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与混沌:马家辉眼中的香港江湖 | 独家策划

暧昧与混沌:马家辉眼中的香港江湖 | 独家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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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7月17日至23日,第30届香港书展在维港之滨举行。在此期间,凤凰网文化独家策划了“港嚟港去”三期文化观察节目,携手马家辉、许子东和蒋方舟,探讨对香港文学及城市文化的洞见。在这一期中,我们邀请到了马家辉先生,谈谈他心目中的“江湖”。

从小生长在湾仔的马家辉,身上似乎天然地带有一种江湖气。据传,马家辉小的时候有一次在街边吃早餐,旁边的黑社会在砍人,血溅到了他的身上,他却只是轻轻地把血抹掉,然后继续喝他的咖啡。

黑社会与香港的发展之间究竟有着怎样难解的情结?马家辉从香港作为殖民地和移民社会的背景说起。首先,香港是一个移民社会与难民社会,自1842年开埠以来,在短时间内聚集了大量的人口,从贫瘠渔村迅速发展为繁华的转口港,但这些新增人口之间缺乏稳定的社会网络与共同的文化习俗,亟需建立起新的秩序。那么谁是秩序的建立者?面对作为殖民者的英国选择后退一步,并未对香港施与过多的同化与改造。与此同时,相比于作为外来者的英国殖民者,产生于本土的黑社会与当地文化更具有天然的亲和性,得以游走于不同群体之间,一直保持着强大的生命力。因此,基于宗族与业缘关系而逐渐形成的黑社会堂口,成为了香港最早的地方秩序维护者。

香港黑社会在马家辉看来,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无恶不作,众善奉行。他们游走在黑白之间,善恶边缘,构成了香港气质的重要部分。而这种混沌与暧昧的特质,也渗透于香港人的日常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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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取名“家辉”

凤凰网文化:我应该怎么叫您您会比较舒服?我不知道香港大家都怎么叫您,叫您马叔,还是辉哥?

马家辉:很多不同的叫法。在比较正式的场合叫我马博士。很奇怪,好多特别香港的年轻朋友都叫我马生,马先生。香港很好玩的,甚至你姓徐,他们不叫你徐先生,就叫徐生。徐生,马生。每个人都叫我马生,可能因为我以前刚回香港,在美国读完书回香港是在报社工作,当主管、副总编辑,在《明报》,金庸先生创办的报纸。那时候33岁出头,可是他们觉得你是副总编辑,所以见到你都很尊敬,叫马生。

凤凰网文化:领导。

马家辉:对,领导。另外这几年老了呢,有人叫我马叔,有人叫我马爷,自从我写了《龙头凤尾》之后呢,好像他们搞错了,我小说是写黑社会,他们好多人看着喜欢就以为我是黑社会,所以就叫我马爷。因为特别是内地的江湖,特别是四川那边有袍哥,袍哥都叫什么大爷二爷三爷五爷六爷,他们就叫我马爷。还有一些人叫我马大,很厉害,马大大的大,都可以的。当然我最喜欢听的是女生称我家辉(笑),让我听着最舒服。你就随便你怎么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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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辉在《龙头凤尾》中讲述了父辈祖辈的江湖传说

凤凰网文化:家辉是不是在香港的起名当中还是蛮常用的一个名字?因为大家都知道张家辉、梁家辉,都是家辉。

马家辉:因为家嘛,家是家庭。香港很好玩,香港它本身是岭南社会,南方。岭南社会其实比较传统,比较本土主义,地方性很强,地方里面又特别强调家,家庭、家人、家族,所以家是很重要的价值观。

再加上香港从开埠以前,从1841年也好、1842年也好,开埠商来,都是一代代的有所谓的难民啊、移民啊,一代代人。别忘记香港1842年做的统计,大概五千人,那很快到了1847年,五年之间变成两万人。好玩的是英国人做过统计,1847年两万人里面有四分之三是黑社会。

凤凰网文化:这么多?

