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了解的金观涛和刘青峰

我所了解的金观涛和刘青峰

大家好,我是船长。

上周我们双体实验室发布了创刊词《未来已来?未知,但我们已来|双体实验室》,宣布正式开张。今天,我们如约见面啦!

对于金观涛、刘青峰这对“传奇夫妻”,很多人是熟悉的,但这种熟悉更多是停留在著述思想层面,而对于那一本本好书背后,处于生活细节中的金观涛和刘青峰,大多数人就不一定了解了。

今天给大家推送的这篇文章,来自一个“骨灰”级的“金粉”——木星,一个曾经和金观涛老师坐门外“侃过大山”、“喂过蚊子”的男人。

相比于图书扉页上生硬的作者简介,在木星的故事里,我们看到的是可亲可感、有温度的金观涛和刘青峰。也正是经木星之口,我们才知道刘青峰老师酒量不俗,而金观涛老师在家除了负责管钱,还喜欢做饭,总是穿着正装在厨房炒菜。

对于很多仰慕两位老师的朋友来说,手中要是有一两本签名书,就觉得已经是幸运之致。木星的故事相信会让很多人羡慕,但没辙,认命吧,幸运的人总是少数,既然不能和金老师夏天一起“喂蚊子”,那不妨就在这冬天,看看这篇推文图个满足。

这篇文章曾以《那些好书背后的人:我所了解的金观涛、刘青峰》为题,发表在《经济观察报·书评增刊》2010年5月。2018年12月,木星再次修改,相比2010年的版本,补充更新了近一倍的新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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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观涛、刘青峰夫妇

那些好书背后——我所了解的金观涛、刘青峰

文/木星

每本书的背后都站着一个人。——钱穆

缘起

1996年,我在桂林上大学,喜欢乱翻书。当时看电视片《河殇》(此片在80年代后期引起万人空巷)的解说词看得心潮澎湃,就把解说词手抄了一遍。然后顺藤摸瓜,寻找解说词的几个撰稿人(谢选骏、远志明等)的书来看。看完后,觉得还是不够好,隐约感觉上面还有源头。于是继续翻找《河殇》的制作人员名单,发现有两个顾问:金观涛、厉以宁。我知道厉以宁是经济学家,但金观涛是谁?《河殇》的顾问应当是很厉害的人物。

于是我去学校图书馆找金观涛的书。当时中国互联网发展才刚刚起步,google、百度都还没有诞生,马云还在跑业务,马化腾还在做股霸卡。在桂林这样一个小城市的三类大学找一个作者的书,只能沿着图书馆的目录找。我只找到了一本很薄的小书《在历史的表象背后》,读后惊为天人。从此不再往上找,因为我知道:这就是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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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的表象背后》

作者:金观涛

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自初高中开始,我一直很喜欢读历史书,但当时读过的历史书大多是以事件或者英雄人物为线索,讲述一段纷繁复杂或者可歌可泣亦或是浊浪滔天的故事。这些英雄人物固然值得尊敬,但他们真的能靠一己之力,改变整个社会的变迁吗?我对此持怀疑态度。一开始,我比较欣赏黄仁宇的作品,因为他从宏观历史的角度,指出了人在体制中的种种无奈。

但是即便是黄仁宇,也没能像金观涛那样分析历史。金观涛的眼界异常广阔,他似乎是站在两千年以外的宏观视野,看到了一个我们熟视无睹的历史现象:中国的历代王朝就像一个机器,不断地崩溃和自我恢复,这就是“超稳定结构”。这种立足于社会体系结构的分析方法,让我大开眼界。

入门

《在历史的表象背后》——这本1984年出版的小书的内页印着:“走向未来”丛书编委会,副主编:金观涛。于是我又顺着目录找到其它几本书。其中一本刘青峰的《让科学的光芒照亮自己》,也让我爱不释手。这本书探讨了近代科学没有在中国产生的原因,最后将其主要归结为中国特有的文化结构。这个结论至今让我掩卷叹息不止。

