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个中国的理想

长安,一个中国的理想

编者按:《长安十二时辰》的热播,让很多人的目光重回盛世大唐,回到长安这座令人魂牵梦绕的城市。它见证了中国最繁盛的时光,也目睹了安史之乱的转折,长安二字,不只是一座城市,也成为中国人的一种理想。作家唐克扬曾写作《长安的传奇》一书,叙述他眼中的长安,今天发布的这篇文章就节选自这本书,原文首发于《单读》,凤凰网文化授权转载。在这篇文章中,作家讲述了一个奇妙的故事,故事发生在20 世纪初的波罗的海海滨,刚刚游览过东方古城的鲍希曼向德国军官古德温先生讲述了他在长安的所见所闻,他说只有走进那光滑的城墙,才能窥破这座古都千年的秘密。在小说中,我们试图从另一个角度观看长安,让自上而下的城市鸟瞰为我们的长安想象作注。但又或许,其实没有人能够看清这座城市的全貌,而盛唐长安,不过是我们平凡人心里永不褪色的一泓热望。

 长安的烟火(节选)

唐克扬

1910 年夏季,梅堡的波罗的海海滨,刚刚从东方回来的恩斯特·鲍希曼邂逅了一位在此休养的德国退役军官弗雷德里克·古德温,他受过伤的左臂已经萎缩,因此时常用左手拿着一本书,好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引人注目。古德温先生参加过的第一场战争是普法战争,后来在德属东非又为德意志帝国打过仗,可能由于这么一点海外经历,他对于很多遥远的地方都有些不多不少的兴趣,爱装做内行发表点个人意见。他的晚年就好像那些书页,就这么在闲谈中哗哗地翻过去了。

“长安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古德温先生搁下手中的书,饶有兴味地问——他听说鲍希曼刚刚访问了一座别样的中国城市。

“我不知道您都熟悉哪些中国城市?”鲍希曼反问道。

“我只看过马可·波罗向忽必烈汗呈交的报告。”

“先生,那不是历史报道,那多半只是一种民间传说罢了。”

“那我就把它当成传说读好啦!但那里面说的是中国吗?我看,它莫非说的是我们西方人自己?”

鲍希曼笑了,他想起中世纪时期,修士们一夜一夜地编造各种子虚乌有的故事,为的只是骗“大人”们和他们的情人开心,他决定也依样编造这么一个故事,好应付古德温喋喋不休的发问。

“如果我明年去一次东方,你会推荐我去长安转转吗?它离开‘上都’又有多远?”

鲍希曼知道,古德温其实对中国历史一无所知,他并不在乎什么真相;再说,古德温这辈子不大可能再离开欧洲了,他也不可能理解几万海里之外,亚洲腹地里那片寂寥的风景。所以,鲍希曼不打算原封不动地向这位老兵叙说他的中国见闻。

“这一次我将向你讲述的,并不是‘上都’或者忽必烈汗的‘汗八里’,您不知道的是,在那里,一群学者正围绕着它的城墙喋喋不休,可即使它的城墙还在,它却是一座从梦想中间失落了的城市。”

“我很荣幸可以做您的向导。”

 宿命

01

在去往长安之前,我务必使您明白,这是一座多么不一样的城市,和所有的欧洲城市都不相同。在您没有到达之前,不要急着揣度“它看上去是什么样的”,在您莅临之后,不要专注摆弄您的摄影机,否则,您只能绕着它那光滑的城墙皮打转,而永不可能成为一个窥破秘密的圈里人。

长安是一座巨大的城市,我们若是想要了解它的与众不同,这一点再重要不过。在长安城建立的时候,它的经营者决计放弃任何别出心裁的结构,用所有的精力换取这城市异乎寻常的尺度,它的城门需要一百万只白蚂蚁并排才可以堵塞,它的粮仓需要一千年不间断的供给才可以充实,从它最角上的一个街区走到另一个需要两天时间——这样一来,不仅仅可以防治时间对都城很差的工程质量的伤害,不仅仅可以激励人们永远辛勤地劳作,单单人们在路上奔波的麻烦,就足以消磨他们脑子里种种稀奇古怪的不安分想法。

