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说梦:“世界本来就是迷宫,没有必要再造一座。”

博尔赫斯说梦:“世界本来就是迷宫,没有必要再造一座。”

梦,尤其是噩梦,是博尔赫斯创作观念中的一个关键词,反复出现在他的文学论述之中;它是博尔赫斯小说中的重要意象,也是博尔赫斯用以表达形而上学思考的载体。分析梦这一概念,对于理解博尔赫斯的文学观十分重要。博尔赫斯说:“我知道我命中注定要阅读,做梦,哦,也许还有写作。……我总是把乐园想象为一座图书馆,而不是一座花园,这意味着我始终在做梦。”博尔赫斯的梦为文学提供了一种新的想象途径,深入分析博尔赫斯的梦的含义,对理解博尔赫斯的幻想文学观念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的梦的含义

梦是博尔赫斯小说中的重要意象,是他创作幻想小说的重要手段,是他篡改现实的主要手法。博尔赫斯在一次关于幻想文学的演讲中提到过幻想小说的四种手法,其中一个手法就是“现实与梦幻的混淆”。以梦境篡改现实,是文学幻想最古老的手法之一。博尔赫斯的幻想小说中出现了大量梦境,可以说他的小说是由一个个的梦构成的。

《穆赫兰道》

在前文中我们谈到了域限幻想,它是指一种处于临界状态的幻想,在真实与非真实之间维持着高度平衡。博尔赫斯维持高度平衡的主要手段就是“梦”,因为它“似乎是介乎睡眠和苏醒之间的一种情境”,这一点是非常关键的。博尔赫斯对梦的认识有以下几层含义。

第一,博尔赫斯认为作家创作的状态与做梦时的状态是一样的,这与弗洛伊德在《作家与白日梦》那篇文章与阐明的观点并无二致,尽管在一些场合博尔赫斯对弗洛伊德的评价毫不留情面,但他们在这一问题上有共识。梦作为文学作品的表现对象是非常普遍的,它在不同作家的笔下呈现出不同的色彩,但是博尔赫斯所说的梦与我们通常所说的梦不尽相同。博尔赫斯认为梦是一种存在状态,这种状态在人们醒着的时候也可能存在,并不一定在睡眠之中。博尔赫斯说:“(梦)不一定非得在睡觉的时候,在你构思出一首诗时,睡与醒没有多大的区别,不对吗?因此它们的意思是一样的。如果你在思考,如果你在创造,或者如果你在做梦,那么梦大概就与幻想或睡眠相一致了,没什么不同。”博尔赫斯的梦与想象、幻想时的状态是相同的。

第二,博尔赫斯强调梦与个体生命经验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种经验只属于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与外在世界无关。“说到梦,你知道梦中的一切都来自你自己,而说到醒时的经验,则许多与你有关的东西并非由你而产生,除非你相信唯我论。如果你相信的话,那么无论你是醒着还是睡着,你便始终是个做梦的人。我不相信唯我论,我想没有什么人是真正的唯我论者。醒时的经验与睡时的或梦中的经验有本质的不同,其不同之处一定在于,梦中所经验到的东西由你产生,由你创造,由你推演而来。”这一段话所谈及的梦中的“经验”和清醒时的经验截然不同,其不同之处就在于梦中所经验到的东西与“我”的关系非常密切,与外在世界的其他事物无关。

第三,博尔赫斯还把梦与噩梦区分开来,噩梦比梦的范围要小,“梦是属,梦魇是种”。博尔赫斯强调梦魇带来的恐惧感是文学性之一,噩梦对于文学来说更有意义。专门从事幻觉研究的心理学家也把噩梦与普通的梦相区别,把噩梦归于幻觉的范畴。

噩梦不同于其他的梦,它与我们通常所说的梦相比有另一种意味。它们的不同在于“噩梦”是一种存在状态,是对自我存在的痛苦的隐喻。博尔赫斯所说的噩梦带来特殊的恐惧,它是与我们所了解到的恐惧完全不同的恐惧,一种不可知的恐惧。下面这段文字是博尔赫斯关于噩梦的经典论述:

噩梦不同于其他任何梦。我读过许多解梦的书和心理学著作,但我从未发现什么噩梦的有趣论述。然而噩梦不同于其他梦。“噩梦”这种叫法就挺有意思。我想从词源学上讲噩梦有两个含义。噩梦或许是夜的寓言,德语词Märchen与此意相近。……我想在日常的不幸与噩梦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噩梦有着另一种味道。……噩梦是地狱存在的证明。在噩梦中我们感受到一种十分特殊的恐惧,它完全不同于我们所知的任何一种恐惧。不幸的是我太了解噩梦了,而它们对文学相当有用。我记得那些辉煌的噩梦——它们到底是梦呢还是创造,反正都一样——那些德·昆西在他的《英国瘾君子自白》中所描写的辉煌的噩梦。埃德加·爱伦·坡的许多故事也是如此。你也许会发现这句话或那句话写得不好,或者我们不喜欢这个或那个隐喻,但它们的确是噩梦。当然,在卡夫卡的著作中你也能找到噩梦。所以说到地狱,它也许真的存在。也许在某地有一个国度,那儿的一切都是噩梦。但愿这是空话,因为我们已经尝够了噩梦,它就像切肤之痛一样真切,一样不可忍受。

博尔赫斯认为梦的形象性、情节性,是梦魇的另一个重要的文学性,但它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梦魇所带来的恐惧感。他认为我们的生命中充满了可怕的时刻,现实的压抑、亲人的离去,这都令人悲伤和绝望,但是这些具体的理由并不出现在梦中。梦魇中的恐惧感更加特别,特别之处在于它可以通过任何一个故事表现出来。

把梦与噩梦区分对待的不只博尔赫斯一人,欧内斯特·琼斯(Ernest Jones)在他的专著《论噩梦》(On the Nightmare)里强调噩梦完全不同于平常的梦,它们总是带来惊悚(有时压迫胸口)、呼吸对自己彻底瘫痪的意识。“噩梦”(nightmare)现在常被用来形容不好的梦或让人焦虑的梦,和真正夜晚的梦魇(night-mare)所引发的畏惧大相径庭。切恩就形容它是“不祥的超凡”。他建议最好在夜晚(night)和梦魇(mare)之间加上连字符,现在这已经成为该领域约定俗成的惯例。另外,谢莉·阿德勒(Shelly Adler)在《睡眠性麻痹:夜晚的梦魇、反安慰剂与身心相连》(Sleep Paralysis:Night-mares,Nocebos,and the Mind-body Connection)中也强调“夜晚的梦魇与梦不同,它出现 在醒着的时候——一种半醒或游离的状态”。

博尔赫斯强调的是噩梦的本质特征,它带来的幻觉更加生动逼真、细致入微、变化多端和恐怖吓人,它可能给经历者带来更加强烈的冲击。这些幻觉也许来自内心、听觉、触觉和视觉,总是伴随着一种窒息感或胸口的压迫感、对厄运的预感和痛彻心扉的绝望和恐怖。

《穆赫兰道》

第四,博尔赫斯认为梦就是文学,其中一层意思指的是作家“白日梦”的创作状态;还有一层意思是就梦的内容而言,它本身所包含的故事情节、它的戏剧性对创作而言十分有用。他认为梦本身就是美学作品,尤其是噩梦具有相当的创造力,它对文学创作十分有用,“梦是一种创造”,“梦乃美学作品,也许是最古老的美学表现”,“人在做梦时,思维活动采取的是戏剧形式。……晚上,做梦的时候,咱们就是演员、剧作者、观众和剧院,包罗万象”。梦给博尔赫斯的文学创作提供了素材,他说噩梦“也许是一个礼物。噩梦赋予我小说的情节,我对它们再熟悉不过。它们时常出现,总是以相同的形式。我常做迷宫的噩梦”。威利斯·巴恩斯通说梦是博尔赫斯收集材料的地方,博尔赫斯表示认同。