最让我感兴趣的是:这两个作者似乎非常关注中国的历史命运,他们做这些研究并不是为了学术上的成果,而更多是希望对社会起到某种推动作用。所以两本书都写得很通俗易懂。尽管有些数学公式或者科学理论,但都是高中生看得懂的,不像某些学术书,尽是些让人挠头的专业术语。从书中介绍来看,金观涛、刘青峰这两个人似乎经常一起合作。他们俩是干什么的呢?从名字来看,好像是两位男士,不太像一对夫妻。

作为一个爱看书的人,我还专门研究了一下这几本书的借阅情况:《在历史的表象背后》借的人很少,书基本上是新的,唯独借出过一次,还是在1990年。《让科学的光芒照亮自己》则被借出去得稍微多一些,但也完全没法和琼瑶、金庸的小说相比。在这冷清的借阅单背后,作者想必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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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科学的光芒照亮自己》

作者:刘青峰

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些书在八十年代完全是另一种命运,我更加不知道八十年代是一个思想波澜壮阔、突飞猛进的时代,我也完全不知道金观涛和刘青峰是那个时代思想界的领军人物!后来一个朋友告诉我,当下那些畅销书的销量和当年那套“走向未来”丛书比起来,根本就是小儿科!然而,仅仅几年过去,大家就将金观涛、刘青峰,甚至整个八十年代都遗忘了。而且八十年代的“文化热”,也只是在知识分子中间,普通的老百姓并不知晓。我,也是其中之一。

在我记忆中的八十年代,大家都很穷,哪家买个电视、冰箱都算是件大事。在我小时候,家里买了个12寸的黑白电视机,在整个厂里,都是第一批买电视的。一栋楼的人都到我们家看电视。就是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有一群人在追逐着理想。后来刘青峰老师说起,他们刚回北京时,住在公共厕所旁边的防震棚里。

最后,我把学校图书馆都翻遍了,也没找到几本“走向未来”丛书,走遍整个城市的图书馆也没有找到更多的关于金观涛的书。只知道有本《兴盛与危机》是金观涛、刘青峰合作写的,书还借不出来。当时心里很奇怪:这两个人是怎么合作的呢?直到后来,我亲自问金观涛,才知道他们常常是这样:金观涛写第一稿,然后刘青峰再来改。或者金观涛拿出总体架构,刘青峰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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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盛与危机》

作者:金观涛、刘青峰

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现在来看,九十年代真是一个荒芜的年代。你要找的书根本找不到,当时互联网还处于非常原始的校园BBS阶段!根本没有图片,连一个图形都是用字符拼凑出来的,上去聊天都得用专门的字符命令。要找到一点关于金观涛、刘青峰的消息实在是太困难了,特别是在桂林这样的小城市。我身边的人对学术、历史感兴趣的更是一个都没有。有时想一想,真不知道八十年代思想界那样热烈的交流是怎样实现的。曾经问刘青峰,他们编委会当年是怎么聚到一起来的,刘青峰说,就是很有机缘的,有些人甚至工作都不要就跑来了。

到了2000年,网络开始普及,但还是门户网站的天下。那时候做计算机的我,连搜索引擎都还不知道。网上关于金观涛、刘青峰的消息自然也找不到。

大约在2001年,我从杂志上知道了google这样的搜索网站,我搜索了一下“金观涛”,结果找到一个叫《二十一世纪》的杂志的网站,是香港中文大学当代中国文化研究中心办的,比较奇怪的是:它有一个堪称豪华而庞大的编委会!全是学术界的大师,而且什么专业的人都有,比如研究物理的杨振宁,研究历史的余英时、张灏,研究文学的李欧梵、刘再复,甚至还有一个画家司徒立。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杂志,作者囊括了各个学科的人,而更加匪夷所思的是,这个杂志连主编都没有,只有一个编辑:刘青峰。在这个唯恐自己身份不够高的红尘俗世里,编辑恨不得都标上主编的头衔,副教授都恨不得写上教授,经理恨不得都写上CEO,结果这个主编却只谦虚地写上:“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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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世纪》1990年创刊号,封面设计灵感源自于计算机中的“分形”概念