住在这样一座不仅巨大,而且自我相似的城市里,人们不习惯问,你是谁?相反,他们会下意识地想:他是谁——这个问题对我是否重要?没有人真的会花时间去揭开这个谜底,因为对于他真正熟悉的生活的一角而言,每个陌生人都是云游者,都是缘悭一面的过客。这个城市只有一个真正的常住者,那就是它的统治者,他会在想象中的云端里,审视这座城市的地图;对于其它大多数人,他们到达的唯一目的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离开,带着更体面的微笑。

对于在那里生活的人,长安是一座几乎看不见的城市,人们的生活结在一张灰黄的数字的网上,在节点和节点之间,是纵横交织的土垣,土垣的里外是茂密的四处蔓延的树林……每个人的生活都安顿在这样的土垣和树林里,像一座小小的精致的园林。打马从灰尘扑面的大路上弛过,人们数不清有多少这样的园林,也分辨不清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别,它们多得让人们只能按它们的代码来识别:

永乐、永宁、永崇、永和、永平、永安、永阳、永嘉、永兴……

在长安,人们生活全部的意义,就是从这些代码中的一个出发去另一个,每天清晨,日复一日;白天,他们在众多陌生目光的注视中,满身尘土地开始劳作,在黄昏夜禁前,他们需要回到出发的那一个,在静悄悄的园林中,用大海里的一滴水洗干净自己。

这就是尺度的威力,尺度比最专制的君王还要粗暴,它剥夺了人们仅存的想象中的自由。名义上,人们都生活在长安,可是没有人敢说他真正了解这座城市,一个人即使从生下来那一天开始,就在长安的每一条街道住上一个月,那么他也要到八十岁时才能遍历这城市所有的巷曲,如果他相信,在长安,一万个年龄相仿的女子中必有一个他最钟意的爱人,他要穷尽所有的年轻生命,才能在开始变老时吻遍她们每个人的嘴唇。

仅仅凭着这一点事实,就使得长安,一座为千秋万代所设计的城市的人民放弃了对于无穷的梦想。

02

“长安有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纪念碑?”

长安有一百一十座坊里,每座坊里都环绕着四四方方的坊墙,每个坊里都有差不多一里见方,所以又叫做“方里”,那时候,只有富人才有健马,一双新鞋子又极为昂贵,一般的人绕着坊墙走要花上半个时辰,为了这个今天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代价,很多人因此终生足不出户。

在这些密闭的坊里之间,长安城里也散落着辉煌的纪念碑,大街上有高耸的石柱,宫禁里有巍峨的楼阙,寺院中有庄严的宝塔,可是和这城市异乎寻常的规模相比,这些点缀都太过微末,太过琐屑了,就好像一个巨人从来都顾不上看一眼他的大脚趾头。长安也是如此,它的头脑时不时想深入一下它的内心,但因为内心太大太广,头脑又天生羸弱没有行动能力,所以它只能在内心的四围周游,而迟迟无法深入,那匮乏照明的内心由于过久的黑暗,看起来永没有被充实的希望。

我劝您不妨在想象中造访一下长安的内里。如果您有一把锋利的刀子,切开那些个四平八稳的方块,您所看到并不是由里而内的渐变,而是互不相干的序列,皮是皮,瓤是瓤,您将会发现一道奇特的切面:安静规整的表面只是幻象,皮肤下面是斑驳的孔洞。在各自画地为牢的囚笼中,挤满了这样那样不安躁动着的生命。

对于物质的热望或许并不是长安的人们所独有。但是,在一种妥帖的管制下期待着隐约可见的生趣,那便是一种长安的风景了。要解读长安的秘密,最重要的不是它的大字天书,也不是它见风便死的秘密,而是各种僭越的可能,是撬开门缝,窥视门里秘密的乐趣,那乐趣宛如乱伦强暴之于正常婚姻,有一种异样的诱惑。

