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雪涛:好人难寻之夜|单读专栏

双雪涛:好人难寻之夜|单读专栏

单读首次开放作家专栏,我们迎来双雪涛。

在一间完全放松的酒馆,人们陆续念起自己喜欢的短篇小说,猜中题目的人可以得到一杯酒,酒的名字,就叫“好人难寻”。

好人难寻之夜

撰文:双雪涛

Y 的酒馆最近歇了业,据说是因为消防的问题,搞得我有点紧张。北京偌大,到了晚上各处都有人相聚,可是“窄门”有其特殊之处,就是每次去那里,都觉得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场所,当然其首要原因是酒馆乃Y 所开,桌子,椅子,酒杯,无不渗透了她的趣味,可以看做是她的分身,另一原因是像我如是想的人有十几二十个,这些人好像是一家银行的储户,因为对东家信任而渐渐彼此信任,即使难免有不一致的地方,比如有人从不读2008 年之后的翻译小说,有人从不看2010 年之后的国产电影,相互间也并不怎么熟识,亦有流动性,不过确实没有令人讨厌之人,要知道一群自以为是的人坐在一块,相互还不是十分讨厌,是十分不容易的。

今天一早, Y 给我打了个电话,说“窄门”又开张了,灭火器比过去多了几个。为了庆祝重新开业,今晚搞一个小活动,叫做“短篇小说之夜”,如果我没有写作任务,可以过来。我问,“短篇小说之夜”怎么讲?简称“短小之夜”?她没笑,说,就是喊了十余个朋友,每人准备一篇短篇小说,必须是自己喜欢的,念其中一段,如果在座的有人猜出,她就免费送一杯调酒,调酒的名字根据她最爱的一篇小说命名。我说,哪一篇?她说,好人难寻。我说,何不叫做“好人难寻之夜”?规则不变。她想了想说,也好,反正今晚来的确实一个好人没有。来的时候把书套上书衣,她最后说。放下电话我便开始在书架上翻书。我偶然写短篇小说,但是实话说,读得并不是特别多,确实有人写得真好,不过问题也有,就是一个作家总有思维的定式,如果从头到尾读一本集子,就会知道一个作家的脑回路,如同信鸽一样,无论飞的多远,也会找同一条路回来。我忽然想起高中时读的一篇,着实喜欢,并不起眼,回路特别,应该不会被人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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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多我到了“窄门”,今天人没有几个,看起来重新开张的事情Y 并没有通知每一个老主顾,或者说,她信守诺言,找的人都不是好人。Y 站在吧台里面,L 君还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正在调酒,大概十几杯“好人难寻”排成一排,摆在吧台上,好像出操的士兵。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正在朗诵,女孩的头发火红,穿了一件黑色的对襟毛衫,乳房的边缘清晰可见。

“这个十八岁的男孩,在和他十七岁的女朋友结婚时,他们自己还是孩子呢,但他们爱得死去活来。没隔多久他们就添了个女儿。这个孩子在十一月末的一个寒流里降生,正赶上这一地区水鸟的高峰期。男孩喜欢打猎,明白吗,这是故事的一部分。”

我的直觉是这篇小说我读过,但是仅限于此,不可能猜出答案。“明白吗,这是故事的一部分。”这个腔调非常有效,如同一根绳子,套住了读者的脑袋。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不错的腕表,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说,我知道这篇小说,这不是这篇小说的开头,虽然看起来很像。我认识他,是一个独居的诗人,妻儿移民海外。女孩说,厉害,确实不是。男人说,容我想一下,开头应该是父亲在给女儿讲故事,长大之后的女儿,他们在哪个城市来着?对了,是米兰,一个圣诞。恩,卡佛的《距离》,因为开头如此,才是距离的意思。女孩放下书,向男人点点头说,我喜欢这篇小说,当然卡佛有更著名的,不过这篇里的父母跟我的父母很像,我爸爸现在在波士顿。男人说,父母都是这样,父母嘛,总有要好的时候。Y 把一杯“好人难寻”放在他面前,男人抿了一口,不再回应女孩的目光。第二个朗读是一个秃顶的老头,吸着烟斗,衣服上有水彩的痕迹,看上去有点颓唐。他有一点南方口音,时不时咳嗽。

