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西古今的交锋中,美学和现代性研究统合于何处?

在中西古今的交锋中,美学和现代性研究统合于何处?

《颓废审美风格与晚明现代性研究》,妥建清著,人民出版社

历经中西先哲两千余年探索的美学,在中国当下所处的社会文化大转型中扮演着尴尬的角色。我们既可以看到求索于经验和理念、自然与人性,哲学和道德等领域的形而上美学追问,又可看到试图将生产、消费、身体、技术、制度、权利等物性实践收纳入美学的孜孜努力。不中不西,不古不今,甚至非美非丑的庞大涵涉催动美学漫淹过众多学科。我们在各个维度都在宣扬它,却又在质疑它。现代性研究面临着的困境与此相类。对处在社会飞速发展中,面对古今中西剧烈碰撞的当代学者而言,现代性问题是理解当下中国的当下与过去、现实与未来的轴心之一。我们在各个维度呼唤着现代性,却又在万花筒般现代性、后现代性话语家族中徘徊,乃至失去方向。美学与现代性研究两大研究领域,在聚讼不已、热闹浮泡的论文产生大潮中,罕有实质性推进,对二者的统合观照更被视为学术畏途。

究其原因,我们不由得面对以下难题:在中西古今的交锋中,美学和现代性研究统合于何处?立根于何方?终归于何路?妥建清教授的新著《颓废审美风格与晚明现代性研究》,完善地回答了以上问题。全书在鲜明的问题意识引导下推进,直问道:“如何高扬中国自身的主体意识,主导全球现代化的主潮,怎样根据中国现代化的经验,超克现代化的两难困境,这已成为反思百余年来中国现代化历史无法回避的问题。”只有在如此清醒的问题意识指引下,才能直面的数个庞大概念如颓废、审美、风格、晚明、现代性,在古今中西的强力牵引下依然保持定力,如盐入水融合诸多理论的同时把稳方向感,不失历史感。

众所周知,使用西方概念、话语阐释中国材料往往危险四伏。要么将概念强压于中国材料,使中国成为西方注脚,在本质上这是行不通的。中国在现代学术体制建立之初,学者们对此已多有警惕,牟宗三先生说:“凡以西方那种外在的、观解的思考路数,以及其所派生的一切,来解析中国学问,甚至整个道德宗教的,俱是差谬不相应。”(牟宗三《生命的学问》)在强大的西方理论面前,保持较为纯粹的中国话语,着实不易,妥教授这本新著难能可贵地做到了只一点,他以笔为纛,挥斥方遒,全书驱使中国材料、西方理论各安其份,如臂指使的同时又不给人以隔膜感——这是难能可贵的。他将晚明的美学统合归纳为颓废审美风格,贯穿在中国现代性这一总体思考中。全书在时间因绪的纵向维度和空间隐喻的横向维度展开。在承认“厘清现代性时间历史的起源(即历史)却意义重大,不仅可以构建现代时间的历史谱系,而且还可寻绎现代性起源意义的文化特殊性”,并做出巨大努力的同时,全书试图突破历时性维度,由此建立更具普遍意义的研究范式。妥教授析厘现代性的结构性特征,以空间性的现代概念取代时间性的现代概念。“当下与最遥远的过去与最接近的现在都保持着强烈的紧密性:衰落立刻在野蛮、野性和原始中认出了自己。”现代性由此成为我们得以观察世界的通用窗口。

当然,最令人惊喜的是书中对“颓废”这一略嫌边缘的审美范畴的多维度阐发。卡林内斯库对颓废曾有经典论述:“颓废风格只是一种有利于美学个人主义无拘无束地表现的风格,只是一种撇除了统一、等级、客观性等传统专制要求的风格。”(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妥教授突破了将颓废作为单纯个人主义艺术风格的局限,追源溯流,对此范畴的阐发可谓至矣尽矣。在历时角度,他首先追溯其中国源头:“晚明文士的颓废精神既可以表现在生活世界之中,又可以反映在文学世界之内。就颓废表现方式而言,其恰是与汉语‘颓废’一词的语意流变的历史相符合的。从词源考古学的维度而言,‘颓废’一词的语意是由自然意义的层面向精神文化意义的层面流变的。”具体到晚明时代,他认为颓废正是晚明士人主动的审美追求。在详尽描述明代知识分子从情感结构到艺术创制,再到服饰、饮食等诸多方面生活方式后,一幅清晰而动人颓废审美实践浪潮全景呈现在我们面前。妥教授尤其注意颓废审美风格的伦理意义,他说:“在此高度发达的经济、黑暗的政治生态以及异常艰险的科举制度等因素的压抑之下,躲避了宰制儒家所要求的崇高精神与人格,表现出颓废的精神追求。”这就将颓废由非道德的负面意义撇清,开掘了其积极的伦理意义。