马家辉:是堂口兄弟,你能够想象吗,你家里假如有十个人,有七八个人是黑社会的。然后,一代又一代的难民、移民都有,所以对于难民、移民其实除了个人的生存很重要以外,其实对他来说全世界就比不上一个家,你要把你的家照顾好。所以你在香港好多人都叫家,连女生也叫家的,家欣、家慧、家丽。所以家辉就是这样过来的。

特别是我父亲,我父亲是一个很顾家的人,他一个人赚钱,当报社编辑,还写专栏,一天写八个专栏,什么都写,从散文、政论、黄色小说到赌博、马经都写,就养一个家,养老婆、小孩,还有岳父岳母,他的小舅子,全部养,所以家是非常普遍的,背后有它的价值观在那边。

凤凰网文化:那辉字呢?我感觉这边的人名字里带辉字、豪字、强字,包括浩字,好像很多,这种东西是不是文学作品或者影视剧的渲染,总感觉这些名字都是大佬,从名字上就很有江湖气。

马家辉:民间气息。

凤凰网文化:这个是慢慢形成一种香港的文化,还是他们潜意识里会觉得起名字用这样的比较豪气?

马家辉:我还是认为,家辉,要把家庭光辉起来,所以整个价值观,与其说有江湖气,不如说是家庭价值放在最前面。所以与其说有江湖气,不如说是有民间气。你觉得家辉有江湖气,可能因为看梁家辉演黑社会看太多,看得太喜欢了,所以把它连接起来。我觉得用民间或者庶民气比较接近。

香港秩序的形成,离不开黑社会堂口

凤凰网文化:关于民间、江湖,您是不是觉得用民间这个词形容大家一直在说的所谓江湖的感觉,可能会更确切、更真实,而江湖其实是一种文学想象,或者是一种乌托邦?

马家辉:江湖多了一些歧义,用不同的说法,可以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一定是说在黑社会,就在社会里面,可是也可以说它是江湖中人,就是堂口、黑社会。不同的语境有不同的意思。可是民间或者庶民,那就是真的民间,一般不会马上想到黑社会,这是民间嘛,每个人都是普罗、老百姓。所以我一般是说有民间,用内地比较常用的说法是接地气,民间,接地气。

可是话说回来,我刚说,从1847年,英国人做的统计,有四分之三的人是黑社会,一直以来,一百多年来,黑社会对香港产生了蛮大的影响力,至少在1997年以前,很有意思。其实英国人管香港,我们今天理解的香港,什么法律啊法治啊,还有生活的秩序好像很井然有序对吧。

凤凰网文化:是一个很理性、很理智的社会。

马家辉:其实那是很晚期的事情,大概在1970年代廉政公署成立了之后才出现。前面英国人,坦白讲,经过好多时间他都不确定他真的要管香港,不确定管多久,甚至他们占领了香港之后,好像好几年,之后英国人好多人出来说,我们不要那地方,把它还给中国,还给清廷,我们跟清廷换,把它换北方的一些岛。到后来的辛亥革命成功,然后北洋军阀什么什么的,几乎在每一次的改朝换代,英国人都在想,是不是我们会离开香港,是不是中国会收回香港。每一个年代,关键的年代都有这种焦虑,有了这种焦虑之后,他们其实没有很太长远的规划去把它改动的。

而且其实那时候一直派来香港管的,人不多的,有英国警察、英国军队,也有英国官员,就几千人而已。可是管的这个社会,很快两万人、十万人、五十万人、一百万人、两百、三百、四百。

所以,其实我们可以想象,其实生活在这里的华人为了不同的理由来到香港,其实大家都要求生存,求生存又求一个秩序,怎么做起来这个秩序呢?其实有一方面是靠所谓的黑社会堂口,我刚说过有四分之三的人是黑社会对吧,其实当时所谓的黑社会就可能是十多个人,我们就取个号吧,比方说你姓徐,就叫徐至堂、徐永堂,我姓马,叫马永堂,我就是黑社会龙头老大。

然后呢这些所谓的堂口,许多时候是有两个来源,第一个是什么呢,不同的地方乡亲父老,比如你是惠州来的人聚在一起。

凤凰网文化:相当于同乡会。

马家辉:没错,保护自己,对抗别人,维护大家的工作,还要互相帮忙。然后你来自潮州的,来自哪里的,组织成一个堂口。

另外一个来源是什么呢,就是不同的工种,工作的行业,做木工的有堂口,做码头苦力的有堂口,做鞋子的有堂口,什么都有,也是互相保护,互相帮忙。所以其实,在中国文化传统里面,堂口、江湖其实有一个很重要的概念是两个字,帮忙。我要帮你,为什么?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需要你帮忙,是有这种,这种潜规则的,他们是正面的潜规则,我帮你,因为有一天你会帮我,是在这种社会环境里面产生出来、延续下来,维持它的民间秩序。

