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毕赣: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么关注我|独家

对话毕赣: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么关注我|独家

《地球最后的夜晚》开头,是一只女人的手,这只手涂着深红色指甲油,腕上戴一块小巧的圆形手表。手离开麦克风架,慢慢垂落下来,之后镜头摇向天花板,我们看到闪烁不定的灯,五颜六色。这是年幼的毕赣半夜睡醒了会看到的灯光,那时候他们住在澡堂旁边的房子里,因为潮湿的缘故,电路有问题,每次醒来父母总在吵架,屋里的灯跟着一闪一闪。

坐在沙发椅上的很多观众不关心这是否是导演关于“不安全”感受的表达,他们怀着“一吻跨年”的浪漫期许走进影院,有的人兴许还是冲着杜蕾斯主题海报买的电影票,在度过了“地球上最装逼的夜晚”(豆瓣网友语)后,大家打开手机软件,怒打一星,于是伴着2019年新年钟声的敲响,《地球最后的夜晚》在豆瓣上的评分从最初的7.5滑到了6.8,猫眼上则只有3.0,曾广受吐槽的《富春山居图》在猫眼上的分数是4.8。

这很像电影里出现的那条悠长隧道,有些人轧着人力轨道车扶手,一上一下,跟同导演进入了梦幻的世界,那里有爱情、亲情、无数个求之不得与失而复得;也有人留在了隧道外面,电影前半程频繁切换的故事线索让人疲惫不堪,经过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不停奔走,最后他们跟电影里的黄觉一样,戴着宽宽大大的3D眼镜睡着了。

毕赣或者他所在的团队试图将观众先拉向自己一边,在第一步上,他们成功了,《地球最后的夜晚》首日票房有2.6亿,早已打破了国内文艺片的记录。上一次,毕赣成功拉向自己这边的,是时间。

质朴是一种苛责

2014年,毕赣揣着七拼八凑的几万块钱,在老家贵州凯里拍《路边野餐》,演员里有他的小姑爹、弟弟、外公、同龄的朋友,逼仄潮湿的小房间里,毕赣给大家讲戏,手边的器材也不高级,一台被淘汰的DV,一台5D3——了解摄影的人都知道,5D3拍到第30分钟左右就得重启一次,还有一些拍电视节目用的机器,看起来甚至没有一些电影学院的毕业作品来得郑重。

亚热带的土地上,一切都显得静默如迷,穿着足球衣的小男孩在墙上反复画着时钟,一个中年男人在山坡上挖坑掩埋用过的盐水瓶,当然还有那个足足有40分钟的长镜头,当长镜头开始,主人公陈升进入了一个包含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世界,这是之前的中国电影人没有做过的事情。这部实际拍摄成本只有20多万的《路边野餐》帮毕赣拿下了洛迦诺国际电影节和台北金马影展两个最佳新导演奖,几乎顺理成章地,毕赣成了受到很多人关注的人。

《路边野餐》里的时间

第二部长篇作品《地球最后的夜晚》定档那天,朋友圈普天同庆,同在媒体行业工作的好友按捺不住,发来信息问我,“我真诚地请教你,今天被刷屏的毕赣,到底好在哪里?觉得毕赣的电影不好看是我和这个世界的分歧之一!”

我想了想,说起陈升在理发店里的情节。陈升让身边的陌生女人(实际是他逝去的妻子)把手放在手电筒上,灯泡在手掌上留下微弱的温度和光亮,接着他说,这就是我看到海豚的感觉。“两个人都不是俊男靓女,但是在那种情况下却让人心动,大概是一种质朴的东西吧。”我跟好友说。

质朴这个词,采访时毕赣也有提到。毕赣讲,“戴老师也说,打动她的是粗粝和质朴。我说第一,我非常荣幸,大家能够从《路边野餐》里面体会到这一点。第二,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苛责,好像就在说你《地球最后的夜晚》没有这个东西。”

晚上6点钟,毕赣坐在采访室里,抽一种很细的烟。我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问这是当天的第几个采访。

第五个?还是第六个?他自己打趣道,我很像医生,你们先在外面挂个号,然后走进来,坐这儿。

毕赣像不像医生我说不好,反正不太像艺术片导演,他脑袋大大的,脸上长着痘痘,眼神不忧郁,说话简单直接,好像哪个邻居家的弟弟,喜欢打篮球,每次到了吃饭的点儿才风尘仆仆地跑回家来。