在《二十一世纪》杂志网站上,有金观涛、刘青峰等人的电子邮箱。于是我试着发了一封邮件给刘青峰,问怎么能买到他们在香港出的书。因为是拿公司邮箱发的,所以后面自动加了落款:XX电脑公司。没想到第二天就收到了刘青峰的回信,告知可以去香港XX书店的网站上买,也可以亲自来他们编辑部拿,选择后者可以打个七折。紧接着就说,他们正在做一个历史资料研究的数据库,有很多地方不明白,问我是否可以帮忙。

估计刘青峰觉得我是做电脑的,应该懂这一领域,从语气来看是遇到比较麻烦的问题。虽然我的专业不是做数据库,但是好歹也是做计算机的,于是就一口应承下来,反正我不懂也可以找到相关的人来做。能够对他们的研究起一点作用,我觉得也是件很荣幸的事。

很快,他们把要求发了过来,我一看全是数据库检索开发及架构方面的内容,完全不是我做的专业,于是就转给做编程开发的一个朋友,为了避免中间传话丢失信息,让他们直接联系。后来问我的朋友,这个数据库太复杂,我的朋友做不出来。

2008年,《观念史研究》在香港出版。我从网上买到这本书,看前言,我才知道这个数据库经历了多少困难。这本书出来得实在是不容易!金观涛既要做本身的学术研究,还要教书上课。而刘青峰一方面要处理数据库的问题,另外还得每两个月就拿出一本杂志……枯燥的校对及分析海量的数据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有这些工作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下来的。我至今也没有问过他们这个问题。

深坑

2003年上半年,我终于拿到了金观涛和刘青峰在香港出版的几本书,高兴得要命。摸着光滑的封面都舍不得放下。为了保护好这几本书,特意用挂历包上了书皮。甚至在每本书的内页上还贴了遗失声明,并留下电话。万一弄丢了,方便别人能还回来。可以说,当时海内外市面上能买到的他们的书,也就这么三本(《兴盛与危机》《开放中的变迁》《中国现代思想的起源》)。至于其它的书,要么买不到,要么借不到。我还去北京的国家图书馆找过,都没有找到更多的书。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中国现代思想的起源》,这本书让我明白:原来枯燥的哲学也是有意义的。我更加惊讶于他们渊博的学识,从社会史到思想史,然后又是观念史,几乎所有历史问题都在他们这里百川归海,一一得到解释。2005年7月,我在阅读和琢磨《中国现代思想的起源》一书很多遍以后,写了一篇读书笔记——《未被发现的思想:浅看<中国现代思想的起源——超稳定结构与中国政治文化的演变(第一卷)>》,并发在了网上。当时国内几乎没有人知道金观涛,对这本书的探讨更是无从说起。后来我发现,淘宝上卖金观涛的港版书,宝贝介绍用的都是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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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思想的起源》

作者:金观涛、刘青峰

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

金观涛有一套自己独特的方法论,即系统演化论,它来源于控制论。先是做出清晰的定义,严格划定研究的范围,让人弄清楚问题的根源,然后再进行分析。他把分析对象看作一个庞大复杂的机器(系统),来研究它的演变过程。相比起其他人写得含混模糊的思想史、哲学史,他更注重每个思想发展之间的关系,并解释出这种变化的缘由。这一切犹如庖丁解牛一般,謋然而解。这种方法只有理科出身的他才能想得出来,处理文科这种含混模糊的理论实在有石破天惊之妙。

刘青峰曾经感叹金观涛的兴趣变化之快,让人瞠目结舌。而我一开始也只是以为他的兴趣广泛而已,2004年以后,当我沿着国内再版的《系统的哲学》、《控制论与科学方法论》继续往上找的时候,才发现,金观涛兴趣范围之广泛确实让人匪夷所思。从数学的群论、量子物理学、控制论到中医理论、大脑研究,金观涛都做出了极为精到的研究,甚至1997年还和司徒立出了一本讨论“具象艺术”与“抽象艺术”的书,讨论美术史变迁的内在思想逻辑,并指出了艺术创作的评判标准。

但,如同《观念史研究》在香港首版只印了500本一样,他们的读者也越来越少,这和他们八十年代一纸风行的状况,简直是天壤之别。由于是学术著作,因而基本上只是在几个专家之间传阅。这与他们积极入世的初衷完全是南辕北辙。所以2009年,当看到金观涛在《历史的巨镜——探索现代社会的起源》一书后记中悲壮地写到“为了坚持而坚持”的时候,我们不禁感慨世界变化真是让人琢磨不透。他们虽然在做学术研究,但其目的其实还是试图找到中国未来的发展之路。