当然,这样就衍生出很多不好的非法的勾当,黄赌毒啊,香港也有贪官跟他们勾结,是这样下来的。到今天还是有我们一般概念上面香港黑社会,而且看到很多黑社会的电影。

 

马家辉:黑社会除了帮忙以外,另外有一个特质,是暧昧。很灰色的,暧昧地带,不是男女的暧昧。

什么意思呢?你说黑社会堂口兄弟一定是坏蛋吗?可是他们好像也做一些好事,他们会维持地方秩序,他也讲义,也讲忠。所以,正邪不容易分,我有一些长辈们,江湖朋友,我好喜欢他们讲一句话,八个字,他们说:家辉,我们无恶不作,可是我们也众善奉行。我们一方面什么坏事都做,要赚钱,另一方面什么好事我们也做,帮忙、给钱、捐钱建庙,好事也做,所以这是暧昧难分。

殖民与移民的身世,造就香港的暧昧特质

马家辉:所以香港从一开始下来就有家乡殖民地,香港是英国的,1997年以前英国占领的,可是香港不是英国人,他好像有部分人有英国的护照,可是人家也不要你啊,不会带着你走。而且很好玩,英国在其他殖民地,像印度、缅甸一些地方,他会通过教育系统教你了解英国,香港没有。

凤凰网文化:说白了通过教育慢慢同化改造。

马家辉:我们是没有的。

凤凰网文化:为什么?

马家辉:我有资格讲话的,我有发言权,我1963年出生。你问我英国历史,哪个王朝哪个皇帝,对不起我不知道,英文讲的没有很好。

凤凰网文化:对您来讲那就是外国史,就是外国史、世界史的一部分,英国的历史。而不是说在我的教育系统里它是一个自己的历史。

马家辉:他也没兴趣这样做。我是说英国人也没兴趣让你变成他们的,因为英国人真的是老牌政治家,他管不同的殖民地有不同的方法,他来到这里,看到是华人,而且华人这么多,他也知道中国文化的传统那么深厚,他不敢碰你,不动你。所以我们读书,我小学是读文言文的,我读到中学在读文言文,考试要文言文的之乎者。你能够写一篇文言文文章吗?

凤凰网文化:不标准。

马家辉:不标准,你们不需要写吧,我们需要写的。

凤凰网文化:对,我们没有强制要写,但你要自己愿意写也可以。

马家辉:当然了,你可以学习,你学德文、法文一样。可是我重点就是说正规的教育,我那个年代,他们要我们学,要学文言文,你知道吗,他明白我不能跟你这个部分违抗。所以在香港甚至一些政府的建筑物他也要看风水,香港的警察局也要拜关公,关二哥,也要上香切烧猪,什么都做的。所以香港就有这种暧昧的特点。所以你从这个角度你也理解,为什么香港能够拍得出那么精彩的《无间道》电影,《无间道》你知道吗,警察也是黑社会,黑社会里面做了警察,警察也进去黑社会卧底,只有香港能拍出那么精彩的《无间道》,卧底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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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香港能拍出那么精彩的《无间道》,卧底的精神。”

因为香港从一开始变成殖民地,加上英国人管制的方法,加上香港,我刚才很强调的,假如本来英国人一来就管,他已经有几百万人,可能又不会有那么大的暧昧的精神,可是没有,他来只有五千人,都是慢慢来的,变成说那个身份非常混沌非常暧昧。你在香港你有兴趣可以去上环有一座文武庙,已经一百多年了,到今天还是香火鼎盛,它很好玩。

凤凰网文化:供奉的是什么?