青年导演毕赣

资本的介入

他口中的戴老师,是北京大学教授、著名电影学者戴锦华。电影上映前,毕赣跟戴锦华有一场面向公众的对谈。这场对谈中出现了一些,怎么形容呢,用毕赣自己的话来讲是“机锋”的东西。

跟众多的影评人一样,戴锦华看到了毕赣电影里独特的部分,那就是把时间和记忆作为电影的主题、造型序列、乃至电影语言的结构方式,破坏时间的线性存在,建立起一个叙事的标准。毕赣对这些褒奖的态度看起来云淡风轻,他回应的话常常是:“我是一个肤浅的人”,“因为比较便宜啊,熟悉,好找”,“我的思考是很简单的”。似乎有一种对于被定义的拒绝。

“戴老师肯定不了解我,也肯定不了解《路边野餐》,这是肯定的。”但他随即又说,“她其实是一个关照年轻导演的人,她害怕我因为资本的介入开始出现其他的状态,她会不断地强调这个事情,然后她也说,她不知道里面的平衡是什么,她也焦虑,我能体会得到。”

资本的确是介入了,同样是拍长镜头,他们不必再担心5D3有自动切断的问题,来自法国的摄影师David Chizallet直接使用了碳纤维版RED WEAPON HELIUM ,这款设备轻巧、灵活,充分具备完成超长时间录制的性能。

全面升级的,除了设备和制作团队,还有演员阵容。汤唯、张艾嘉、黄觉、李鸿其、齐溪……国产文艺片的一线水平了。跟着毕赣拍电影算起来已有八年之久的小姑爹陈永忠在这些专业演员面前不得不让出位子,最后呈现在成片里只有大概一首歌的出场时间。

从小打小闹到突然面对几百号人的大剧组,毕赣没说过他慌,但实际情况是,《地球最后的夜晚》的拍摄一直超期,超期就意味着超支,6月15号到第二年的2月9号,从流出来的工作照片也能看出,这个剧组横跨了一年四季。“一些基本的电影流程上面,出了很大问题。”

5千万,这是《地球最后的夜晚》片方透露的成本投入,接下来自然是为了收回成本和赚取收益的电影营销。电影上映第二天, #地球最后的夜晚票房#话题上了微博热搜,这场争论声势浩大,最初,大家只是在谴责片方的“虚假营销”,到后来,竟赫然出现两大阵列,无条件支持艺术电影的,以及,因为被骂看不懂艺术电影而感到冒犯的。

与第五代、第六代相对应,毕赣说自己的是网络一代的导演, 关于《地球最后的夜晚》的舆论风波也正在印证这个说法,尽管电影里的主角说着贵州方言,导演想讲述的也无非一场大梦,因为网络时代的及时迅猛无死角,关于这部电影各种意料之外的事情还在不停地生发着。

《地球最后的夜晚》工作照

破碎与齐全

很巧,《地球最后的夜晚》的两位主角,黄觉和汤唯,分别在不同的电影里饰演过萧军和萧红。不考虑电影最后呈现的结果的话,任何一个拍摄萧红题材的导演,他或她起初想要讲述的应该都是个人与时代关系,不然的话,为什么非得拍萧红呢,那种被时代潮流裹挟,奋力一跃的人。

这跟毕赣的出发点有很大的区别,面对不同的面孔和镜头,毕赣一直在说,相比外部的社会,他更想解决的是他自己,自己的情感,自己的诉求。

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从《路边野餐》到《地球最后的夜晚》,两部电影里毕赣都在讲一个被抛弃了的男人,他晃晃荡荡,或自由自在,或心事重重,尔后,这个男人又在不知是昨日还是明日的世界里与失去的人重逢。

如果是你母亲,她会把头发染成什么颜色?

红色吧。

后来,那个举着火把的女人就染着红色头发。她烧毁了房子,要跟另外一个男人离开,焦急而决绝。黄觉饰演的男主角看着载着她的车远远开走,流了满脸的泪水。

很小的时候,毕赣的父母就离了婚,有一段时间他跟着父亲生活,母亲外出打工,一年才回来看他一次,小毕赣每天盼着母亲回来,一天,两天,三天……三百六十五天。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养成了对时间的敏感体质。《路边野餐》里,叫卫卫的男孩对任何类型的钟表都充满了兴趣,在手腕上画手表,在墙壁上画时钟,因为听说一个人家里有各种各样的钟表,就愿意跟着那人走。后来火车呼呼开起来,一节一节,指针开始逆时针旋转,好像时间倒流了。又是那么地巧,毕赣的小名就叫卫卫。