虽然从2002年开始通信,但是由于金观涛、刘青峰一直在香港,我一直在大陆,所以也没有机会见面。1997年,香港回归大陆。但是2003年,我还去不了香港,因为我是武汉户口。那时只有北京等少数一线城市的户口的人才有资格去香港,我们这些二线城市的人是到2008年以后才有机会去。既然我无法去香港见面,又忙于工作,所以我们中间中断通信达四年之久。刘青峰甚至以为和我就此失去联系了。当我把《中国现代思想的起源》的读书笔记发给刘青峰的时候,她说这就像古代的以文会友——这个“会”,更像是“神交”。所以我们其实当了很多年的笔友。

真正的会面是在2009年初。而且先见的是刘青峰,半年后才见的金观涛。

见刘青峰是在北京。当晚金观涛在杭州中国美术学院讲课,没能一起来北京。我和另外两个金粉按照约定,在刘青峰家附近等着。远远的,看到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中年女士走了过来,同行的朋友急忙招手。

刘青峰一见面就亲切的说:金观涛让我代他向你们问好呢!说得我颇有些受宠若惊。我这样一个普通的读者,竟然能让大学者惦记,可不是一般幸运!然后健谈的刘青峰就开始眉飞色舞地讲他儿子金帆的故事:在大学组建摇滚乐队,整天不上课弹吉他练节奏,以及她自己做雕塑的经历——她拿家里的宠物狗皮皮做模型来颠覆经典雕塑,不止做了个狗的“大卫”,还做了狗的“掷铁饼者”——一边说,还一边摆出短腿狗的姿势……刘青峰提到金观涛运动神经不发达,不会游泳。我反驳说:金观涛当年在北大因为陷入黑格尔的辩证法悖论无法解决,借游泳来使自己疲惫不堪!刘青峰摇摇手说:哪有,他不过是在水里泡着而已!

和这么健谈的刘青峰一起吃饭,你一点都感觉不到那种老之将至的心态,似乎还是当年那个22、3岁的“真真”!而不像一个已经过了耳顺之年的老人。

很多朋友可能不知道,刘青峰当年可是北大中文系的才女,她曾经写了本小说《公开的情书》。因为这本书用的是笔名:靳凡。所以即使是读过这本书的人大多也不知道作者是刘青峰。这本书,在70年代凭手抄本就红遍大江南北,80年代出版了小说单行本,更是一纸风行。据说收到的读者来信要拿篓子装。小说讲的是两个年轻人的恋爱故事,故事原型就是她和金观涛的恋爱故事。“真真”就是小说里像水晶一样晶莹剔透的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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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开的情书》

作者:靳凡(刘青峰笔名)

北京出版社1981年版

最令人吃惊的是秀气的刘青峰还和我们喝酒,据说她至今没有喝醉过。吓得我们几个壮小伙子都不敢和她“拼酒”。最后刘青峰悬赏一千块,赌我们不可能让“绝对理性”的金观涛喝酒。后来才知道,金观涛其实也是喝酒的,只是很少喝而已,而且只和朋友在一起才喝。金观涛后来透露,刘青峰的酒量大约是二斤八两!这们这些只能喝二两酒的人的确只有醉倒沙场的份。

这期间,尽管互联网经历了从论坛时代、门户时代再到专业网站(如豆瓣网)时代的变迁,但网上关于金观涛的介绍几乎还是没有,我写的帖子基本上都是石沉大海。我始终是个孤独的行者,几乎找不到人去谈论这些东西。2009年,我在豆瓣和时光网分别注册了两个金观涛研究的小组,专门向网友介绍金观涛、刘青峰的思想。从此,我身边开始聚集起一帮金粉。

死忠

一般家庭都是男主外女主内,不过金观涛家反了过来:金观涛主内,管钱,负责做饭;刘青峰则做雕塑,在外面张罗各种事情。真是让人匪夷所思的组合。看着刘青峰这么乐观、幸福,让人不得不羡慕这对神仙眷侣。