从高空看下去,在长安居住的人们秩序森严,这城市像一面结冰的湖水泛不起一丝涟漪。但是,在微小的肌理上,您可以看得到像土拔鼠一样辛苦的人群,不管他们是金字塔最顶端的贵族,还是贫民窟最底层的贱民,他们各自住在各自的孔洞之中,日夜挖掘着各自的生活,区别不过是前者高敞,后者逼匝,久而久之,不是他们淘空了所有的意义,便是意义淘空了他们,被打穿的空洞像瘟疫一样,向着千百个互相矛盾的方向蔓延。

这城市的祸乱最终归结于四种身份模糊的人。

在皇城的偏门,人们时常可以看见宦官出入,脸上带着诡谲如一的笑容,他们和寺庙里的僧尼一样,都是些性别可疑的人,他们知悉每一具尊贵身体的命门。通过私下里变卖偷窃来的珍宝古玩,或是交易政治流言,他们又是使得那不容置疑的意义一点点流失的人。

恶少,今天北京的人们管他们叫做“胡同串子”。他们是些不安于自己处所的混混,这些恶少的兴趣超乎自己的土垣之外,渗透于各种孔洞的缝隙中,正是他们,这些居无定所的流亡者,泄漏了墙与墙之间的秘密。

拾粪人通常被看成这社会里最下贱的职业者,可是唯有如此,在别人捏起鼻子来转过身去的时候,他们才可以自如地出入于每一座门庭,他们的营生永远直通每一间卧室,平时随处皆是的繁文缛节,在他们那里都失去了作用,他们因此通晓这城市里一切的暗门和秘道。

最精明的商人常聚集在城门外的关厢处,在那里他们不用交税,却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获得最大的利润和最广泛的关心,最可怕的是,他们懂得怎样和数字打交道,这样,除了搬弄是非之外,他们也就掌握了这座城市最核心的秘密:怎样锻造出一个威慑人心的、看不见的结构。依托于这种结构的生活,未来的人们叫做数字化生存。

03

“听起来是非常有趣的故事,恩斯特,只是这样的探究太花费时间了,我甚至还不知道怎么进入这座没有入口的城市!我可不可以用克虏伯大炮将这城市炸开?在象花一样绽放开来的废墟里面,我会不会发现波斯地毯和萨珊式样的金杯?”

——那样就没有意思了,弗雷德里克先生。其实大炮和火药一点都用不上,因为长安是一座很容易被攻破的城市,另外一个粗暴而短命的五代皇帝,中国古代最伟大城市长安的终结者,就是从里面攻陷这座辉煌都市的,按照中世纪欧洲人的想法,当人力有限的时候,一座堡垒应该修得越狭小越便于防守才对,但长安庞大无比的外郭墙绵延数十里,却不纯然是为了军事防御的需要。

它为的是支撑起一个巨大的结构。对许多长安人来说,这个巨大的结构是一颗完整的“心印”,这颗心印哪怕开一个小小的口子,也会立刻丧失所有的价值,那就是人们所说的“破”。“国破山河在”,一座已经被攻破的城池,哪怕它的物理形态还基本完整,在中国人那里也已经毫无价值,一座破城只有还给创生它的风景——在中国词典里面,“墟”和“城”的写法只有细微的不同。

没有人知道长安究竟是如何起源的。这座城市号称十个月就已经建成,这在西方人看来是很惊人的速度。但在这十个月内他们都做了些什么呢?

据说,大兴长安城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村子,这个村子叫做大兴村,后世谀媚的史家管它叫“杨兴村”(杨隋)或“唐兴村”(李唐),村前有一株巨大的、地标般的老槐树,树上日影流转,树下绿荫如水,夏日黄昏时分,穑夫野老就常在树荫下厮混嬉耍,这时候,出现了一位异人叫做枨公的,打断了碌碌群氓们的游戏:

“天子座位,何故坐此?”