就是那些从小就有的破碎感受吧,毕赣后来都拍到了电影里,也是在电影里,他给这些破碎都安排了相对美好的结局。

关于这些他没有直接承认,但是他在采访里说:“我们在那里生活,生命经验是这样的,你有很多孤单的时刻,有很多人和人之间各种复杂的情感,那种情感可能会让你变成一个特别破碎的人。但电影可以慢慢地让它们变得齐全起来。”

对话毕赣:如果没有电影,我应该会活得特别孤单

凤凰网文化:《地球最后的夜晚》整个的拍摄过程,顺利吗?

毕赣:我记忆里面是非常不顺利的。

凤凰网文化:怎么个不顺利法?

毕赣:就是各种各样的问题。

凤凰网文化:是跟演员磨合上面的还是?

毕赣:不是创作上面的,一些基本的电影流程上面,出了很大问题。我们前期美术,最后的进度和景都达不到要求,也不想拍,停工。

凤凰网文化:停工不会耽误钱吗?

毕赣:所以我超支了。

凤凰网文化:怎么跟投资人说?

毕赣:不用说,大家知道。

凤凰网文化:信任你。

毕赣:信任,大家想办法解决,大家会发现一个恐怖的事情,就是当你那天停机以后,所有的问题都会成倍地增加。因为所有人的时间都已经安排出去了,你要一个个协调,你停机剧组是有开支的,每天都会有开支。所以那个问题会比谈论起来的要严重太多。

凤凰网文化:这是你的第二个长片,虽然没有上映,但在影展上放过了,不少人已经看过,大家会有一个反馈,你是怎么看待这些反馈的?

毕赣:《路边野餐》的时候不都是这样吗?大家说的好像不太重要,过几年大家再来看《野餐》,会觉得它是一个质朴动人的电影。但当时在影片刚出来的时候,大家被它的障碍、形式,还有外在的媒体塑造,公众号的一些标题给影响到了,没办法好好静下心来看这部电影。

凤凰网文化:现在《地球最后的夜晚》被炒得很热。

毕赣:应该算是热度挺高的一部电影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拍电影热度都挺高的,不是说我是一个营销能手,我自己也不知道。

凤凰网文化:这一部热肯定是因为《路边野餐》的成功。

毕赣:《路边野餐》真的会影响到那么多人去关注电影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不了解。

凤凰网文化:不知道为什么大家这么关注你?

毕赣:不知道啊,关注什么不好?关注我一个搞艺术的干嘛?

凤凰网文化:那有没有可能,当时关注贾樟柯的那一拨人,也是现在关注你的这一拨人?

毕赣:会有一部分吧,贾导当时很多的影迷,贾导当时带大家如何看待艺术电影的那部分人,他们就不止关注我了,新的、同龄的,比我还年轻的,他们都会关注,不只是我。

凤凰网文化:我今天看了一下猫眼的预售片,首日票房已经到七千万了。(注:七千万是12月20号采访当天的数据,实际截止到正式上映前首日预售票房已经过亿。)

毕赣(问旁边的工作人员):我们已经到七千了吗?不是才五千吗?

凤凰网文化:那你之前也说过,大家都希望有更合理的票房。大概多少是合理的票房呢?

毕赣:我觉得如果预售,现在七千万是吧?它是以什么速度增长的?几百万?还是两百万?我对这个没有概念,如果最后预售能够到八千多万,那我回家去了,多好。

凤凰网文化:为什么回家去了?

毕赣:别让大家亏钱,我的任务是不亏钱。

凤凰网文化:到八千万,差不多就可以让大家满意了?

毕赣:我觉得八千万是他们投资人没有亏那么多了,交作业了,剩下的宣传就可以不用再做了。

凤凰网文化:金马的时候,最后拿奖的是《大象席地而坐》,这个电影你看了吗?

毕赣:没有机会看,但事实上在剪辑的时候,就有人拿网络上面的(资源),我不知道从哪流传出来的,让我看,我也不愿意看。

凤凰网文化:为什么?

毕赣:因为我脑海里面是这个导演,我觉得这样去看这个作品不太好,我希望忘掉所有的这些事情以后,有机会再好好地看待他的电影,才是最尊重一个人的方法。

凤凰网文化:现在还不是时机对吗?