文学就是有引导的梦,把梦的内容、情感进行再加工,赋予它更复杂的形式和内容,“我并不反对世界是一个梦的观点。正相反。但我知道在写作时我必须丰富这个梦。我必须把某些东西添加到这个梦中去。姑且说,我必须赋予梦以形式”,而作家“就是一个不断做梦的人”。“就像我们习惯于延续不断的生活一样,我们会给我们的梦以叙事的形式;然而我们的梦是多重的,是同时发生的。”“说到头,文学无非是有引导的梦罢了。”

博尔赫斯1980年在麻省理工学院与肯尼恩·布莱切尔交谈时说过,有一次他在美国的东兰辛做过一个梦,醒来时梦的内容都忘了,只记得一个句子“我要把莎士比亚的记忆卖给你”,玛丽亚·儿玉(博尔赫斯晚年的妻子)对他说也许这句话暗示着一篇小说,后来博尔赫斯真的写成了一篇小说,名为《莎士比亚的记忆》。当然,除了《莎士比亚的记忆》,绝大多数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都蕴含着瑰丽多彩的梦。

博尔赫斯把生命、世界、文学视为一体,它们三者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就像他经常说到的那样“我并不反对世界是一个梦的观点”。他在梦中梦到生命和世界,他所要写的是世界,同时也是梦。“依我看生命、世界,是一个噩梦,但我无法逃避它,我依然梦着它。……我已经八十多岁了,我看不见,经常感到孤独。除了继续做梦,然后写作……”博尔赫斯理解这三者的方式建立在他唯心主义世界观的基础之上。

博尔赫斯对梦的分类

博尔赫斯是一个经常做梦的人,他每隔一夜就会做一个噩梦。他更是一个善于把这些梦记下来并且转化为文学的人。梦在博尔赫斯的文本世界中随处可见,最集中地体现在他那些被称为幻想小说的作品中,《虚构集》《阿莱夫》中大部分作品都体现了博尔赫斯关于“梦”的文学思想。《博闻强识的富内斯》是对失眠这个噩梦的隐喻;《环形废墟》写的是魔法师的梦;《秘密的奇迹》中是一个即将行刑的人的梦;《南方》则是达尔曼在病入膏肓时产生的“梦”;《等待》的主人公把“梦”当作现实而不作任何反抗;《阿莱夫》是一个关于大千世界、关于无限的梦。博尔赫斯善于把诡谲多变的梦境转化为文学,但他又认为他的梦总是似相同的形式出现,总的来说,可以把他的“梦”分为三类。

博尔赫斯常做的梦有三种:迷宫、镜子和写作。“有两三个噩梦是我常做的。我现在可以说,迷宫是我常做的梦,此外还有一个,与我的失明有关。这是一个我想读书而又读不成的噩梦:我会梦见那些文字全活了,我会梦见每一个字母都变成了别的字母。”他又说:“我想我有三个基本的噩梦:迷宫、写作和镜子。别的噩梦就多少和大家的差不多了,而那三个是我常做的噩梦,我几乎每夜都做,在我醒来它们不会马上结束。有时在我还没有完全入睡之前我就已经身在其中了。很多人在沉睡之前就开始做梦,醒来后还要再做一会儿。他们是在半道上的小客栈里做梦,不是吗?在醒与眠之间。”博尔赫斯便是在这个小客栈里做梦的人,在梦里为写作收集素材。但需要指出的是,博尔赫斯更强调噩梦带来的感觉,而意象则是由感觉所赋予的,这是来自柯勒律治的观点,要写好噩梦首先依赖于意象所呼应的感觉,其次是依赖感觉所赋予的形象。“写梦魇的难处在于梦魇的感觉不是来自形象,而是像柯勒律治所说的,感觉产生形象。”

关于迷宫的梦魇。博尔赫斯多次提到他所做的奇怪的梦,在这个梦中他发现自己在一座巨大的建筑物里,建筑物里有很多房间。于是,他从一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但好像都没有门。他总是不自觉走进院子,然后又在楼梯上爬上爬下,他呼喊也没有人回应。有时他会在醒来时意识到这是个关于迷宫的噩梦。迷宫的梦魇也与博尔赫斯儿童时期的经历有关,他之所以总是梦到迷宫,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小时候在一本文法书中见过一幅钢版画。“这幅版画画有世界奇迹,其中包括克里特岛的迷宫。一个非常高大的竞技场。……我小时候认为,如果我能有一个足够强大的放大镜,我就可以透过版画上的一个裂口,看到那迷宫中央可怖的半人半牛怪物。”