马家辉:文武庙。文昌帝、武帝、关二哥、关公,这是主庙,旁边有个列圣宫,什么都有的,包公、天后娘娘、观音菩萨、释伽牟尼都有。谁捐钱盖这个文武庙的呢?一个姓卢的,叫卢亚贵,富贵的贵。今天在上环还有一条很小的巷子叫贵华里,这是他的。他是香港首富,第一个富豪,也是香港第一个无间道。

怎么说呢?他本来是香港当渔民,渔民是打鱼、卖鱼、运货、走私,偶尔也当海盗,然后呢他也是几个黑帮堂口的老大,然后他也是汉奸,什么汉奸?英国人来走私贩毒,当时合法的,鸦片,走私鸦片、走私货品来占领香港,他带路。

他带英国人去找水源、找补给、找路,是不是汉奸。带着鬼子来侵略清廷,大清嘛,当然就是汉奸啊。然后呢,好玩的是,大清把他招安,我们看到大清官员上的奏折里面就写,香港有个王八蛋叫卢亚贵,很坏的,无恶不作,是汉奸,可是我们没有办法,他很狡猾,我们最好把他招安,结果把他招安来了给他当一个六品官,没有很大,反正是一个官,给他钱,那卢亚贵就说,好,我当你们那个官很过瘾,可是你们这样留住我也没用啊,我懂英文,我也熟英国人,不如让我回去,我替你们打听军情,等于我当卧底,我是大清的官,六品官,我回来当汉奸。

他回来,给了一点点芝麻绿豆的情报给大清,可是继续替英国人带路找水源。等于是赌钱,赌大小,押宝。他是押大,押在英国人身上,结果他赢了,就开了大的。你看,是不是第一代的无间道,又是六品官员,又是英国人的帮手,帮忙。

然后英国人也很仗义,你来帮我们忙,我给你好处,给了他很多地,还给他垄断了鸦片的买卖权,当然他还做正行生意,开戏院、做生意、盖房子,所以很有钱。后来他有钱,发财立品,要捐钱盖一座文武庙,一百多年来,非常重要。后来过了十来二十年,他就人间蒸发了,今天上环整个地的房子都是他的,突然一场大火,火灾烧掉了,然后他也仗义,行走江湖嘛,替朋友当担保,你做生意去借钱我来担保,结果人家亏了他要还债,反正有的没的他就宣布破产。这个卢亚贵人间蒸发失踪了,我怀疑他被杀了。

暧昧的特质渗透在香港的日常生活中

凤凰网文化:刚刚您所讲的这些关于江湖、关于黑社会的描述,其实老实讲,没有太超出我的想象,因为黑社会其实在充当一个,某种意义上的民间的自治组织,或者说一个基层社会的规则的制定者和管理者、维护者的一个角色,这个其实在很多关于秘密社会的研究当中已经有。包括去年的时候澳门大学的王笛教授出了一本叫《袍哥》的书,他里面对于袍哥的研究,其实他对袍哥组织的一种解释也是这样。

但我比较好奇的是,尤其像我们这一代大陆长起来的年轻人,其实我们的成长过程当中是没有黑社会文化的,就是你接触不到的,所以再加上我们所受的一些教育等等,其实我们对于黑社会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的理解,其实它就是一个邪恶的,它会带给人恐惧的。也许您是一个特例,但我不知道您的感受能不能代表其他的香港人。香港的家庭就真的是说,一方面他们的生活当中不会对黑社会有恐惧感存在,另一方面,他们的孩子如果说去做古惑仔,他们会不会觉得这个孩子无药可救了或他变坏了。

马家辉:我完全没有说黑社会不恐惧。

凤凰网文化:感觉在您的描述当中,其实这个东西在香港社会是一个非常融合的,就非常相处自洽的一种存在?

马家辉:我试图表达的是说,一方面他们当然做了很多非法勾当,是令人非常恐惧的,被威胁、乱七八糟,我试图表达的是说,我也不会用融洽这两个字,他们跟香港社会发展的次序是紧紧相扣的,而且在日常生活有很强大的生命力。

所以才会出现你刚说的,你们这一代在内地长大的,好像黑社会是一个犯法的东西,跟你们生活无关,你们没有这种经验,你们是用一种猎奇的眼光来看。它对香港不管是年轻还是我这样不年轻的一代人来说,看的时候的感觉就不仅是猎奇,还会有很多的共鸣,会觉得这个古惑仔,这是我们中学的同学嘛,那个就是我们常看到的报纸上的大哥的那个样。

