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我的寻根记》:说起故乡,我们在说什么?

白先勇《我的寻根记》:说起故乡,我们在说什么?

【编者按】

《我的寻根记》是一部极具代表性的白先勇经典作品集,怀抱着一份对文学、对故园的眷念,展示着白先勇个人色彩的文学、艺术轨迹和生命历程。文分三辑:第一辑小说,共8篇,收入《玉卿嫂》、《寂寞的十七岁》与《谪仙怨》等,以及获郁达夫文学奖的最新作品《Silent Night》,篇篇皆是精品;第二辑散文,共9篇,收入《树犹如此》、《明星咖啡馆》与《第六只手指》等,满眼是乡愁与亲情;第三辑评论,共6篇,包括《与奚淞对谈三章》与《大观红楼》等,集结了近年来演讲、访谈、文论,一点文化经出版方授权摘录其中一章。

《Silent Night》

十年前,余凡才十六岁,在曼哈顿的街头已经流浪一年多了,什么事都经历过:偷窃、贩毒、卖淫,他常常饿着肚皮去捡垃圾箱的残食来果腹。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正是个圣诞节的前夕,余凡终于支撑不住,他发了四十度的高烧,晕倒在中央公园外边近六十六街的雪地上。是保罗神父把他救走的,将他安置在“圣方济收容院”里。这所收容院是保罗神父创办的,在四十二街邻近第八大道,时报广场红灯区的边缘上,专门收容离家出走的青少年,所以又叫“四十二街收容院”。那本是一座废仓库改建的,就在圣方济教堂旁边。

据说也是在一个大风雪的圣诞夜里,保罗神父主持完午夜弥撒,正要关上教堂时,他突然发现教堂一角还有一群孩子躲在那里,没有离去。那群孩子一共四个,都是十五六岁的男孩,身上穿着破烂的单衣,一个个冻得面色发青,直打哆嗦。两个白孩子,一个黑孩子,一个拉丁裔,全都是逃离家庭的小流浪汉,在那个天寒地冻的圣诞夜,无处可去,溜进教堂来取暖。保罗神父把他们留了下来,他认为那是上帝把这群孩子,在那大风雪的夜里,送来交到他手上,要他照顾的。从那次起,保罗神父便发下愿创办这所“四十二街收容院”了。这些年来,收容院接纳了一批又一批从各处流浪过来,身体心灵都印着伤痕累累的青少男孩。尤其每年到了圣诞夜,午夜弥撒过后,保罗神父便领着一两位教会志工助手,开了一辆旅行车,在曼哈顿的街头巷尾巡逻一遍。每次总会遇见几个深夜里走投无路的青少年,在绝境中等待保罗神父伸出他援助的手。那晚余凡如果没有遇见保罗神父,他一定会僵毙在大雪夜里,是保罗神父救了他一命。

余凡昏睡了足足两个昼夜才醒过来,他看见保罗神父坐在床沿上,满脸笑容温煦,注视着他。保罗神父穿了一袭黑袍子,白领圈浆得笔挺,他胸前悬着一挂琥珀色的念珠,颈上戴着那串赤铜十字项链。他的身型胖胖的,皮肤红润光滑,花白的头发一大片覆过他的额头,使他看起来有一份老年的稚气。他有着一副慈祥的面容,一双极温柔的大眼睛,余凡觉得保罗神父周身都在透着幽幽的一股暖意。

“你的烧退了。”保罗神父说道,他伸手去试了试余凡的额头,他的手掌又厚又软,“你睡了这么久,一定饿坏了。”保罗神父把余凡扶着坐起来,递给他一只保暖杯,里面盛着热牛奶,保罗神父看见余凡一口气差不多把一杯牛奶咕嘟咕嘟喝尽,笑着抚摸了一下他的头说道:“慢慢喝。”说着他转身出去提了一桶温水,挟着一只药箱回来,肩上搭了一条毛巾。

“你的脚肿得不像话,再不搽药,要烂掉了!”

保罗神父教余凡把双足泡到温水里,余凡两只脚长满了冻疮,肿得红通通的,有一两处已经出现裂口了。余凡泡了一会脚,保罗神父又蹲下身去,用毛巾替余凡把双足揩干,从药箱里掏出一管消炎膏,把药膏挤到余凡红得发紫的脚背上,用一枝棉花棒慢慢涂匀,然后才用纱布包扎起来。“我当过看护的呢!”保罗神父仰头朝余凡笑道,他那一双胖手十分灵巧,两下便包扎妥当了。

“好了,小伙子,你可以下床走路了。”保罗神父胖大的身子努力地撑了起来,喘了一口气,拍拍余凡的肩膀笑道。

“Father——”

余凡嗫嚅叫道,他想对保罗神父说声谢谢,可是却哽住了,说不出来,他仰望着保罗神父,嘴唇一直在发抖。保罗神父默默地凝视着他,半晌,他突然从自己颈上卸下那束赤铜十字项链,戴到余凡的脖子上。

“上帝保佑你,”保罗神父低声说道,“教堂那边,孩子们还在等着我呢,我要过去给他们望弥撒了。”

保罗神父离开那间仓库宿舍时,回头向余凡招了招手笑道:

“Merry Christmas!”

