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讯息越畅通，我们离真相越遥远？

真相是散落成无数碎片的镜子，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看到的一小片是完整的真相。

——理查德·伯顿（RichardBurton）

《哈吉·阿卜杜·埃尔-叶兹迪的卡西达》

01 所有人都在盲人摸象

1986年，《卫报》在电视台和电影院播出了一则广告，它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在这部黑白短片中，一个光头仔正在逃离一辆驶来的汽车。广告没有任何背景音乐，只有一句严肃的旁白：“从一个视角看到的事件会给人一种印象。”接着，广告从另一个角度展示了同一个人：他径直朝一个商人跑去，似乎想攻击他或者偷走他的旅行包。“另一个视角给人一种完全不同的印象。”镜头又一转，我们从上方看到了整个场景：一批建筑材料在商人头顶上方颤抖着失去了控制。光头仔将商人拉到一边，在货物落地之前挽救了他的生命。“只有当你看到整个画面时，你才能充分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旁白总结道。

这则名为《视角》的广告由BMP的约翰·韦伯斯特制作，目前仍然被称为史上最佳的电视广告之一。相当一部分英国观众获得了一个强烈暗示：只有《卫报》才会呈现世界的本来面目，而不是仅仅展示一个受到政治影响的观察角度。这是一次有力的宣传，取得了很大的成功，这使该报在2012年的宣传中再次采用了“完整画面”的主题。

问题是，没有人真正拥有整个画面。 生活是极为复杂的，你不可能看到整个画面。

从最近的窗户往外看。你看到了什么？有多少辆汽车？它们的颜色和材质如何？有多少种植物？你能看到井盖吗？大楼是用什么材料建造的？有多少扇窗户是开着的？

如果你难以完整描述窗外的视野，请试着概括一个人。你的女儿、侄女或妹妹在学校里的表现是否优于同龄人？如果是，你想到的很可能是她的考试成绩或者她赢得的跑步比赛。不过，这些指标真的足以评价一个迅速变化的、具有多面性的个体吗？她的道德水平如何？她的午餐选择是否健康？她的自拍照获得了多少个赞？

如果我们在形成关于现实的实用理解之前试图考虑所有可用信息，我们的脑袋就会爆炸。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去简化和选择。我们所有人一直在这样做。问题是，每个人可能会选择不同的角度呈现现实世界。你可能会在窗外看到5种不同的树，我可能会在窗外看到井盖。

我们观察的是同一个世界，但我们对它的理解是完全不同的。我们就像印度耆那教传统故事中初次接触大象的盲人一样：

摸到腿的人说，大象就像柱子一样；

摸到尾巴的人说，大象就像绳子一样；

摸到鼻子的人说，大象就像树枝一样；

摸到腹部的人说，大象就像墙壁一样；

摸到象牙的人说，大象就像烟斗一样；

摸到耳朵的人说，大象就像扇子一样。

我们如何决定将什么包含在我们对现实的采样中？我们可以根据兴趣、自然倾向或者目前想到的任何事情进行无意识选择。我们可以专注于我们理解的或者符合我们思维模式的事情，丢弃或淡化与我们当前对世界的理解存在冲突的思想和数据；也可以有意选择现实之中符合我们目的的部分。

02 要不要普及无人驾驶技术

立法者很快就会面对这样一个问题：“我们是否应该允许私人拥有的无人驾驶汽车开上城市街道？”

他们应该怎样回答呢？

到目前为止，无人驾驶汽车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新鲜事物。谷歌和特斯拉正在做这方面的研究，大型汽车公司也都有自己的研发计划。你可能看过像吊舱一样的谷歌无人驾驶汽车的视频，也许它们的设计影响了你的观点。你可能听说某人以自动导航模式驾驶特斯拉汽车时不幸遇难，也许这影响了你的观点。

负责任的立法者在制定决策之前可能会从公务员、相关方和政治顾问那里收集更多信息，他们可能会从不同的人那里听到各种竞争性真相。

• 经济学家：无人驾驶汽车会成为一个巨大的新兴行业，刺激技术发展和消费需求，促进经济增长。无人驾驶汽车还可以解放几十亿小时的驾驶时间，使司机从事生产率更高的工作或者进行数字娱乐消费，二者都有助于经济发展。