所以我试图解释说,香港因为是殖民地,因为是难民和移民的社会,在这个状况下,从文化符号学的角度来点出卢亚贵,所以延续下来,从这些角度我们来理解黑社会跟香港之间的紧密的关系。连我们对他们的感觉就是暧昧、混沌,所以我刚才一直强调香港的特点是暧昧、混沌。

而且香港很多日常的语言,我们香港的广东话、粤语,跟广州省的粤语也不一样。香港的粤语里面混合了很多外来语的翻译,也混了很多黑社会的语言。黑社会他们本来里面的暗号、暗语,现在变成每一个人的生活用语。然后这种暧昧的精神也渗透到,我刚才也强调日常生活,我们一般香港人看事情,你跟一个香港人谈话,假如你沟通,看事情好像不是黑就是白,或者说什么都觉得必然的、应该的、必须的,可能对于香港人来说有点不习惯。

凤凰网文化:不存在。

马家辉:不习惯,因为一般不是这样看事情的,总是觉得我要黑中有白,白中有黑,没有什么是必须的,没有什么是必然应该的。内地年轻人,他们问我问题,前面经常会用这些词:马老师,什么事情是应该的?现在有个事情不是这样,那怎么办?为什么会这样?什么事情是必须的、应该的、当然的、一定的?很多这种关键词出来。在香港你很少听到这些关键词。

凤凰网文化:而且我觉得香港的口语表达中很少使用到这些。

马家辉:这一般不在我们常用的语言词汇里面,因为我们没有这个想象——什么叫应该,什么叫必然,什么叫一定。

香港最多的反而是什么?一个英语词——why not。为什么不。为什么不的意思就是说,倒过来说,为什么我一定要那样做?为什么我不可以这样做?你管我?

所以说回来,不管是卢亚贵也好,整个殖民地的状态,难民、移民,再有这种暧昧的精神、文化精神在,它渗透到我们生命里面,渗透到我们语言,渗透到我们思考,我觉得这个才是香港的特点。

金庸的作品之所以动人,在于他写出了华人的两难困局

凤凰网文化:一方面您自己写小说,某种程度上我觉得它是一个现代版的武侠。另一方面,您是《明报》出身,跟金庸先生也(有交集),其实我是想知道说,比如说在民国的时候,大陆也诞生了武侠的文学,包括你甚至再往远处去追随,唐传奇可能也有,侯孝贤导演他拍《聂隐娘》不就是从唐传奇里面掏的故事嘛。但真正让我们形成今天这个武侠文学的所谓概念其实就是从香港,但我不知道这种文学的形态在香港这么发展繁荣起来,其实是不是和香港社会本身的样态有关系?

马家辉:我觉得,我们把香港这两个字理解为某一种非常特殊的历史状态、历史处境,不一定是说香港,在这种历史处境之下出了金庸这种武侠作品,我们用历史的后见之明,我们过了那一段回头看,觉得大概都可以理解背后的理由。

第一个,当然,当时金庸先生在香港有写作跟发表的自由,有这个空间,没有这个空间什么都不用说了,有这个空间写。

另外,他写的也是把很多历史,我们知道历史故事把它编进去,那也完全符合了华人读者,普遍的华人读者,尤其是香港那种历史状态的华人读者的历史感。我虽然来到香港,用难民的身份、移民的身份,他的精神故乡还是华人历史、华人文化,一看里面康熙、乾隆、红花会、天地会什么这个那个,就能够接得上,有感觉,好读,读得过瘾。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的小说当然写了很多东西,探讨了很多议题,可是很动人的关键的一个部分是写,作为一个华人是那种挣扎、两难。杨过的两难、韦小宝的两难,两难论,到底怎么办呢?其实两难在中国文化里面一直是个很大的议题,鱼与熊掌,人忠孝两难全,其实金庸的武侠里面好多男一男二,男女主人公都是面对这种困局——我到底要不要为了家国牺牲我的爱情,为了忠诚牺牲我的朋友,或者说为了钱牺牲什么。那很困难。