毕赣:我不想看,现在还不是时候,不想因为大家的那些言论,导致我看一部电影。

凤凰网文化:可能这样问会有点不太合适,你觉得你跟他是一类人吗?胡波导演。

毕赣:我不知道,因为我不了解胡波导演。

凤凰网文化:他的电影你没有看,包括他的小说也都没有机会看,对吧?

毕赣:没有机会看。

凤凰网文化:大家的理解,他可能在艺术上的姿态,会更加得重一些……

毕赣:你直说,没关系。

凤凰网文化:像你现在,面对媒体也好,公众也好,已经非常坦然,我现在就是要做宣传,我就是来上班的。

毕赣:我《路边野餐》的时候也是这么说,《路边野餐》的时候做的采访比现在多,你们回头去看,副作用也更多,采访也更多,现在反而是比《路边野餐》要少一点点,因为电影有其他能宣传的地方,导致我可以在宣传期,我的工作上班时间会稍微还好一点点,《路边野餐》还要跑各种各样的路演,很累。

我觉得,作为一个导演,这是我的工作而已,电影没机会上映我就不用做了,当电影上映以后,变成一个团队的商品的时候——没有任何的褒义和贬义——变成一个商品的时候,我是团队的工作人员之一,他们为电影在付出,他们希望我做什么什么事情,比如说他们会挑五个综艺节目出来,说导演你能不能上一上?

我说第一,人家要我们上去干嘛呢?而且有用吗?他们反复说,有用、有用、有用,没有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说那好吧,你们真觉得要努力一下,那就挑一个去试试呗。

凤凰网文化:有没有想过,别人会讲,毕赣,你一个文艺片导演,老是出来吆喝,会不会有点不清高。

毕赣:最早别人是这么说的,“你一个穷小子拍什么电影?”这和“你一个文艺片导演吆喝什么?”在我心里面是同一种价值观的讨论,同一种价值观的说法,大部分都是一些对不同事物理解的固定的思维。

“你穷小子拍什么电影?你一个大专生,你又没上过电影学院,你凭什么来拍电影?”到“你拍的电影就是一个粗糙的电影,你能拍正常的电影吗?你拍电影没有人看,你拍电影干嘛?”和“你是一个文艺片导演,上什么综艺节目?”首先我个人表达一下,我肯定不愿意上的。但是就好像你和你的家长一起出去旅游,你肯定不愿意在那拍张傻屌照片吧?但是你妈妈特别想拍,你愿不愿意跟她拍?我很愿意,我不会觉得我现在傻屌,我愿意和她一起做她快乐的事,况且她是在带你旅游。

还有姿态的问题,做电影最好的姿态,就是把所有的付出给它,在拍戏的时候,把它做到你最梦寐以求,那才是最佳的姿态。《路边野餐》到我的每一个短片,我拍一个一分钟的短片,超支了十万,超支不是一种骄傲的事情,而是说拍那支短片,所有人都说你要很轻松,我搞了好几天,写那个剧本写了几个月,在飞机上写,那段时间很忙,我也很喜欢我的短片。

凤凰网文化:《金刚经》吗?

毕赣:后来给金马拍过一个形象片,一分钟。

凤凰网文化:小乒乓球的那个?

毕赣:对,一分钟。我无论是对待那一分钟,还是对待今天的《地球最后的夜晚》,还是之前的《路边野餐》都是这样的态度,这才是姿态,而不是你以为你怎么样。而且,我其实是不太在乎这些的人,随便大家怎么说呗!最重要的是电影,最重要的是把电影拍好,剩下的事情就是不要让我的同事为难,我已经很让他们为难了。

凤凰网文化:有吗?

毕赣:很让他们为难,因为我好多事情都不愿意做。比如说你们凤凰网前面拍我一个什么东西,让我念诗,我同事都知道我不愿意念诗,就去跟你们沟通,所以他们其实是很在乎我的人,但是他们又知道,好像有一些东西又都得这么做,常规套路操作,所以你也要谅解别人。因为在做艺术的时候,我说要做什么,那么多人都无条件支持,在这个环节,我好好上班就行了。

凤凰网文化:说到诗,你现在这么忙,应该没有时间写诗吧?

毕赣:没有了。

凤凰网文化:我在淘宝上买了这本诗集。(注:指《路边野餐》在台湾上映时印制的一本宣传册,前半部分是影片剧照,后半部分收录了毕赣的24首诗。)

毕赣:不值得买,这是个宣传产物。

凤凰网文化:这里面有一首写道,“不坐地铁也能离开五环,不识乐谱也能越过北京”。那是什么时候写的?