和金观涛会面,则要等到2009年9月底。我们一大帮金粉相约一起去杭州听课。金观涛的学生打电话过来说,金观涛在专家楼和学生聊天,让我们过去。一进去,就看到几个人坐在那聊天,虽然没有见过,但是可以肯定,正对着我们、头发有些斑白的就是金观涛!等了这么多年,突然见到“真身”还是让我有些不敢相信。

金观涛似乎很喜欢和我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起,特别喜欢学生问问题。也许对于他来说,这才是“活着”的时候。对于大多数学者来说,他们的研究范围是一个很专业的领域,他们的研究目的往往是在本专业达到顶峰。而金观涛似乎还是一个古代的儒生,他所有的学术研究都有一个指向,那就是经世致用,目标是齐家治国平天下。

对金观涛来说,如果自己的研究没有人看,没有对社会起到作用,那么就是一堆废纸。所以当《观念史研究》只印500本的时候,当他们的文章只在几个专家中传阅的时候,我相信他是很迷茫的:我们这样坚持到底是为什么呢?在大多数高校教师写书只是为了一个教授职位的时候,在更多博士硕士论文只是为了放进故纸堆的时候,他似乎更在意自己的思想是否能对社会起到指引方向的作用。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在意学术界和专家的评论,而是说这些专业领域的认可不是最重要的。在金观涛宏大视野的历史研究背后,是对社会思潮的热切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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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念史研究》

作者:金观涛、刘青峰

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

在香港那样贫瘠的文化沙漠中呆了多年以后,在他以为没有读者存在的时候,竟然有这么多人来听他的讲座,问他问题,可想而知,他是多么高兴。所以当我问的问题被电话打断后,他还会惦记着回来继续回答这个问题。或许对于他来说: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2009年年底,刘青峰再次回国探亲,于是大家又约着聚会吃饭。我和刘青峰提前到了,她说下午突然腰痛,凳子上坐一会都受不了。我因为腰不太好,深知这种痛苦,说要不然取消吧,反正大家也还没来,但她依然坚持说:不要。非要和我们见面,并让我不要告诉其他人。

席间谈笑风生,一如平常。

2009年以后,金、刘回国的次数更多,特别是2011年10月份开始,他们搬到北京常住。我们也得以经常见面聊天。像他们这样的名人,很多人以为是有些脾气和架子的,其实完全没有。学生或者朋友到他们家,就和回到自己家一样,刘青峰会热情地拉着你聊天,问家里怎样了?父母还好吗?工作还顺利不?……金观涛坐在旁边,除非说到学术问题,否则一言不发。

他们回到北京,我以为肯定是有很多应酬和访问的,结果他们拒绝所有的媒体采访,一心做学问。在这个社会,人们都想方设法的出名,但是他们从来都对媒体保持着距离,除非是为了做思想启蒙,宣传他们的思想才接受媒体访问,大部分时候是一概拒绝。别的学者都争着去各种商学院讲课,一堂课能收上万的讲课费,他们本能拿得更高。但金观涛似乎要对抗这种风气,别人请他讲课,他从来不收钱,说是这是歪风邪气。

2011年底开始,他们的研究、写作日程变得很紧,几乎每一个多月都要写5万字出来,因为过一个月就又要讲课了,必须在下次讲课的时候,把讲义发出来。到了2013年,更是增加到10万字。他们平时都是5、6点就起床,吃点点心或方便面就开始工作。到写作《轴心文明与现代社会》的时候,金观涛甚至4点就起床了。所以我自己研究金观涛、刘青峰思想的书,就定名为《凌晨四点》,意思是醒得太早的人。可惜这个时候,四周还一片黑暗,万籁俱寂。

他们家里从来都是静悄悄的,金观涛在卧室写作,刘青峰在客厅写作,两人完全不像退休的人那样抱抱孙子、看看电视、买买菜。尽管他们这样疯狂的写作,但并不会每天都工作得很晚。他们每天下午五点多吃完晚饭就看电视剧、电影,其实是在打盹、休息。到了10点,不管电视剧、电影进展如何,立刻关掉电视上床睡觉,所以他们上课、开讲座的时候经常提到一些电视剧、电影。