他面对这种两难困局,金庸用他很动人的文笔,很精彩丰富的转折故事来表达出华人对于家国跟个人的困局。不管是个人爱情的选择,还是个人对于家庭的选择,跟一个国与家的困局,有时候是家跟个人的困局,有时候是国跟家的困局,他写出了这一点,我觉得那是在那种历史处境下面就能够打动人心。至少到80年代、90年代以前都是这样,普遍华人读者都有这种困局的情节在,在你成长生命中总是面对多多少少、或明或暗的这种两难困局。我觉得金庸作品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其中一种打动人心的理由吧。

香港文学不存在黄金期

凤凰网文化:正好去年金庸先生过世,前年刘以鬯先生过世,他们代表的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是香港的一个文学的黄金期。

马家辉:我不同意黄金期(这种说法),他们是很特殊的,他们的作品也非常特殊。

金庸先生的武侠作品,刘以鬯先生,有人说他的《酒徒》、《对倒》开创中国现代文学的意识流。我引用美国加州大学教授郑树森的说法,那是还可以再讨论的,因为意识流有一些条件,定义的条件,其实《酒徒》不一定符合的,反而白先勇的《游园惊梦》里面有些片段是意识流。反正无论如何,刘以鬯先生,不管他作为一个创作者,小说创作者、文学创作者、编辑,文化重要的编辑、前辈、推手,非常有他的代表性,有他的开创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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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以鬯的《酒徒》被评论界誉为“中国首部意识流长篇小说”,但马家辉认为该说法值得商榷

可是黄金年代,每一段都是黄金年代,有哪一段,我们历史之后回头看,你把历史拉长一点看,都有出来不同的风格,像刘以鬯先生、也斯、西西,到后来,现在董启章、黄碧云、马家辉……真的不是开玩笑的。

我举个例子,我不是为了卖书不是为了自吹自擂。历史再回头看,你50岁动笔写个小说,然后小说拿了多少奖不用说了,卖了多少本也不用说了。重点是,比方说我其中一个入围了五名内,台湾文学馆的文学金典奖,从来没有非台湾本土的作家,而且不写台湾本土的题材进去等等。

我为什么吹这个牛呢,就是说假如说我们认真对待香港文学,我一直在强调相对宽广的创作空间,你看到有不同的特殊性出来,有不同的代表作家,甚至香港有一群的作家是在中国大陆成长受教育的,为了不同的理由活在香港写诗。写诗的内容不管有没有跟香港有关,可是是在香港创作的,而且是长期创作发表,像廖伟棠,更前辈一点的北岛,现在宋子江,都是香港作家,都有不同的群体在创作。甚至香港有英文的作家,英语系的作家。

所以我觉得,只要我们标准不止一个,不止一把尺,那我们看到,我觉得华人头脑太复杂了,只要你给他一个相对宽广的创作空间,太多精彩的东西出来了。

我说华人复杂,当然可以有正面,比方说可以有很多复杂精彩的东西出来,当然也有不是很正面的事情,比方说有时候没有那么必要的复杂,怎么说呢?比方说我们从事教育的,见到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人,不管是欧洲、美国、印度的学生,跟来自陆港台华人学生有一个很不一样的地方,小徐,你猜得到是哪方面吗?我不是说身高、体重、扮时髦不时髦,当然不是说讲的语言。一看,聊天一分钟,甚至不用一分钟,甚至不用讲话,坐下来有一个不一样的地方,你猜是什么?眼神。

凤凰网文化:拘谨?

马家辉:不仅是拘谨,在外地长大的小孩,我们先不讲白人、印度人,就讲华人,美国出生的ABC,英国出生的,像吴彦祖那些,你看到吴彦祖跟古天乐或彭于晏,眼神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在外地出生的小孩、成长的小孩,眼神比较实。

凤凰网文化:很干净。

马家辉:干净,用得好。pure,innocent,或者说纯直、直接,我看见你,我想讲什么就讲什么,我的情绪是快乐就快乐,哀伤就是哀伤,就这样。

凤凰网文化:很直接。

马家辉:来自华人地区的小孩,包括香港,我有时候觉得蛮难过的,那眼神里面充满了种种的委屈、压抑、恐惧、担心、仇恨、焦虑……种种不应该是这个年纪有的,我们觉得好像年轻嘛,应该阳光一点,好像不太应该出现的这个情绪,都在华人的年轻人眼中,不管男女。