不管那是否又只是中国历史学家的杜撰,意义的产生需要这样一个被附会的时刻和地点,最空虚、最不着边际的郊野的逻辑翻转过来,便成就了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都会,大兴村就是大兴长安城的肇始之地。在大兴村的原址上,建起了巍峨的大兴宫,以此为基准,圈墙、给地,大兴城似乎是一夜间拔地而起,大兴宫前还是那棵默默无言的老槐树。

最初的筑城者是大兴村的庄稼人,他们的活儿简单又利索,他们只是在田间土垄上开出一条大道,一条白净的,无比宽阔的,几乎寸草不生的灰尘大道,道中间,是一条窄窄的沙堤,只有皇帝和高官才有资格在上面行走;然后,那些庄稼人在大道旁开出深深的排水沟。他们用平整土地挖出的,仔细筛过的土砌成高仅过头的坊墙,不高不低,正好将将遮挡住不怀好意的眼神,最后他们在坊墙上刷上干净的白石灰。

就在一夜间,干净的白墙们奇迹般地拔地而起,绵延向大兴城的没一个角落,像是一个自我复制的梦境,最初的大兴村已经丢失在这梦境的深处。这一夜之间建起的白墙吸引了四面八方的过客,一座伟大的城市诞生了……求取功名的人们,走方郎中,商人,火爆脾气的胡人雇佣兵和云游僧,他们全都选择留下来,心甘情愿地做这城市的囚徒。依照他固有的爱好,走方郎中正要在墙上贴上自己狗皮膏药的广告,就被守卫京师的金吾严厉制止了。

——只要有这面白墙还保持着它的素朴,它就会永远吸引着好奇的、想要窥伺墙里的目光。那一道道与田野景色如此不同的洁净的白壁,使长安的居民们感觉自己正在建设的,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城市;虽然他们永远不知道,一墙之隔的田野里是否还是那般单调的景色,但对于想象中墙后的艳羡,却总撩拨起他们在墙上涂写姓名的冲动。吸着鼻涕的小流氓们不断转移守街金吾的注意,好把他们的脏手印按在墙上,那一刻,做些零碎买卖的小商人在不远处逡巡,伺机向所有的人兜售他们的货品:那些成分不明的黑腻梨膏糖。

白墙却总要频繁地刷洗。天知道,只要有一个月无人照管,野草就会吞没这座城市,青苔和狗屎就会涂上仓卒砌就的汉白玉台阶。如何向人们解释,这座浮皮潦草地建立的城市其实只是一个巨大的空壳?这并不重要,因为热烘烘的生活很快就会充满它,像一个蒸蒸日上的气球。

问题是,如何千秋万代把这座城市维持下去?如何一直都能调出新鲜的,冒着晶莹的热气泡的白石灰?

鲍希曼说服他的朋友继续听下去,纵使这急性子的人还没有“看”到任何足以吸引他的东西,长安的故事还完全没有展开呢。

 质料

01

今天我将向您讲述的,并不是如何进入长安这座城市,如果您被它的生活所吸引,您其实早已经身处这座城市中了。是的,观光客才东张西望地拍摄下他们感兴趣的一切,而在更长远的生活里,这城市有买不走的自己的气味,有琐细但弥漫四处的观望世界的方式。

——哪怕这种观望甚至需要你暂时闭上眼睛。

土是长安最寻常可见的物事。风暴里扑面而来的一阵灰黄的烟雾……  常会使你艰于呼吸,无以视物,不知又过了多久,人们才能从烟雾中分辨出那遥远“地平线”的位置,但那水平线并不是地平和天幕的交界,而是他们面前最近的一堵土垣的上缘。

土黄色的街衢,土灰色的天空,沙暴过后那不是今天的北京,那是一千二、三百年之前的长安。绿树间转头便是尘土的世界,灰扑扑的屋瓦的海洋。

你知道中国人常常用“黄尘”或是“红尘”形容世界,人生命运的枯荣,从破污鄙陋的草舍,到金壁辉煌的宫殿,多半还和土密不可分。纵然木构是一种简易的自承重体系,北方的房屋多半还是需要土坯墙的遮蔽,一来帮助荷载,二来可以防风,长安也不例外——即便是这座伟大的城市,它的最高统治者,也不过是坐在土台上细土夯成的墙壁后面,只是多些螭首、鸱尾、悬鱼、搏风之属。在古代的文学作品里,经常会提到“椒房殿”,汉朝以来便是最糜烂帝王生活的标杆,那也不过是涂墙的湿泥里掺和了某种类似花椒的香料。