• 行业工会代表：无人驾驶汽车不需要司机，因此货运和出租车行业会有数百万人失业，使不平等加剧。利润会被优步和UPS大量攫取，普通工人会受到影响。

• 环保主义者：无人驾驶汽车会降低出租车成本，提高替代性出行模式的吸引力，使购车人数下降，减少交通拥堵以及能源和资源的消耗。另外，无人驾驶汽车的行驶比人类更加高效，可以减少尾气排放和损耗。

• 安全专家：每年有近130万人死于交通事故，其中大多数交通事故是人为失误导致的。虽然软件故障和对危险感知不足会导致一些无人驾驶汽车事故，但是如果人类不去控制汽车，我们的道路会变得更加安全。

• 政治顾问：同新问题相比，选民对老问题的容忍度要大得多。如果无人驾驶汽车系统故障导致几百人在道路上死亡，即使交通事故的死亡总人数下降，这在政治上可能也是不可接受的。

• 自主汽车制造商：实际上，无人驾驶汽车有许多不同的类型。一些无人驾驶汽车需要人类参与“高级司机辅助系统”，一些无人驾驶汽车可以提供人为控制选项，另一些无人驾驶汽车则完全没有人机界面。这不是一个二选一问题，它取决于你准备允许多大程度的自主性。

• 保险商：大多数保险需要从个体司机的人为失误险转变成制造商技术失误险，这可能会为整个保险行业带来一场灾难。

• 城市规划者：无人驾驶汽车不需要停在城市中心，所以我们可以将目前作为停车场的上万平方米优质城市土地转变成利润丰厚的开发区或者公园、游乐场等设施。

• 城市管理者：我们依靠停车收入支付城市服务费用。如果人们不再需要停车，我们需要提高市政税或者削减服务，这将伤害弱势群体。

• 商业领袖：无人驾驶汽车未来将成为全世界的标准。我们准许无人驾驶汽车上路的时间越早，我国公司在新兴的全球无人驾驶汽车行业拥有的先机和竞争优势就越大。

• 安全专家：无人驾驶汽车很容易受到黑客攻击。某一天，我们的汽车可能会全部瘫痪，或者被恐怖分子或敌对国家控制。

• 伦理哲学家：在为无人驾驶汽车设置程序时，我们需要考虑极端情况下的选择，比如是撞击横穿马路的孩子，还是避到路旁，危及路人的生命？作为立法者，你需要决定无人驾驶汽车在许多可怕局面下应该采取的行动。

由于这类问题的复杂性、现代生活的快节奏和狭窄的关注范围，在大多数讨论中，我们只能考虑某个主题的少数几个角度。如果我们不能确定自己听到了每个群体的声音，我们就无法接近事情的全貌。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我们从几个狭窄的渠道了解新闻和意见。我们往往会和想法一致的朋友或同事讨论问题。证实性偏差是普遍存在的。我们会下意识地滤除与我们的想法存在冲突的思想或数据。因此，我们很容易对非常重要的问题做出极具选择性的描绘。在许多问题上，我们只能听到很小的一部分竞争性真相。

03 遮蔽真相的策略一：忽略

对于所有人来说，忽略是一个很自然的策略。我们不会在脸谱网上贴出有损形象的照片，不会在第一次约会时谈论我们打鼾的问题或者我们讨厌的亲戚。主题越复杂，忽略不利真相的机会就越大——因为其他方面可以说的事情太多了！

我们会看到，人们常常通过忽略来隐藏重要真相和歪曲现实。资产经理会设立各种不同的基金，但是只会宣传增长率最好的基金。医疗管理者会庆祝癌症死亡人数的下降，但是不会提到住院感染人数的上升。食品包装会大肆宣扬健康的原料，同时将不健康的成分以小号字印在背面。

不过，忽略不一定具有误导性。电脑制造商和零售商可以用不同于竞争对手的100个技术性很强的功能和设计细节迷惑我们。不过，他们知道我们应付不了这么多信息。所以，他们忽略了大多数信息，专注于少数简单指标，比如内存容量和处理器速度。我们看不到其他众多微妙的产品区别，这也是我们所希望的。