金观涛爱做饭,但是为了挤出时间工作,他们吃得都非常简单,楼下买点熟食,喝点粥,吃点面就完了。金经常是一边做饭,一边看书,我觉得他其实是在用这种方式来换脑筋。对于一般人来说,只能专心做一件事情,但是他却能一心几用,同时做几件事情,或者说能够在任何时候想他的学术问题。走神不影响做正事,我觉得这简直是天赋异禀。

在饮食上不浪费时间。我以为他们对美食没什么兴趣。某次我请他们来吃家吃饭,都是些自己做的家常菜。结果,金观涛逐个品评每道菜,让我们这些号称“吃货”的人大惊失色!他对火候、味道的见解是我们完全赶不上的。而刘青峰甚至能品尝出每个微小的味道在舌头的不同部位发生着作用。我这才知道他们是真正的美食家,却从来不会在这些事情上花费时间。我想也许他们完全退休,不做写作和研究以后,才会开始花时间来做美食。我相信以他们的智慧,做出来的菜一定是非常好的。

不过奇怪的是,金观涛天天做饭,从来不穿围裙,永远穿着正装在那炒菜。饭是做完了,厨房还干干净净的。我很奇怪,这不会有油溅到衣服上么?他说,不会啊,注意点就好了。他在家里也这样,从来都是穿着很正式的西裤衬衫,头发一丝不乱,从来没见过他们穿着睡衣走来走去。他们在香港呆了二十年,在台湾又呆了三年,退休后回到大陆,但是他们从来不买特别好的东西,更不用提奢侈品了。有次还带我和妈妈去附近的外贸小店买衣服,刘青峰曾得意的和我妈夸耀这小店衣服的料子多么好。夏天的晚上,她们两个女人逛外贸商店,我和金观涛在门外聊天、喂蚊子。

金观涛每天除了散步、遛狗,几乎不做任何运动,身体却比我们年轻人都好,很少生病。有次很多人一起在宾馆聊天,空调开得极冷,我都受不了,躲到冷风吹不到的地方,并加了件衣服,结果金观涛穿着短袖衬衫,坐在风口一点事都没有。有时候我真的怀疑有上帝,就是安排他来完成这些工作的,在他没有完成这些工作之前,是不会把他带走的。而刘青峰在可能的情况下,每天都去游泳。也许是先天体质原因,刘身体不太好,特别是年轻的时候。听金回忆刘得过的病,我们都要吓死。所以金说,我们是患难夫妻。刘身体不好,结果她还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又是当主编,又是做数据库。我简直怀疑,她的效率高得也太离谱了。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工作中,金观涛向来只管拍板做决定,其它所有事情都是刘青峰来处理的,真不知道她是如何能同时完成这么多事情的。很多时候,我们这些金粉聊起来这些事情,都只能摇头:天分差太远,不是勤奋可以追得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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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观涛与儿子金帆

2011年1月1日,他们的儿子金帆在北京结婚。当时金帆还在美国读书,没有办法操办婚礼。于是2010年10月,刘青峰就从台湾飞过来指挥安排所有的事情,从定餐馆、定酒店,到定每个人的座位、看场地、谈司仪……金观涛就在旁边跟着,一句话都不说,表示一下在场。一天全部安排完毕,最后我们一起吃饭,金观涛举起酒杯,说感谢我们大家辛苦帮忙。刘青峰立刻跳出来:那你也要感谢我,帮忙干这么多事。在场的人都要笑昏掉。

入灰

还有一个不能不提的是他们家的那条狗,叫皮皮,是他们家的第三个人,被当成儿子一样养。品种是柯基,黄毛短腿无尾,一走起路来屁股就扭来扭去的,可爱得要命。皮皮是金帆送给他们的。原来在香港,后来跟去台湾,现在又运到大陆。从小养大,感情很深,尤其是和刘青峰。伦敦奥运会上英女王出场的时候,也是有几条柯基跟着,刘青峰看到后兴奋地说:你看,这柯基和我们家皮皮一模一样。这狗平时很安静,但是一有电话来,就狂叫不止,刘青峰每次都喝止不住,作势要打它,却也只是把手高高地举起来,却并不下手打。金观涛每天都带皮皮去楼下拉屎、拉尿,有次等电梯,皮皮又乱叫,金观涛就教训它:皮皮,你也是个老狗了,还这么幼稚,不要叫了。皮皮就瞪着水晶般的大眼睛望着他,继续叫。我在旁边乐不可支。