是土便免不了脏,只有来自名山的土,又用网眼很细的网密密筛过,经过烈火烧锻,后果才有所不同,极致便是长安独树一帜的秘色瓷器,晶莹洁净宛如明月春水,但这些瓷、陶、砖、瓦最终难免被打碎——与缔造它们的权力一起,它们难免成为和脏土混在一起的垃圾,既不复美丽,也不能回转原形,又是几亿年的光阴,才能让它们解脱于物质轮回的洪流。

下雨的时候,一切的土便成了泥。在三月小雨的时候,黑色的春泥从嫩草的缝隙里泛起,依然是道不错的风景,小心行路的旅人们常怀有被玷污了的不幸,所有的男人都忙不迭地挽起新做的袍子,骑马的人高高地把脚悬在金障泥上;然而当暴雨在大道上形成了山洪,困顿于泥中的人们衣容全污,久而久之,便忘记了羞耻,不再觉得脏了。

在远离大海的大陆的心脏,长安是一个尘土的世界:“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尘和泥是它的不幸,似乎也是全部的光荣。

乍看上去,花是一种和土截然相反的东西。在长安滔天的泥尘中,花是少数不会被玷污的东西之一,在暗色的世界里,它鼓舞起各种对于生活的明媚的臆想。长安人用嫩柳枝刷牙,用白檀油清洁身体,用九月初霜的露水,沏芙蓉花瓣入类银似雪的邢瓷,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花是尘的反面,是庶民的理想。

那只是一种幻觉。在长安,花和尘其实是同一样东西,它们都没有量数,因此它们是无处不在的,因此,每一捧泥土,每一片花瓣和整个城市一样意义非凡;它们不是一片遥远的风景,而是致密的包裹着肉体的锦缎,这柔软的织物使得固体的世界变得捉摸不定,使得坚硬如铁的命运有了缥缈的转机——那出路不在清洁或龌龊的世界的夹缝里,而在于土和尘无止境的彼此幻想中。 

02

而金石玉不一样。它们都不是寻常物,也不会被轻易打碎,打碎了也不会脏。一方面,它们不朽,自来不属于这个尘土的天地;另一方面,它们又不纯然是无情世界的一部分,它们成了沟通肉体和无情世界的信使。您今天看到的唐朝的摆设,在大英博物馆或是Kunstgewerbemuseum(手工艺博物馆)明亮的灯光下,那些人们不明所以的花纹,看起来无非是惑乱耳目的装饰。可是暗夜下的锦被中,这些小物件都曾带着把玩者的体温。它们与其说是用眼睛看到,不如是用身体察觉。

在任何文明之中,黄金都是一种贵金属,可是中国人用黄金做成的盒子盛放玉、石。“奇石”总是和“云根”连在一起,因为它们同从自然的秩序里升起,它们源于那些曲回的有机形体,撩拨起对于活物的欲望,却又超越了终会衰老的有生命的形体,崔惠童呼锦石为“贞女”,白香山口中亲昵的“涌云”,都在暗示着石头和性的关联,可是对石头的痴迷远远不止肉体的眷慕,它们排列在暮色中迷茫的白沙里,使眼睛失落,像是浩瀚无边的大海中的孤岛,又像是即将喷涌而出的大陆。

长安人为这些多孔窍,而又不透明的东西着迷,随便从一个角度,他们每天都会发现石头们新的姿态,这些姿态似乎又永远不会穷尽,观者的手指可以跟随石头表面的起伏而律动,那些不可见处的转折,却排除所有肉体的官感,只依赖内心深处的感触——他们想象自己是一只蚂蚁,那么石头就是整个的世界。一面,他们在这没有始终的世界的孔洞“里面”穿行着;这同时,却有另外一双眼睛也在从“外面”关切地望着。他们知道,那也不过是自己。在这种双重性的注视里面,没有内也没有外,没有绝对的穷途与去路,也没有大和小,他们沐浴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中,离温软的玉所代表的不朽,只有半步之遥。