迷宫的梦是最具博尔赫斯个人特色的象征。迷宫首先是一种奇特的建筑,结构复杂,里面有很多通道和无数尽头,走进迷宫的人会产生一种担忧,担心自己找不到出路,但是再复杂的迷宫都存在可以走出来的通道。迷宫所具有特性就是世界的性质,它也是博尔赫斯持久保持着热情的形而上学的迷思,形而上学的每一个问题都有着迷一般的特点。这个反复出现在博尔赫斯文学中的意象象征着世界的复杂性、不可知性,以及由此带来的困惑甚至恐惧之感。

在《通天塔图书馆》《永生》《死于自己迷宫的阿本哈坎-艾尔-波哈里》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个各不相同的迷宫,它们都是博尔赫斯梦中迷宫的变形。

《通天塔图书馆》中,博尔赫斯构想了一个图书馆,它由无数个六边形的回廊组成,从任何一个六边形都可以看到上层和下层,六边形有四个边各放置五个书架,一共二十个。没有放书架的一边是一个小门厅,通向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六角形。门厅左右有两个小间,一个供人站着睡觉,另一个供人大小便。边上的螺旋形楼梯上穷碧落,下通无底深渊。这个图书馆有无限大,具有宇宙的性质。

《永生》描述了“我”的一次旅程。起点是底比斯的一座花园,目的地是一座永生者的城市,它坐落在一条可以使人们超脱死亡的秘密河流的岸边。我们从阿尔西诺埃城动身,进入炙热的沙漠。经过了那些食蛇为生、没有语言的穴居人的国度,又经过群婚共妻、捕食狮子的加拉曼塔人和只崇拜地狱的奥其拉人集居的地方。穿过黑沙沙漠,又经历了种种磨难,我看到一座小型迷宫。接下来我来到一个椭圆形的墓穴,位于山坡上。山脚下有一条小溪,岸边就是永生者的城市。我涉水渡过沙洲阻滞的小溪,朝城市走去。城市建筑在一块岩石的台地上。台地像是悬崖绝壁,和城墙一样难于攀登。由于酷热,我躲进一个洞里,洞底有口干井,井里有梯级通向深不可测的黑暗。我顺着梯级下去,经过一串巷道,来到一个圆形大房间,它有九扇门,八扇通向一个骗人的迷宫,最终仍回到原来的房间,第九扇(经过另一个迷宫)通向第二个圆形房间,这个房间和第一个一模一样。这种情况不断重复。我在巷道尽头的墙上登上了金属梯级,来到了永生者的城市。这座城市是一座更加令人眼花缭乱的迷宫。“到处是此路不通的走廊、高不可及的窗户、通向斗室或者枯井的华丽的门户、梯级和扶手朝下反装的难以置信的楼梯。另一些梯级凌空装在壮观的墙上,在穹隆迷蒙的顶端转了两三圈之后突然中断,不通向任何地方。我不知道我举的这些例子是不是夸张;只知道多年来它们经常在我噩梦中出现;我已经记不清哪一个特点确有其物,哪一个是夜间乱梦的记忆。”

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迷宫遍布博尔赫斯的幻想小说。《死于自己迷宫的阿本哈坎-艾尔-波哈里》,博尔赫斯借人物昂温之口说出了迷宫的隐喻意义:“世界本来就是迷宫,没有必要再造一座。