2018年,皮皮十五岁了,大约是人类的百岁高龄。最不幸的是它得了癌症,身体瘦的要命,只剩一把骨头,眼睛都看不见,也不叫了。但是我一召唤,它似乎还记得我,慢慢地歪着头走过来,舔了舔我的手。可能它还记得我每次来都要拉着绳子吊着它、甩两圈吧,狗真是个忠诚的动物。金观涛很感慨:皮皮这么顽强,我们这些老年人,要向他学习。它几次病危,都挺了过来,死活都要吃东西,完全是求生的本能。

刘青峰很喜欢小动物,特别是狗,有次他们在朋友的宾馆住着,看到个流浪狗,觉得可怜,就养在宾馆里,给它买狗粮,每天去放开绳子让它在草地上疯跑,后来离开了那宾馆,还不时回去问问那狗怎么样了。

金观涛写作很有意思,大部分时间在想。因为他自己的理论体系太强,所以他看书、写作从来都是抽取别人的部分观点,很少跟着别人的思想走,他写书的时候,放一大堆书在旁边,想起来就翻一翻,大部分时候是在思考别人为什么这么讲,然后用自己的理论把它讲出来。但是他想的东西太复杂,往往不知道怎么表达。于是刘青峰常常就得去揣摩他到底怎么想的,然后再用比较好的方式表达出来。

2011年底,金观涛单独给我讲印度佛教唯识论,把我听得一头雾水。后来我自己去翻阅各种佛教的书,才慢慢弄明白了唯识论。可见他的理论要表达出来,是多么的困难。金观涛的理论都是按照自己的逻辑,一环扣一环的推导出来的。当然他的理论也有错的时候,这时刘青峰又充当批评家的角色,把错误给纠正过来。1993年,《开放中的变迁——再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一书在香港出版。这本书其实是金先写了一个版本,刘看了以后说:你这写得不对。你完全是按照韦伯的路数,用思想史来讲中国近代史。金气了一个月没有和刘说话,最后还是同意刘的意见,把整本书重写了一遍。所以我们看到,他们用了很多经济史的资料来讲中国近代史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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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放中的变迁:再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

作者:金观涛、刘青峰

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

2013年12月,我离开北京,从此结束了没事去他们家蹭饭的日子。每次他们都会送我到地铁站,顺便饭后遛个弯。他们转身离开,我看他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人群里,觉得他们其实和普通老百姓也没什么区别。他们住在闹市区,天天出来买菜,估计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大师级人物。也许,这就是“大隐隐于市”。

2009年的时候,我不满足于他们的作品太少,就和金观涛讲:你可以试试通过讲座来写作啊,就像葛兆光那样,效果似乎还不错。金说:不行,试过了,效果不好。我知道他指的是“中国政治思想史讲义”,这个讲座是1999年在香港中文大学讲的,改了好几版,最后定稿是2004年。但是最后也没有出版。看来金还是不满意。但是,2011年12月,金观涛开始在北京的一个私人场所讲课,先花了一年时间讲了《中国思想史十讲》,然后2013年3月开始讲《轴心文明与现代社会》。到2014年又开始讲《人的哲学续篇》,后来改名为《真实性哲学》反复讲了好几年,不断地修改。中间还讲了一年《系统医学原理》。从此,书就开始一本本地进入出版流程。

他们的写作终于进入了喷发期,积累了几十年的研究开始开花结果。而我们这些金粉,自然也开始了兴奋的学习狂潮。一会看思想史,一会看医学,一会看哲学,甚至还开始看高等数学。一切就为了能看懂金观涛的理论。在粉丝群里,几乎每天都有各种奇怪的问题冒出来。我不得不经常跑出来解释:这个内容还没有出版,请耐心等待,很快就能出了。我甚至不得不隔几周就得回答这些问题:这书什么时候能出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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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木星(左一)与金观涛、刘青峰夫妇(中间)在川西合影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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