余凡活了十六岁,从来没有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过他。余凡是个私生子,跟着母亲在曼哈顿中国城长大的。他母亲是香港人,偷渡入境美国的,躲在中国城的餐馆里,打了一辈子的工。余凡从母姓,他从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人,问起他母亲的时候,他母亲就会白他一眼,恨恨地说道:“死了!早就死了!”他母亲跟过一连串的男人:跑堂的、送货的、打杂的。有时男人养她,有时她养男人。她还跟过一个白人警察,每个男人在余凡身上都留下过一道伤痕。他头顶有一道缝过十几针的疤,是那个壮汉警察喝醉酒一根警棍把余凡的头打开了花,而且还把他奸掉,那年余凡十三岁。后来他母亲总算嫁了一个“顺利园”的大厨,香港来的大师傅手艺高,但也是一个火爆脾气的凶神恶煞,一个潮州佬。余凡跟着母亲蹲在厨房剥虾壳,大师傅使唤,余凡应声慢一点,一个巴掌便掀过来了。有时打急了余凡还手,大师傅便会举起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将余凡从厨房后面追杀到大街上去。余凡十五岁,母亲病亡,他便乘机逃离那个恶煞厨师,开始到街上流浪。

余凡从小就对Father这个字特别敏感,平常无论在什么地方,看到或者听到这个字,他都感到特别刺心。先前他脱口叫了保罗神父一声:Father——自己也吃了一惊,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大声念出这个字来。自从那一刻起,他对保罗神父便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依恋。他在“四十二街收容院”里待了两个多月,在那段日子里,每天进进出出他都紧跟着保罗神父,一步都不愿意离开。收容院里同时收容了二十个青少年,那间仓库房子勉强容得下十张上下铺的铁床。保罗神父领着几个志工从早到晚都在忙着照顾那一群离家的小流浪汉,替他们解决问题,安排出路。余凡跟着保罗神父替他打杂,保罗神父支使他做这样做那样,余凡满心喜欢,做得起劲,他愿意替保罗神父卖命,做他的小跟班。晚上保罗神父带领他们在隔壁教堂里做晚课,大家跟着保罗神父诵经,保罗神父念一句,余凡也跟着他念一句。余凡不信教,也没有进过教堂。中国城浸信会的牧师娘星期天来拉他母亲上教堂,他第一个借故开溜。是保罗神父那温柔吟唱般的诵经声音,感动了他的心灵,让他有一种皈依的冲动。对余凡来说,四十二街那间简陋的仓库收容院,是他第一个真正的家,是他精神依托的所在。后来保罗神父把余凡送到了圣约瑟书院去念书,而且还替他申请了三年的奖学金。可是每逢星期天,余凡一大早就会老远从布鲁克林坐一个钟头地铁回到曼哈顿“四十二街收容院”来,赶上保罗神父周日八点钟的弥撒,然后领圣体,向保罗神父告解。回到那间仓库收容院,余凡才有回家的感觉。

余凡毕业后出来做事,在大都会保险公司找到一份助理工作,他便正式加入了保罗神父手下的志工团,团里有八十高龄的家庭医生,老太太心理咨询师,一对退休的男护士,还有煮大锅饭的大厨师,形形色色的人物都有,也有像余凡这样受过收容院栽培又回来当志工的——都是受了保罗神父的感召,来收容院帮忙照顾那些进进出出的年轻流浪汉。那一批又一批十几岁逃离家庭的少男,有的沦落为妓,在时报广场边缘第八大道的红灯区徘徊彷徨,直到他们被皮条客殴打成伤,性命受到威胁,才逃到收容院来。有的吸毒,被警察抓走,出狱后无处可去,转送到收容院,投靠保罗神父。“四十二街收容院”变成红灯区的庇护所。那群漂鸟般的青少年,来来去去,有的出去了又转回头,因为毒瘾又发了,有的回到时报红灯区,继续卖他们的肉身,直到染上了艾滋病,踉踉跄跄回来,向保罗神父求救。看护这批患了艾滋的孩子,保罗神父费了最大的力量和心血,有几个他照顾他们,抱上抱下,直到最后,替他们送终安葬。

保罗神父走了,余凡无法再回去“四十二街收容院”。在这个圣诞夜里,余凡突然觉得无家可归起来……

《我的寻根记》

白先勇/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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