“‘你也许本来知道,’他接着说,‘我曾经有一个小兄弟,是三岁上死掉的,就葬在这乡下。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但听母亲说,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和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来还似乎要下泪。今年春天,一个堂兄就来了一封信,说他的坟边已经渐渐的浸了水,不久怕要陷入河里去了,须得赶紧去设法。母亲一知道就很着急,几乎几夜睡不着,——她又自己能看信的。然而我能有什么法子呢?没有钱,没有工夫:当时什么法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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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 说,这篇有点太著名了,我这酒送得太轻易。老人说,我不是想为难别人,我就想让朋友们记起这篇小说,我们都曾经是有劲儿的人啊,可是到现在呢,谁没有堕落呢?有两个人几乎同时敲了桌子,鲁迅的《在酒楼上》,两人各得一杯酒,相互举了举杯子,一饮而尽。下一个是我了,我把书在包里面拿出来,翻到折页处念起来,

“我在台上演戏,正在非常焦灼,激动,全场的空气也都很紧张,他在台下叫我:‘老汪,给我个火!’(我手里捏着一支烟。)我只好作势暗示他‘不行!’不料他竟然把他的手伸上来了。他就坐在第一排——他看戏向来是第一排,因为他来得最早。所谓第一排,就是台口。我的地位就在台角,所以我俩离得非常近。他嘴里还要说:‘给我点个火嘛!’真要命!我只好小声地说:‘嗐!’他这才明白过来,又独自嗬地笑起来。”

没人回答,安静了几秒钟,一个带着牙套的中年女人说,里面提到老汪,应该是汪曾祺的东西,哪一篇不知道。我不置可否。Y 说,有点意思,这篇我也没印象,你再念一段吧。我接着念到,

“慢慢地,我干活有点像那么一回事了,他又言过其实地夸奖起我来:‘不赖!不赖!像不像,三分样!你能服苦,能咬牙。不光是会演戏了,能文能武!你是个好样儿的!毛主席的办法就是高,——叫你们下来锻炼!’于是叫我休息,他一个人干。‘我多上十多锹,就有了你的了!当真指着你来干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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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回答, Y 说,一定是汪曾祺的东西,而且应该写在六十年代,他之前之后,都不写这种东西了。我说,是,落款是一九六二年五月二十日夜二时。一人答到,诞生于五月,是一篇金牛座的小说。我说,没错,这人物确实有股牛劲。Y 说,你为什么念这篇小说呢?我说,不知道,写得好是一方面,也可能是他写得这个人,虽不是悲剧,但是有种让人心疼的东西,每次读都觉得自己是个鼠辈。

到最后也没人猜出,算是微小的胜利。

之后又有人读了几篇,有契诃夫,有毛姆,有显克微支,我一篇也没有猜到,也无半点沮丧。后来我自己买了一杯“好人难寻”喝了,提前走了。Y 朝我挥了挥手,没说什么,她比我上次见瘦了一点,她站那里,不远不近,如同一盏新购置的落地灯。我忽然想到一点,如果“窄门”真的着火了,那些新来的消防器到底有没有用呢?以我对Y 的了解,她也许更愿意注视着一个东西璀璨地烧尽,拿着灭火器卖力喷洒的Y 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实话说,“好人难寻”味道一般,太苦了,不知道Y 知不知道这一点。

2018 年2 月25 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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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雪涛,出生于八〇年代,沈阳人,小说家。

首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得主

第三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

智族GQ 年度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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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出版作品包括《翅鬼》《聋哑时代》《天吾手记》和短篇小说集《平原上的摩西》《飞行家》《猎人》(2019年7月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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