毕赣:在北京写的,2012年在北京。

凤凰网文化:当时在做什么?

毕赣:在帮一个我老师的朋友写剧本,赚点钱用,赚点生活费。

凤凰网文化:你讲到你老师,他现在在做什么?

毕赣:在给各种人做监制。

凤凰网文化:怎么不给你做监制?

毕赣:他觉得他的能力应该帮那些更想冒出来的年轻人做监制,他更适合去帮,他的经验更适合帮他们,他觉得有很多人来帮助我了。

凤凰网文化:听说你拍第一部电影,是他找到你,把钱给你。

毕赣:对,这是事实,人间一段佳话。

凤凰网文化:所以你现在写剧本,写完以后你会给他看吗?

毕赣:我以前也不给,我写剧本不喜欢给谁看。

凤凰网文化:那你写完了以后会跟谁讨论吗?

毕赣:看职业吧,这次文学顾问是大春老师。

凤凰网文化:张大春。

毕赣:对,我在台湾工作的时候,会跟他喝酒聊,我也会随时地打一个电话给很遥远的朋友,问他,一个女人做一个什么什么事情,为什么?他/她说你生活遭遇了什么?我说你现在就告诉我,当然他们不知道我在写剧本。大部分时候我会这样去跟别人聊。

凤凰网文化:你打电话那个人,他/她很可能会知道一个女人对待某件事情的想法?

毕赣:我就(在手机里)随便翻翻,看我想打给谁,然后就打给他/她。

凤凰网文化:具体是什么问题你还记得吗?

毕赣:打过很多都不记得了,很多人物动机我无法确定的时候,会随便打电话。

凤凰网文化:那你整个工作团队里面,谁是最了解你的?

毕赣:都了解,又都不了解。

凤凰网文化:刚刚也提到,拍电影的时候,会遇到有很多的问题,有没有一个人是可以当主心骨的?一旦遇到问题,马上就可以去跟他/她商量。

毕赣:他们都差不多吧,都不需要做什么商量。

凤凰网文化:电影理念上呢,有没有谁可能特别了解你的精神想法?

毕赣:好像他们不需要这样吧!我感觉都挺了解的,同事们都挺了解我的想法,反正比豆瓣影评人要了解我是怎么做到的。

《地球最后的夜晚》里的汤唯和黄觉

凤凰网文化:从《路边野餐》到《地球最后的夜晚》,不考虑卡司和整个投资……

毕赣:考虑也可以。

凤凰网文化:不考虑的话,你觉得是一个进步吗?从艺术上来讲。

毕赣:进步这个词我不知道怎么去界定它。从手艺上肯定是进步了,因为它好像没办法从一个进步的角度看待两个作品。

《路边野餐》我个人也觉得它很好,非常得有朝气、生命力,《地球最后的夜晚》和它是不同的好,忻钰坤导演看完跟我说,一个是凯里的日,一个是凯里的夜,大概这样的逻辑是对的。是凯里的阴天是什么样子的,是《路边野餐》那种,凯里的密度也是《路边野餐》那种,大白天、大阳光也挺没意思的,凯里的夜晚就是《地球最后的夜晚》这种。

从手艺的角度上来讲,我肯定要有进步,因为毕竟花了别人的钱,肯定学到了很多东西,而且手艺本身是会进步的。就像你作为一个歌手也好,作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也好,你每天演唱会肯定要排练得很好。你是一个画家,你肯定希望你技法练得很好,至于你画不画成那样,那是另外一回事。

凤凰网文化:《路边野餐》打动大家的,其实恰恰是一种质朴。

毕赣:对,大家反复在跟我提这个问题。戴老师也说,打动她的是粗粝和质朴。我说第一,我非常荣幸,大家能够从《路边野餐》里面体会到这点。第二,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苛责,好像就在说你《地球》没有这个东西。

但是你过段时间再看《地球》呢?再试试。大家只是把现在热度太高的一个东西,我也会天然地(觉得),距离太遥远了,而《路边野餐》是没有一个人听过,突然冒出来的。所以是主观的意识在主导这件事情,因为我是一个创作者,我特别能了解里面更细致的,所谓质不质朴的东西。

凤凰网文化:拍《路边野餐》的时候,你会告诉你的团队,我们正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情。

毕赣:因为那个时候需要鼓舞大家,大家没拿我钱,那个是工作的方法告诉大家,现在做《地球最后的夜晚》不用,因为我们有工资发给大家。

凤凰网文化:如果你自己打分,《路边野餐》和《地球最后的夜晚》分别能打几分?