长期以来，书店一直很讨厌亚马逊，这是可以理解的。作为在线零售商，亚马逊致使许多书店倒闭。英国水石连锁书店总经理詹姆斯·道恩特（James Daunt）称亚马逊是“无情的赚钱恶魔”。通过实体书店的人工销售建立起巨大读者群的作家由于自己的损失而提出了谴责。作家和书店创始人安·帕切特（Ann Patchett）说：“亚马逊气势汹汹地想杀了我们。”时任美国作家行会主席的斯科特·特罗（Scott Turow）称亚马逊是“文学界的达斯·维德（Darth Vader）”。

另一方面，许多作家和小型出版商将亚马逊看作他们的救星。Kindle直接出版平台（Kindle Direct Publishing）允许作者出版自己的电子书并获得70%的销售分成。其中，许多作者曾被传统出版商拒绝或抛弃。70%的销售分成也比企鹅兰登书屋和阿歇特这样的出版商高得多。《前景》杂志的乔纳森·德比什尔（Jonathan Derbyshire）指出，这些作者将亚马逊看作“文学生产和分配途径大型民主化的助产士”。在一项面向英国作家协会成员的调查中，人们“对于亚马逊的表扬远远多于批评”。

当然，这些叙述是一种过度简化。你还可以说出亚马逊对于图书行业的其他许多影响。你知道吗？亚马逊还经营着一家电子书“借阅图书馆”，而且已经成立了一家出版商。由于亚马逊是一家极为复杂的公司，因此作者、出版商、书商和读者可以根据他们听到的众多竞争性真相中的一部分形成对该公司完全不同的看法，并且可以选择传播关于该公司完全不同的消息。

这仅仅是图书而已。

亚马逊销售的其他所有商品呢？

亚马逊开展的其他所有业务呢？

亚马逊市场允许数百万企业和个人直接向亚马逊顾客销售商品，为新手企业家打开了进入市场的宝贵渠道。亚马逊甚至会为他们存储货物和完成订单。

亚马逊提供视频和音乐服务，并且制作自己的电视剧和电影。

亚马逊拥有全食超市。

亚马逊经营着全球最大的公共云服务，2017年在云服务市场份额是34%（微软排在第二，只有11%）。

那么，亚马逊是什么？这取决于你把哪些真相排在前面。书店摧毁者、作者救星、垄断恶霸、小企业助力者、杂货店、避税者、阅读推动者、电影工作室、技术革新者、专制雇主、虚拟市场、全球分销商，或者销售冠军。 一两个关键真相会占据你的意识。亚马逊是什么？这取决于你的选择。

04 遮蔽真相的策略二：混淆

近年来，最具戏剧性和破坏性的混淆案例之一发生在南非。在那里，极度富有的古普塔家族由于明显的权势和对国家政治的影响受到了媒体调查。古普塔家族与总统雅各布·祖马（Jacob Zuma）的紧密关系使他们受到了“绑架国家”的指控——私人利益在很大程度上控制了政府活动的系统性政治腐败。南非人吃惊地发现，古普塔家族被允许以个人目的使用南非空军基地。到了2016年，祖马不得不在国会否认自己曾让古普塔家族选择政府部长。

2016年年初，由古普塔家族所有的奥克贝投资公司雇用了英国公关事务所贝尔波廷格，后者以帮助一些极其讨厌的客户著称。该事务所忽略真相的策略在几年前被揭露出来，当时新闻调查局的研究显示，有人用贝尔波廷格的计算机删除了其客户在维基页面上的负面内容。奥克贝委托贝尔波廷格在整个南非推动“关于该国存在‘经济种族隔离’，需要更多‘经济解放’的讨论”。看起来，这项每月10万英镑的任务是为了自私地将人们的注意力从古普塔家族绑架国家的丑闻上移开。贝尔波廷格需要让整个国家考虑其他事情，关注另一个敌人：“白人垄断资本”。

此后，贝尔波廷格受到了制造假新闻的指控。实际上，该事务所使用的大部分煽动性材料在事实上都是准确的。在南非政治种族隔离结束后的超过25年时间里，该国大多数财富仍然掌握在少数白人手里。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克蒂（ThomasPiketty）研究了南非2015年的收入分布，发现了与种族隔离时代“相同的种族不平等结构”。用发起这场运动的合伙人维多利亚·格奥海根（Victoria Geoghegan）的话来说，贝尔波廷格“利用令人信服的研究、案例和数据说明种族隔离仍然存在”。