在长安的想象中,终年积满冰雪的昆仑山是世界的门枢,它集中了所有这三种东西:金、石、玉,还有下面我们要提到的透明的水精,云雾缭绕中,昆仑山有着一扇黄金的门,棱嶒的山石下面,有曲回的门径通往这山的腹地,它的整个儿就是一颗玉,玉有一颗传说中晶莹澄澈,又永远看不见的心。传说中,昆仑山的腹地并不是游仙者臆想中的一个桃源天地,可以装得下整个世界,相反,它是一段绝不断续,却也没有始终的道路,那里的台阶直通向造物者的门庭。

建立了安西、北庭都护府的,空前进取的唐朝人已经到达了这座山的脚下,可他们没有勇气进入它神秘的空气稀薄的谷地。或者说,他们更愿意在长安幽暗的卧室中享受想象的仙境。他们把金香炉做成一座山的模样,把玉做成种种亲近身体的曲折形状,把石山架设在夏日多雾气的水池上,这时候他们的肉体便随想象扶摇直上了,反倒是灵魂沉入了水底,躯壳贴伏着随风起伏的波澜。

03

中国人从来都没能学会制作玻璃一类的透明材料,所以水精成了让他们痴迷的物事,一种纯粹的舶来品。有一次在长安西市,有人用五十个金币,向来自粟特的胡商购买了廉价的“水精”,天哪,那不过是红海边沙地上天然形成的玻璃珠子而已。

在阿拉伯(天方),水精用来制成透明鸟笼,饲养一种不怕暑热的“却火雀”,进贡给喜欢奇怪物事的的唐朝皇帝。然而皇帝给了水精意想不到的用途:在太极门的门楼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水精帘子,它用银丝穿起的无数水精珠串制成,逆着太阳,在檐影下反射着不太引人注目的微光;急着办事的大臣在得到皇帝的特许后,匆忙赶上阶去,不意却迎头撞上这面透明的水精帘子,根根冰冷的珠串长蛇般蓦地滑上脸面,又一瞬间飞散在他们身后的空中,这一回它们迎着光线,像是许多细小的流星在白昼的日影中飞驰而过,寻常人都会吓得魂飞魄散,这唐突的一幕,却会惹得在高处看热闹的妃子们哈哈大笑。

普林尼说,水精是石化的水,唐朝人则以为它是冰英,凝露,月光——岂止如此,在长安,水精可以是凝冻的雨,是初秋的霜华,是历千载不融的终南积雪,但也可以是一间完全向世界敞开的旷野里的房子,但这样的东西在长安并不存在。

在长安,透明是一种在人间世所匮乏的品质,从水精的一侧望去,它是完全透明的,透明到几乎化为无的程度,可是,当触手抚摸时,水精却占据了实在的、坚硬的体积,在这里,透明意味着一种不可以到达的深度,象目光一般深邃,但它却有明确的向度,不像水一般可以随意进入,变换方向——这种品质让唐朝人捉摸不透,因为在他们的生活中,隐隐约约的暧昧是当然的状况,是万物万事皆有可能,而透明意味着空,真正的寂灭是无法再流动的。

深蓝色的晚空中悬挂着长安的夜月,静默的黑暗中,银丝穿起的水精珠串几乎不容易察觉,只有微风吹来的那一刻,人们才发现空中其实有物,除了这些荧荧有光的珠串,还有被月光擦亮的灰尘,在汗漫无边的太空中飞舞。

那是有限中的人们接往无限的时刻,无可遮蔽无可逃遁的方向,可望之欲往之而知其不可往的神伤……这凝神的一瞬间才见出无可挽回的意义,在长安,透明其实是最不透明的东西。

《长安的传奇》

唐克扬著

同济大学出版社“光明城” 出版


责编:卡罗威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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