凤凰网文化:都用一种伪装来尽力地掩饰。

马家辉:而且也善于伪装,这是很大的不一样的地方。没办法,每个社会有它的特性,所以话说回来,我有时候看到一些年轻朋友,特别是内地来的朋友,这几年喜欢玩一种游戏叫狼人杀,我每次一看他们玩,我的心就沉下来了,怎么那么懂得装,怎么那么懂得说谎。

这种我觉得是以前蒋介石他们那个年代禁赌,不准打麻将,曾经有一段时间,理由是打麻将坏人心,让你变得很奸诈,很小气什么的,其实狼人杀一样。至少这是我的偏见,一看,每一个平常很优秀的学霸,好像很乖的小孩,一玩起来伪装到不得了,满口谎言,眼神、表情。虽然你说游戏嘛,可是我觉得比游戏多,你玩多了,喜欢多了,你那种伪装的习惯、伪装的因子很容易进了你的血液里面。

每一次我看到那些小孩一玩,我真想扮演黑社会的角色过去闹场,把桌子一翻,不准玩这样子的。我当然不会这样,我就这样看着他们,我心里就很哀伤。所以这是我对于华人文化的一些观察,说到底还是想起以前有人写了一句诗:可怜身是眼中人,偶开天眼看凡尘。好像看到华人文化有种种的好跟不好的地方,可是可怜身是眼中人,我也是这个文化成长,我也难免有这些特点,可是先要知道,然后警觉,提醒自己。可能我从事教育工作,比较习惯,比较看重,反省这个部分。

与其说港片退步,不如说年轻观众要求提高了

凤凰网文化:我刚才之所以说刘以鬯先生、金庸先生他们是黄金期,我不是一定规定那时候是所谓的顶峰,我只是说从认知上来讲,您刚才说虽然有您在写,有西西、黄碧云等等一些人,但您想,您都成马爷了,您岁数也不小了,就真正更年轻的,比如说大陆的80后都已经很成熟了,但确实在年轻一代的香港文学里面,被大陆了解的并不多,他们是功力没到,还是说香港文学的形式、重心已经转移了?

马家辉:据我认识跟知道的,也蛮多年轻的香港本土作家在写,而且写的不错,像邓小桦,一位女作家,像红眼,红色的眼睛,袁兆昌,蛮多的。

我觉得你的陈述是从内地的角度来看,可是因为内地自己人多了,有很多发表空间,你们变大,看到了香港的小,这个现象不仅出现在文学创作里,也出现在电影里,经常有年轻朋友说港片越来越糟糕了,不行了,我的回应都是不可能的,文化创作一定是往前进的,你现在回头看所谓港产片的黄金年代的作品,没几部看得下的。

凤凰网文化:其实是很粗糙的。

马家辉:非常粗糙,我们举个例好了,《英雄本色》,全部是配音的,嘴巴配不上声音,乱七八糟的打枪声,服装、灯光都乱七八糟。当然,它有时候有一些想法、桥段是创新,其实也没有多创新,那为什么能够影响香港和内地电视剧?

因为以前在内地,特别是没有互联网的年代,大家没得看,看这个就很好了。现在新一代90后,更别说00后了,在网上,只要不乱七八糟的,你想看的都看得到,韩国的电影、日本的电影、西班牙电影、拉丁美洲电影、泰国电影、阿根廷电影,眼界开了,你回头看港片能看吗,不能看。

可是就港片论港片,各方面都进步了,技法、灯光、表达、探讨的深刻的议题都进步多了,比以前的一窝蜂去拍英雄片、无厘头片、古装《倩女幽魂》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金瓶梅》、3D《金瓶梅》、3D《肉蒲团》这些……越是主流市场没有那么垄断,越有这么多的独立小型的精品出来。所以,不表示港产片退步了,是内地的新一代年轻观众眼界宽了,要求提太高了。

我觉得同样的情况可能出现在文学上面。当然,要公平一点说,对于文学、文字,作为一个媒体,在互联网年代我们说读图年代,愿意把心放在上面经营的人可能会比较受到其他的分心吧。文学作为艺术,除了是一个表达工具以外,文学作为艺术它要专注,真的,你就是把心放进去,要经营、耕耘的。愿意把它经营、耕耘的心放在文字上面的人,的确可能比较局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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