毕赣:我觉得《路边野餐》在我的阶段里面打8分,我的标准会非常高。《地球最后的夜晚》是8.4到8.5分吧。

凤凰网文化:一下子就巅峰。

毕赣:不算巅峰,8分算一个起手分,不到8分拍什么电影?你回去一写,又要招黑了,毕赣说,不到8分拍什么电影?

凤凰网文化:你正好这样说我想起来了,当时在《十三邀》里,你说这两部电影基本上已经把你想表达的东西表达完了,那你接下来呢?

毕赣:接下来我有手艺,接下来有两种,一种是好好回家,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好好回家待着,当你有再想写的东西再写。第二种,比如说有小说,你可以拍别人的故事,因为别人的故事我也会有感而发,我也会建立出他的语言系统,慢慢把它梳理出来,导演好就好在这一点,你可以不断地拍电影。但是新导演对我个人而言,就是解决自己最重要,这两部确实是。

包括前面的短片,《金刚经》也好,包括《秘密金鱼》都是在做这个,我一定是这样去做的,这样为出发点。但是接下来的作品,前面也有一个同事说,有一个我很喜欢的音乐人找我拍MV,我也在考虑,我拍MV又会不一样,大家又说,MV能这样拍吗?假如,举个例子,我不会排斥的,也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做它,有没有时间做它,做它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样子。

凤凰网文化:你说你把你想表达的已经表达完了,这个表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毕赣:我觉得还是那些最质朴的情感,那些人和人关系,你是哪里人?

凤凰网文化:安徽。

毕赣:我们在那里生活,生命经验是这样的,你有很多孤单的时刻,有很多人和人之间各种复杂的情感,那种情感可能会让你变成一个特别破碎的人。电影可以慢慢地让它们变得齐全起来。

凤凰网文化:因为我还没有看《地球》,《野餐》里面,是讲一个男人,他在很多关系里面都是一个失去的状态。然后《地球》,我看目前的报导,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毕赣:《路边野餐》里面更日常一些,更是生活里面的人,他作为一个男性,其他每一个角色都是他失去的人,在那个地方重逢,告别。《地球》不是,《地球》本身其实是关于电影的电影,所以一开始的女性角色就是电影当中才会出现的,所谓的蛇蝎女人。汤唯那天就说,我才不觉得她蛇蝎,她做每件事情都有她的动机,因为她是演员嘛,马上就能捍卫她的角色,特别好。

所以《地球最后的夜晚》里就是那些利用他的人,抛弃他的人,伤害了他的人,当这部电影结束,后面有另外一部分,那些人依旧还是在利用他,依旧在抛弃他,那些时刻会不会发生改变呢?他什么都改变不了,但还是会有一些动人的时刻,他怎么面对那些时刻?怎么在他主观的场景里面——《路边野餐》那个还是非常客观的,《地球最后的夜晚》是非常主观、通俗的——在记忆和梦里面,我们去看他怎么面对。

凤凰网文化:聊一下中年男人的形象吧,我知道你不想谈你父亲……

毕赣:没关系,可以谈,我跟他关系蛮好的。

凤凰网文化:我是在你的描述中慢慢拼凑出来的,他们人到中年,可能会酗酒,会好赌,是比较失意的男性形象。

毕赣:不算是失意吧。他不是一个我的思考发现,身边就是这样的,作为一个男性,你青年的时候就开始疯狂地玩乐,想做什么做什么,家庭稍微好一点点的话,你所有的梦想都没有,你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你就变成做生意赚钱,所有的价值就放在了赚钱,要不一部分就放在了家庭,就是所谓的婚姻关系,最后到你40岁或30多岁,你突然意识到,我作为一个男人,我作为一个人,我是不是有特别向往的东西?当然,你老了向往出去旅旅游就会解决,但有的男性40岁的时候,到不惑之年的时候会想到,我是不是当时有某种想法?你已经想不起来,因为你每天和朋友开始慢慢地喝酒,都不算现象,就是周边的生活。

凤凰网文化:我以前一直在想,这样的一群人,我们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看待他们?看了这个《路边野餐》以后,我觉得你没有把小姑爹演的这个角色塑造得让人讨厌,反倒让人觉得很喜欢。

毕赣:他不油腻。

凤凰网文化:这是你对父辈、对父亲的一种慢慢理解吗?