全书更提出了发人深省的观点:“晚明此种颓废社会审美风格是当时颓废文学审美风格的渊源,而晚明颓废文学审美风格则是此种颓废社会审美风格的投射。晚明文士的颓废审美风格正是此种‘去道德化’的审美精神的表现,它通过躲避晚明生活世界所标举的升华意义上的崇高精神与人格,追求另类的精神与人格,并且力求以此种消极的方式来消解社会的深度压抑,最大程度地追求个体的自由的。由此,晚明文士的颓废审美风格已经具有个性解放的价值,从而表现出中国自身的现代性。”这样,颓废就不但是某种具象的审美风格或个人追求,而是中国走向现代性的内生动力之源。

继而,妥教授清晰总结了颓废的内涵,颇有解蔽开新之功:“颓废在此并非道德层面的指涉,而是文化过度繁荣的表征。戈蒂耶曾以波德莱尔诗歌为例指出,颓废时期的艺术精致而发达,颓废正是文明异常成熟的表现。”当然,对此种审美风格,书中也清晰地指出颓废所含蕴的负面意义:“此处颓废的含义为倾屺、荒芜,这是自然意义上的颓败。就精神文化层面来说,‘颓废’一方面可以表现为去崇高化的生活方式,其常常是与颓纵等词语相连,突出社会存在的个体以此种消极的生活方式与占据社会的主流道德相违。”批阅妥教授全书对晚明审美风格的描述,似曾相识之感油然而生。晚明的种种颓废怪象,不正为我们当下触目所及么?陈寅恪先生倡导以“了解之同情”的态度来面对古人,妥教授此书当可谓深得陈先生之心。

全书带给人的思考与启发远不止于此。我们可以观察到,在中国历史上几乎每个王朝的黄昏时分,“旧世界因成熟过度而在慢慢腐烂之中……进入了一个变态的社会”(陈旭麓《近代中国的新陈代谢》),天崩地裂的政治崩坏到来之前,社会上层往往盛行奢靡、去道德化审美风尚。商纣酒池肉林、泛舟裸戏;魏晋名士服药裸裎,甚至与猪共饮;南朝文章既颓且荡。这些历史现象能否视作颓废?与此同时,社会下层的困顿却触目惊心。如果将现代性作为超历史的理论截面,这种尖锐对立是否也具现代性意味?或者我们能否大胆设想,中国每个王朝末年的审美风尚,都具有某种程度的颓废审美风格或现代性特征?对以上问题的思考都可在妥教授书中循绎其解答模板。

当然,对颓废审美风格和现代性的研究,其面向不单可以回顾,其落脚点更在当下。妥教授书中不乏对“乡土乌托邦”和“传统的乡愁”的阐发和对中国现代崛起神话的呼应。在这些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文字中,我们看到的恰恰是以古通今,直面古今的勇气。

在学术泡沫化日益严重的当今学界,短平快的文本重复生产剧烈冲击着扎硬寨攻城克难的沉潜研究,尤其是对于某些的热点问题,在学科边界之外刻意求新求异,在多个话语之间随意穿越交叉,俨然成为论文生产的主流,亟待推进的学术问题反成畏途。妥教授将现代性尖锐地带入中国传统文化的再发现中,从审美风格中开掘出中国现代性的内生动力之源泉,析厘源头,条分缕析,描述周至,切中肯綮,和铸新解,在中西汇通中别开一片天地。其笔力雄劲,解蔽开新,不避权威,破而有立,将中国美学和现代性研究扎扎实实地研究推进了一大步。

本文作者:兰州大学文学院讲师王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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