关于镜子的梦。博尔赫斯经常梦到镜子,它和迷宫一样与博尔赫斯的童年生活有关。博尔赫斯喜欢和妹妹诺拉一起玩追捕游戏,有一天,他们兄妹俩及埃丝特在游戏中达到了高潮:“整个夏天他们都处于想象出来的恐惧之中,游戏编得非常逼真,有一次午睡时,他们三人竟从衣橱上一面可怕的镜子里看到了杀手。据诺拉说,那家伙形象模糊,是绿色的(胡拉多,1964)。”莫内加尔在《生活在迷宫——博尔赫斯传》中较为详细地分析了博尔赫斯与镜子之间的关系,他借用了拉康的镜像理论和弗洛伊德关于镜子的学说,说明博尔赫斯对镜子感到害怕和恐惧的原因。陈众议在《博尔赫斯》一书中认为“博尔赫斯对镜子的迷恋显然是在有意识地挽留和恢复童心,并借助这种挽留和恢复弹拨读者也许早已麻木沉睡的‘第一感觉’”,这种“第一感觉”则是指艺术创造。

塔可夫斯基《镜子》

镜子和迷宫一样,是博尔赫斯作品里反复出现的意象。镜子有一种性质,反映在其中的事物虽然与事物的形象非常一致,看似十分真实,但它终究只是影像,本质是不真实的。镜子可以复制事物的形象,但它不创造现实。镜子的这种特性符合博尔赫斯把世界看作是虚幻的观点,这是博尔赫斯不断梦到镜子并书写镜子的原因。“我认为人类的形象和镜子中的形象同样不真实又同样真实。镜子与交媾是一回事。它们都创造形象,而不创造现实。”镜子的形象比较频繁地出现在博尔赫斯的诗歌中,如《创造者·被蒙的镜子》《镜子》《深沉的玫瑰》《夜晚的故事》等,在其小说中,镜子意象俯拾即是,《永生》《通天塔图书馆》等小说中都出现了镜子,《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中的镜子最为著名。

以上是博尔赫斯根据梦的内容对梦所进行的分类,还有一种分类方式是根据梦与现实的关系所做的分类:一类是完全虚假的梦,另一类是预言性质的梦。完全虚假的梦是指梦的内容在现实世界中是完全无法实现的,它是超自然的,例如你在梦中梦见鬼魂、神佛、外星生物;预言性质的梦是指梦中的内容后来在现实中得到了印证,它具有预示的作用,是虚幻事物对现实世界的侵入,例如我们通常所说的“美梦成真”。梦所具有的这种双重属性是博尔赫斯如此重视梦的重要原因。

博尔赫斯对“梦”的文学传统的发掘

“伟大的作家创造自己的先驱。”博尔赫斯以实际行动践行了他的这句名言。博尔赫斯认为“梦的文学”有一个传统,于是他努力重建了这个传统。他不断从前代写梦的作家的作品中去发掘和阐释,然后创造自己的梦,博尔赫斯的文学中包含许多伟大作家的梦,他对它们进行戏仿、改写、引用……博尔赫斯的“梦”的文学传统中有这些伟大的作家和作品:但丁、塞万提斯、莎士比亚、德·昆西、华兹华斯、柯勒律治、爱伦·坡、威尔斯、卡夫卡、刘易斯·卡罗尔、《一千零一夜》《红楼梦》等。博尔赫斯选编的《幻想文学精选》是他对世界文学史中有关梦的文学的一次梳理。

博尔赫斯把但丁关于地狱和炼狱的描写看成是梦,“当但丁做他的地狱之梦、炼狱之梦时,他在想象事物”;他说如果只让他挑选一部莎士比亚的悲剧,他会挑选《麦克白》,这显然也和麦克白的噩梦和那句名言有关,“人生有如痴人说梦,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却毫无意义”;博尔赫斯认为威尔斯的作品是世界上最好的科幻小说,它们是威尔斯“编织的噩梦”,他称德·昆西的《瘾君子自白》和阿拉伯民间故事《一千零一夜》中的梦是辉煌灿烂的,而“在卡夫卡的著作中你也能找到噩梦”。