毕赣:不一定,我没有思考过自己的问题,只把它拍成电影,电影在不在思考我自己的问题我不知道。我会觉得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很有孩子气,我喜欢这样的人,我喜欢这样真诚的,然后陷入到泥团里面的人。

凤凰网文化:大家总把你跟贾樟柯放在一起比较,其实你们俩的电影蛮不同的,你觉得大家会放在一起说的原因是什么?

毕赣:原因不知道,贾导现在有自己的美学,有自己的风格,有自己很成熟的艺术判断,我才刚刚开始拍电影,肯定没办法跟贾导做比较的,只是因为大家都有期望。

凤凰网文化:有可能是因为都在讲小城镇年轻人没头没脑的生活吗?

毕赣:是不是因为贾导最开始拍戏的时候,告诉了我们这一代人,自己也可以拍电影,我作为一个自由的人我也可以拍电影,不只是电影厂才可以拍电影,我用DV也可以拍电影。然后到我们这一代,到我自己拍戏以后发现,你甚至没有去过所谓的电影学院,是不是也可以拍电影?是不是大家因为这样的事情而拿来比较?是不是这样?

凤凰网文化:贾导更关注社会,你好像说过,你不关心人类。

毕赣:是说我还没有能力关心人类吧,贾导本人应该是一个文人吧,是一个有关怀的人,然后年纪、经验各方面都让他有能力去关照周边的、包括社会上面的一些人。我拍电影,也有很多能让我觉得更有乐趣的事情,但不是在这些上面,但是许知远老师也反复在跟我说,外部世界很美好,让我打开心扉去看看。许老师通过对我的访谈,我看到他对自己的经验又开始更信任了,所以很有趣。

凤凰网文化:对什么经验更信任了?

毕赣:他一开始跟我说,他会质疑自己的经验全部来自于外部,他觉得我的经验全部来自于内部。我们聊天聊完,待了两天,他觉得挺好的,都来自于外部的经验也挺好的。因为我就说,他在说他自己的时候,带着知识分子的骄傲感、优越感,我在说我自己的时候,我也带着小镇青年的骄傲感、优越感,这都是经验造成的。当你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它就不令人讨厌了。

凤凰网文化:之前金马的采访段落里面,你说你写剧本的时候,会按照类型片来写,然后再用电影语言去破坏它。

毕赣:随便说说,每个编剧都是这样的。

凤凰网文化:会先写一个非常完整的类型片剧情。

毕赣:写着写着就已经改变了。

凤凰网文化:不存在故意再去破坏它的过程?

毕赣:也不能说故意地去改变和破坏,因为你知道你要做的东西是什么。但是类型是有它更好、更快速学习的方法,而艺术又是不可琢磨,无法学习的。所以大部分我写剧本的时候,我不太看艺术电影,反而很多类型片我会跳着看看。

凤凰网文化:写剧本是上学的时候学的?

毕赣:没有学过,到现在我也还不会。

凤凰网文化:那剧本都怎么写的?

毕赣:首先在网上查一下写作的格式,在大学的时候,查到了写剧本大概是日还是夜,需要在什么场景,然后下面人在做什么事,那谁不会?你的目的是要拍成这样,你的脑海里面就想,你过来坐下来,接受医生的询问,你会走进来,你会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为什么穿着这样的衣服?那天天气怎么样?大概都是这些,这不重要。

凤凰网文化:呈现出来的才重要。

毕赣:写什么是重要的。

凤凰网文化:最早写诗的时候,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毕赣:是一种祈祷,觉得好像我妈妈一个人挺不容易,她是不是应该有她更好的生活?有人爱护她,她生意是不是应该兴隆?是这些方面。所以诗歌那时候也真不知道叫诗歌,就是为她祈祷。然后接下来你恋爱了,你有更多的青春期,无非和那些青春期去抄抄歌词的人没有区别。

凤凰网文化:今天下午我在看你跟戴老师的对谈记录,我发现好像有很多地方会有……

毕赣:机锋。

凤凰网文化:有那么一丁点不在一个频道上。是不是因为戴老师一直在做学院派的研究,但你不太喜欢风格、体系,这种比较大的词汇。

毕赣:戴老师是个学者,首先,现在中国的好学者不多,真正愿意付诸于电影热情的好学者不多,戴老师是其中一个,所以保护好戴老师。所以她在现场说我什么,她也不带恶意,偶尔带一点好为人师的感觉我也无所谓,我对老师的感觉,从来都是讲得对,我看看我怎么改,讲得不对,我也不会说回去,老师的任务是要告诉我你看到的事情,但戴老师肯定不了解我,也肯定不了解《路边野餐》,这是肯定的。因为《路边野餐》不是她关注的那一块,到她关注《路边野餐》的时候,是《路边野餐》最有名气的一个状态,不要在那样一个状态中看一部好的电影。

凤凰网文化:你觉得她是不了解你的?