所以，贝尔波廷格炮制的大多数演讲、社交媒体帖子和口号都是真相。不过，该事务所之所以获得如此丰厚的报酬，是因为他们的行为转移了公众对于古普塔家族的注意力。他们使用这些真相是为了在高度紧张的政治环境中故意把水搅浑。

遗憾的是，对于这个已经被社会和政治问题困扰的国家来说，关于经济种族隔离的讨论非常成功。对于“白人垄断资本”的愤怒迅速在整个南非蔓延开来。到了2017年，贝尔波廷格被指开展了一场种族分裂运动，使多年来艰难取得的和解成果毁于一旦。该事务所开始被有声望的客户抛弃。随后，格奥海根被解雇，总裁辞职，贝尔波廷格进入了破产管理程序。一家以影响现实著称的事务所最终却无法挽救自己的名声。这件事对其他误导者的教训是显而易见的： 如果你一定要混淆视听，请对你引入的无关真相进行仔细选择——它们可能会对你造成伤害。

05 遮蔽真相的策略三：联系

误导者可以通过混淆将坏消息淹没在其他真相的海洋之中， 也可以通过关联使人们觉得两个或更多无关真相之间存在联系。

当小布什在“9·11”袭击一年后的电视讲话中说明入侵伊拉克的理由时，他选择将基地组织和伊拉克联系在一起：

我们知道，伊拉克仍然在资助恐怖活动，为那些通过恐怖主义破坏中东和平的组织提供支持。我们知道，伊拉克和基地组织恐怖网络拥有共同的敌人——美国。我们知道，伊拉克和基地组织拥有长达10年的高层联系。一些逃离阿富汗的基地组织领导人去了伊拉克，包括一个非常资深的基地组织领导人，他今年在巴格达接受了治疗，并且与生化攻击计划有关。我们了解到，伊拉克曾培训基地组织成员制造炸弹、毒药和致命气体。

据我所知，上述每一项陈述都是事实。当它们被放在一起时，你会觉得伊拉克在资助基地组织，基地组织在以伊拉克为基地开展行动，基地组织在和伊拉克共同制订攻击美国的计划。这些都不是事实，而且布什也没有这么说。 他不需要这么说。他从一个极为复杂的局面中精心挑选了一些真相，并将它们编织在一起，使美国听众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误导者可以通过关联毁掉整个计划和运动。一些关键盟友的个人不当行为严重伤害了争取2008年共和党总统提名的鲁迪·朱利安尼（Rudy Guiliani）。在2007年的大多数时候，朱利安尼一直在共和党初选中保持领先。不过，到了6月，他的南卡罗来纳州主席托马斯·拉夫内尔（Thomas Ravenel）被指控贩卖可卡因。7月，南方区竞选主席戴维·维特（David Vitter）受到了接受卖淫服务的指控。当年晚些时候，另一个长期盟友伯纳德·克里克（Bernard Kerik）受到了税务欺诈指控。朱利安尼不应该为这些行为负责，他可能根本不知情。不过，这为他的对手提供了有力的口实。2007年7月，《纽约时报》的一篇关于朱利安尼的文章以“可卡因，腐败和娼妓”作为开头。这些片面真相与总统候选人的关联无疑促成了朱利安尼的失败。

第二年，类似的罪行关联模式几乎毁掉了竞争总统的贝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美国广播公司新闻网在他当时的牧师杰里迈亚·莱特（JeremiahWright）的布道中挑选出了一些段落。这些段落对美国政府提出了严厉批评，其结尾是：“不，不，不，不是上帝祝福美国，是上帝谴责美国。”虽然奥巴马本人从未表达此类观点或者使用如此恶毒的语言，但他被迫与牧师断绝了关系，并且脱离了他的教会，以便挽救他的竞选活动。

奥巴马和朱利安尼与这些丑闻没有任何关系，但他们的政治对手可以宣传关于他们周围人的片面真相，从而对他们造成很大的伤害。类似的策略被用于抹黑品牌、质疑科学发现和败坏许多人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 当周围人员和组织越来越多的信息可以被公开获取时，我们越来越容易通过与他人片面真相的关联而受到不公正的贬低。

本文摘自

书名：《后真相时代》

副标题: 当真相被操纵、利用，我们该如何看、如何听、如何思考

作者: [英] 麦克唐纳

出版社: 后浪丨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出版年: 2019-7

编辑：木遥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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