在对“梦”的文学传统的发掘和梳理中,有一个梦为博尔赫斯所推崇,他认为这个梦是文学上最精彩的梦魇之一。内容是华兹华斯正在读《堂·吉诃德》时做了一个梦,梦中他身处于黑色沙漠的中心,他正想如何从沙漠逃走,突然看到一个贝督因人手持石头和号角,说要来拯救艺术和科学,预言洪水将摧毁地球。石头和号角分别是两本书,石头是科学之书,号角是艺术之书,其中包含了华兹华斯的诗。突然,洪水来袭,贝督因人转身离开,华兹华斯看到他也是堂·吉诃德,正在此时,洪水已经追上他了,他一声尖叫,醒了。

博尔赫斯为何会认为这是最完美的梦魇?因为它具备梦魇的两大成分,其一是遭受追赶而引起的肉体难受这类故事情节;其二是超乎自然的恐惧,它是由双重性引起的。这里的双重性是指故事中的石头既是石头又是书,号角也是一样,贝督因人既是贝督因人又是堂·吉诃德。

还有两个梦备受博尔赫斯关注。第一个梦是:

如果一个人在睡梦中穿越天堂,别人给了他一朵花作为他到过那里的证明,而他醒来时发现那花在他手中……那么,会怎么样呢?

不知道我的读者对这一想象有何见解,笔者认为十分完美,要用它来作为基础顺利地进行其他创作,还没动手就觉得不可能;因为它具有一个终点的完整性和统一性。(《柯勒律治之花》)

第二个梦是:

大约在二十四世纪以前,庄子梦见自己是一只蝴蝶,醒来后他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曾经做梦变成一只蝴蝶的人,还是一只此刻梦想变成一个人的蝴蝶。(《时间的新反驳》)

第一段话被博尔赫斯称为完美,第二段话引发了他对哲学问题的讨论。

这两段话的共同点是都有“梦”,都是虚构的情境与真实的情境交织在一起。无论是穿越天堂、获赠花朵,还是变成蝴蝶,都不可能是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情,而在梦境中却是可能的,但是梦并没有在醒来时结束,而是延续到现实生活之中,对人们的现实生活产生影响。在第一个梦中,当他从梦中醒来时发现花在他手中,他会怎么样呢?第二个梦中,庄子在醒来时,他思考的是自己曾经是做梦的人还是蝴蝶?使人们感到困惑。尽管这两个梦是被博尔赫斯引用来说明其他问题,但是它们所共有的、为博尔赫斯所偏爱的内在模式对理解博尔赫斯的小说很有帮助。

博尔赫斯说,要用柯勒律治的梦作为基础进行其他创作,还没动手就觉得不可能,但博尔赫斯许多小说和这个梦有着相同的模式。在梦中梦到的事物继续对现实发生影响,或者是在醒来时找到了梦中的事物,或者梦中的事物侵入现实。博尔赫斯曾经做过一个梦,在梦里他梦到自己找到一本17世纪的英文书,他想如果找到这个版本的话那就太好了,于是他想出一个好主意,把这本书放在一个保险的地方,这样,醒来的时候就肯定可以找到。萨瓦托听了博尔赫斯的陈述之后说“这是博尔赫斯式的梦”。这种模式的确是博尔赫斯式的,博尔赫斯的很多小说中都有这种模式的影子,例如早期的小说《双梦记及其他》《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等待》等,都具有梦“侵入”现实的模式。

《环形废墟》中的梦

这里将以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漫游奇境》和《镜中奇遇》为例,说明博尔赫斯是如何把其他作家的梦转化为自己的文学。博尔赫斯在童年时期最先阅读的作品是《格林童话》,接下来才阅读了《爱丽丝漫游奇境》和《镜中奇遇》,这两篇小说是英国数学家、逻辑学家刘易斯·卡罗尔以童话形式写成的作品,其中蕴含了丰富的哲理,形象生动有趣,更重要的是它所叙述的故事更像是一个梦,它是以小女孩爱丽丝的睡梦开始的,整个故事都发生在一个昏沉的午后的梦中。博尔赫斯十分喜欢这两本书并时常重读它们。“至于《爱丽斯漫游奇境》,我认为则是一本令人佩服的书,而更为重要的是,是一本令人喜爱的书。不过,我不知道作者到了什么地方才觉察出这本书带有梦幻的色彩的,尽管看样子不可能不意识到。也许,这种梦幻的色彩由于作者原先并不打算描绘梦境这一情况,而显得更为强烈。我认为,他原来打算给孩子们写个童话,写得深沉一些,写得笔意驰骋,淋漓尽致;但最终虽然没有写成梦境,却也接近或濒临一种梦境。我认为,这是这部作品以及他的另一部作品《镜中世界》的特色。”