毕赣:通过这次交流,我感觉戴老师会更了解我。因为我们在后台的时候,主持人靳锦就会说,求证几个问题,你是不是说戈达尔差点意思?戴老师就说,戈达尔是我最喜欢的导演。我说戴老师,这是一个有电影认知的人会说出来的话吗?她说不是。对,所以我怎么可能说戈达尔差点意思?有可能别人问我的时候,问你喜不喜欢戈达尔?我说喜欢,但离最喜欢可能差一点,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传出这样的说法。

还有一个求证说,说我拍电影要改变电影史,我说这是一个有电影认知的人说出来的话吗?戴老师说不是。那是不是我说的是另外的意思呢?就是电影史当中,有哪些哪些是这样做的,我想做的又是哪些哪些事情。我们就在后台开玩笑说,鲁迅真不容易。

凤凰网文化:为什么?

毕赣:因为不是鲁迅说的话,大家老说是他说的。(笑)所以我们是经过交谈再上台的,上台以后就好多了。她其实是一个关照年轻导演的人,她的目的是希望认真拍电影,她害怕我因为资本的介入开始出现了其他的状态,她害怕这个事情,她觉得好不容易有这样认真做艺术的人,她害怕,她会不断地强调这个事情,然后她也说,她不知道里面的平衡是什么,她也焦虑,我能体会得到。

凤凰网文化:小姑爹之前说,毕赣以前没拍电影的时候,好像没那么开心。你觉得是有这样的一个变化吗?

毕赣:有。

凤凰网文化:确实之前没那么开心?

毕赣:我其实是一个很感激电影的人。拍电影拍到《地球最后的夜晚》,哪怕拍一分钟,我都用我最认真的态度面对它,就是因为如果没有电影,我应该会活得特别孤单。在一个小地方,家庭是破碎的,你是一个很难健康成长的人,只有依靠着很多想象力,每天幻想着很多各种各样的事情。到你要工作的那一刻,应该是要崩溃的,因为你没办法跟社会交流,我其实不是一个健谈的人,我只是健于表达我的逻辑,不会别的了,我也说不了假话。

当你到要工作那一刻,电影来了,你可以做非常理想主义电影,就跟你从小到大在幻想每一件事情是一样的。做人的方法还是一样的,所以那个时候你就会感激电影,没有电影我不是今天这个样子,我会特别浑浑噩噩,去做跟我朋友一样的工作,然后会酗酒。

凤凰网文化:你现在酗酒吗?

毕赣:我现在不能酗酒,现在毛囊炎很严重。

凤凰网文化:毛囊炎?

毕赣:对,有很多,脸上不是青春痘,是毛囊炎。

凤凰网文化:但是你抽烟抽得很多。

毕赣:医生都是这样。

凤凰网文化:《地球》是从几月份拍到几月份?

毕赣:6月15号到第二年的2月9号。

凤凰网文化:我看到确实有穿很厚衣服的工作照。

毕赣:春夏秋冬,我们剧组老开玩笑说,这个电影别一直拍到教师节,结果拍到了教师节,他们说,卧槽,不会拍到国庆节吧?结果国庆节来了。卧槽,说不会拍到双十一吧?双十一来了。说那应该不可能拍到圣诞节,圣诞节来了。所以大家在祈福,说再也不说拍到哪了,说一定不要超过元旦节,元旦节来了。

凤凰网文化:当大家在这样调侃的时候,你会焦虑吗?

毕赣:我会跟大家一起来调侃,这是应对焦虑最好的方法。

凤凰网文化:最后一个问题,听说电影里有一段是从2D转3D,我就想,难道会出现一个提示字,“请大家戴好3D眼镜吗?”

毕赣:不,中间不会出现。

凤凰网文化:那观众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戴眼镜?

毕赣:观众慌就好了。

凤凰网文化:哈?

毕赣:很慌张,不挺好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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