个波折。

三位副导演敲开黑泽明的门。无奈地说：“我们还是看不懂这个剧本究竟想要说什么。”

黑泽明于是说了下面这番话：

人对于自己的事不会实话实说，谈自己的事的时候，不可能不加虚饰，这个剧本描写的就是不加虚饰就活不下去的人的本性。甚至可以这样说：人就算死了也不会放弃虚饰，可见人的罪孽如何之深。

这是一幅描绘人与生俱来的罪孽和人难以更改的本性、展示人的利己心的奇妙画卷。诸位说仍然不懂这个剧本，因为它描写的人心是最不可理解的。如果把焦点集中在人心的不可理解这一点来读，那么，我认为就容易理解这个剧本了。

不知道三位副导演究竟理解了多少，但其中一位仍然表示云里雾里，最终还是退出了拍摄。

拍摄在奈良的深山老林里开始。时不时有蚂蟥从天而降，紧紧钻进人的肉里吸血，他们只好往皮肤上抹满了盐来避免蚂蟥。恶劣的环境中，还好有美妙的月光作伴。偶有猴子坐在旅馆屋顶上“观看”他们拍戏，野鹿的身影在林间穿梭。

在森林中，黑泽明构筑出一个结构精巧的多重叙事迷宫。你每打开一扇门，都会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真相”。无论怎么走，终点都是人性的幽暗。

穿行在这迷宫中的强盗多襄丸，由三船敏郎饰演。虽粗野暴躁，却带有一股率真的侠义之气，让人对这个亦正亦邪的角色深深着迷。黑泽明不禁赞叹三船敏郎：别人用尽全力才能达到的效果，他只要使三分力气就足够了。

对于一部黑白片来说，光影可以说是影片的灵魂，如何利用阳光就成了关键。为此，黑泽明做了一件在当时的电影界可以说是触犯禁忌的事情——正面对着太阳拍摄。

要知道，当时拍电影使用的还是胶片，很多人认为，阳光通过镜头聚焦，会有胶片被烧毁的风险。然而黑泽明和摄影师宫川夫一，大胆地挑战了这一禁忌。宫川甚至用镜面反射太阳光，直接打到演员身上，以造成令人目眩的膨胀欲望。

如果遇上太阳光线不理想，他们就把树伐倒。附近光明寺里的和尚一开始对此很愤怒，但后来被他们认真工作的精神打动，还主动指挥他们伐树。这场戏拍完，团队即将离开时，光明寺的和尚叫住黑泽明，递给他一把折扇，上面写着“益众生”三个字。“看到你们尽可能让观众看到好作品，并把它作为坚定的信念，忘我地工作，我深受感动。我以前还不知道，原来电影是这样努力的结晶。”

他们想也没有想过，《罗生门》未来会在国际上大获赞誉。完成《罗生门》后，黑泽明又拍摄了根据陀思妥耶夫斯基原作改编的《白痴》，结果惨败。大映公司立刻宣布：取消和黑泽明的下一步合作。

黑泽明陷入沮丧之中。

5

《罗生门》背后的罗生门

备受打击的黑泽明，去多摩川钓鱼打发时间。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刚一扬竿，鱼钩就被什么东西挂住，鱼线一下子就断了。没带备用鱼线的他悻悻而归。

回到家中，刚一开门，妻子兴奋地跑出来：“恭喜！”

黑泽明还以为她在讽刺自己，火气一下子窜了上来。

没想到妻子的下一句是：“《罗生门》得大奖啦！”

黑泽明愣住了。

妻子说的是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可黑泽明压根都不知道《罗生门》被推荐给电影节。在当时，日本的电影工作者都还没有意识到国际电影节的重要性，促成这部影片出展威尼斯的，反而是一位在日本工作的意大利女性。

尽管《罗生门》也遭到了很多批评，但这是第一次让日本电影引起了西方世界的注意。《罗生门》之后，又有黑泽明的《生之欲》获得柏林电影节银熊奖，沟口健二的《西鹤一代女》《雨月物语》《山椒大夫》在威尼斯电影节上获奖，衣笠贞之助的《地狱门》在戛纳电影节获奖。西方世界对日本电影惊叹不已，连法国导演特吕弗都在为“日本电影喝彩”，这成就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日本电影的“黄金时代”。

《罗生门》获奖后，人心的罗生门也层层暴露出来。

电影样片刚出来时，大映公司的经理永田雅一大发脾气。由于《罗生门》的剧本、摄影、音乐都迥异于同时代的电影作品，经理认为影片内容莫名其妙，所使用的实验手法，尤其是直面阳光的镜头，简直荒唐至极。为此，他甚至把支持影片拍摄的董事和制片人都降了职。

人心说变就变。影片获奖后，经理立刻变了一副面孔，把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大肆渲染自己对拍摄的贡献，甚至说电影中直面阳光的一些拍摄手法也是自己建议的。就像电影中，人总是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一种方式去解读故事一样，生活中，人也会美化自己。《罗生门》中描写的人性中可悲的一面，真真切切地出现在黑泽明眼前。

但黑泽明对人性完全绝望了吗？并非如此。就像黑泽明的中文译名一样，暗黑之中，仍有光明。在《罗生门》的最后一出戏中，樵夫怀抱弃婴，雨过天晴。这个婴孩，似乎证明了黑泽明决意直面这破碎的世界，并重拾失落的希望，甚至有人认为，这象征着黑泽明亡兄的重生。樵夫径直走向镜头，也就是走向观众，就好像他在持续前进。

不过黑泽明也意识到，哪怕自己也难以避免人性的弱点。因此，他的自传《蛤蟆的油》写到《罗生门》时期，已经无法进行下去，因为他不能确信，自己能否老老实实书写自己。

既然如此，为何还写自传？也许就像黑泽明在自传最开始提到的一个民间故事：在深山有种特别的蛤蟆，奇丑无比，人们抓到它后，把它放在镜子跟前，蛤蟆看到自己的丑陋，会吓出一身油，而这油，能够治疗伤痕。

“再没有什么比作品更能说明作者了。”他写完这句，就此搁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