作者: [英] 刘易斯·卡罗尔

博尔赫斯引用了《镜中奇遇》中的一句话“假如他不再梦到你”作为《环形废墟》的题注。《环形废墟》是一个关于梦的故事,这个梦带有神秘主义和形而上学的色彩,在小说中,博尔赫斯模糊了现实与梦幻之间的界线:一个人梦见了另一个人,但最终却发现他自己也是别人的梦中幻影。

《环形废墟》是博尔赫斯的小说名篇之一。小说情节大致如下:魔法师来到环形废墟,在梦中造人,历经数月,一个梦中的少年从梦中走到现实中,魔法师像对待儿子一样呵护他、教育他,并努力不让少年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梦。神示说只有火才能让少年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一天,倦怠的魔法师走向了燃烧的大火,了此残生,但他没有感到疼痛,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不过也是他人的梦。故事的叙述很注重技巧,直到文章的最后,魔法师作为他人的梦的身份、作为一个虚构的形象才得以揭示。魔法师的身份被揭示之前,魔法师给读者的印象乃是一个现实中的人。

《环形废墟》即是他关于“梦”的文学思想的一次完美实践,梦在小说中承担了形而上学思考的载体。故事一直在把读者引向直接面对非现实性的状态。理解这一点非常重要。整篇小说是虚构的。但是在虚构层面上,我们最初会把魔法师看作是真实的,他的创造物是一位少年,一个幻影,不真实的。然而当读者自以为能清晰地辨认虚构故事中的真实层面与虚构层面时,一个突然事件(魔法师走向大火)揭示了魔法师的属性,其实他也是一个幻影。故事戛然而止,博尔赫斯巧妙地把个人的虚构本质与他的另一个主题“无限”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因为梦到魔法师的人也可能是另一个人的梦,另一个人也可能是另一个人的梦,而少年成人之后,他也会梦中造人,如此推导直至无限。小说结尾带给读者的启示是一种始料未及的惊奇,作为正在阅读虚构作品《环形废墟》的读者和确切地认为自己是真实存在的读者很容易联想到自我,我们自己是否也是虚无的,或是被后现代主义所谓的种种建构起来的幻影呢?博尔赫斯的目的达到了。小说巧妙地编织了非现实的情节和现实主义的情节,在真实和虚幻的转换过程中揭示了主题。

《环形废墟》这篇幻想小说的主题可以解释为自我虚幻的本质。博尔赫斯许多作品的主题就是表现自我的虚幻。博尔赫斯说过:“我想证明个体性(personality)是推理和习俗所承认的一个梦,但是没有任何形而上学的基础或实质的现实性。此外,我想运用文学的影响从这些前提出发,并在它们之上建立一种美学,它反对过去的世纪传给我们的心理主义,它是一种倾向于古典主义的美学,它也使与我们今天最迥然不同的倾向得到发展。”这就是博尔赫斯的梦所能达到的深度,博尔赫斯在文学中把梦发展到了一种没有人可以超越的极致,它不仅是个梦,而且是具有高度美学形式的梦,是一个探索某种哲学思想的文学可能性的梦。

综上所述,博尔赫斯的梦具有丰富的美学思想和多变的美学形式,博尔赫斯在他的文学实践中不断变换着它的形式,使它们呈现出多姿多彩的形态,为我们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绮丽的梦。这些梦除了具有高度的美学价值外,还是博尔赫斯深邃的形而上学思想的载体,正是因为这些梦,那抽象而深奥的哲思才与精妙的形式水乳交融在一起。

作者: 肖徐彧

出版社: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17-12-1

编辑 彻狗彻尾

图源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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