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少女到致命妖妇,王尔德的结局,早写在《莎乐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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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少女到致命妖妇,王尔德的结局,早写在《莎乐美》里


1900年的11月30日,王尔德逝世


—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r)—

手拿着鲜花招摇在皮卡迪利大街上的纨绔子弟,

凭锦心绣口轰动文坛的优雅天才,

傲然法庭,朗朗为“不敢说出名字的爱”正名的被告,

泪眼婆娑透过窗口欣赏自由鸟儿的囚犯,

“伤风败俗”和“下流品行”的社会弃儿,

仍然高唱“悲哀地享乐”的悲剧主角。


他是英国、世界文学史上最伟大也最“声名狼藉”的作家之一

▲电影《莎乐美》剧照

读王尔德的作品是一种冒险。在他笔下,极致、悲伤、孱弱和颓废的美感肩负着挑战世纪末狂热情绪的重任。因此在《夜莺与玫瑰》《快乐王子》和《自深深处》中,精神基调虽然是高扬的爱与精致的趣味,但毕竟夹杂着太多人性的沉思和绝望的忧伤。

英国作家,葬于法国。“伦敦和巴黎就是王尔德命中的双城记(余光中)”,《莎乐美》是其中重要的一环。王尔德曾直言:“如果《莎乐美》被禁言,我就离开英国,定居法国,我无法忍受一个艺术判断力如此狭隘的国家。”它的确没让王尔德失望,巴黎首演之后在风靡欧洲大陆,“在每一个不讲英语的国家都家喻户晓”。

莎乐美原为宗教故事的边缘人物,不同时期的演绎使其形象渐渐丰满,并在王尔德《莎乐美》为代表的文学与艺术的彼此互文中,集成以性感、美艳、致命于一身的女性。莎乐美的演变过程其实承载了文学家、艺术家对社会秩序、生存状况的对抗和怀疑。

莎乐美与维多利亚时代的禁欲主义格格不入,将爱与欲望作为生活的主题,在这个意义上,莎乐美是王尔德自身的一个象征,莎乐美的王国既是一个欲望的王国,也是王尔德的王国,莎乐美的情欲亦是王尔德的情欲,而最后抱着情人头颅、亲吻着赴死的命运也揭示了唯美-颓废主义、以及王尔德的结局:

“我深知你一定爱了我,

并且爱的神秘比死的神秘还要大些。

除了爱我们什么也不必管呀。”

——王尔德《莎乐美》·尾饰

01

19世纪“莎乐美”热

1986年,由萨拉·伯恩哈特主演的《莎乐美》在巴黎首演时,王尔德因同性恋被判入狱,正在监狱服刑。这并不影响《莎乐美》的风靡,它先后被译为德文、捷克文、希腊文、意大利文、匈牙利文、波兰语等。

1876年,当艺术家古斯塔夫·莫罗(Gustave Moreau)将画作《舞中莎乐美》和《幽灵显现》放在巴黎沙龙展展出时,五十多万观众慕名而来,成为当时法国的一大盛况。

   

   

▲上:古斯塔夫·莫罗《舞中莎乐美》 约1876  

下:古斯塔夫·莫罗《幽灵显现》 1874-1896

王尔德和古斯塔夫的成功是19世纪法国兴起”莎乐美热“的一个缩影。画者无数,诗人三千,此时莎乐美题材的影响力遍及艺术、文学和音乐等多个领域,在莫罗、比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海涅、福楼拜和王尔德等的生动描述中,莎乐美被赋予了包括诱惑与死亡、爱情与欲望、高贵与邪恶、堕落与迷狂在内的多层内涵。

但在千年之前,莎乐美只是《圣经》元典中的边缘角色,充其量只因为美丽而变成母亲杀人泄愤的工具。

02

千年变相

莎乐美的人物原型最早见于《圣经》,被视为导致施洗约翰死亡的直接任务。新约中《马太福音》的第14章和《马可福音》的第6章均记载了“施洗约翰之死,主要内容为:施洗约翰责备希律王和希罗底的婚礼有违道德,因此得罪他们。莎乐美是希罗底与其前夫的女儿,在一次宴会上,希律王许诺兑现她跳舞后的任何愿望。在希罗底的怂恿下,莎乐美想希律王索要约翰的头颅,约翰因此惨遭斩首。

莎乐美从来不是故事的主角,只作为配角人物出场,寥寥记载只给了她一支舞的出场时间,并不涉及具体形象和性格描写,此时的她,只是一个复仇的工具而已。

在可见的文本记录中,她首先在艺术中获得了主体性。15到16世纪的文艺复兴中,莎乐美先获得了女主角的身份,在褪去宗教感召的外衣,发展出美丽少女手捧头颅的固定模式。

   

   

▲上:提香《莎乐美与约翰首级盘》

下:卢伊尼《接受施洗约翰的头颅》 16世纪中期

17到18世纪,莎乐美从先前美丽单纯的少女成长为丰满的女性,目光也从偏向一边转为和约翰头颅的直接对视,具有“煽动性的美”。

   

▲上:鲁本斯《施洗约翰殉难》 16世纪

下:雷尼《莎乐美与施洗约翰的头颅》 1639-1640

从中世纪到18世纪的视觉艺术中,莎乐美逐渐从一个推动情节的边缘人物走到舞台中心,呈现出三种明显的倾向:

在图像内容上,莎乐美的故事逐渐脱离宗教故事的叙事逻辑,针对其中的关键人物和瞬间进行各种挑选,最终在15世纪以后形成了“美女与首级”的表现主题;人物形象上,莎乐美从一个单纯美丽、拥有绝世舞姿的少女变为一个丰盈妖艳的成熟女性;在故事情节上,莎乐美在约翰死亡实践中所占比重增加,手捧头颅配合着漠然的眼神和姿态,暗示着她从帮凶向凶手的转变,也为19世纪文学想象中引入因爱生恨的作案动机,和莎乐美“致命女性”的形象做好了准备。

03

爱恨之间

从杀人工具转变为杀人犯的莎乐美,为何要取约翰首级?“爱”(两性情感)取代原来的政治复仇动机——莎乐美因为得不到约翰的爱而要杀了他,这样的动机经由文学创作传播开来。

诗人海涅(Heinrich Heine)首次公开地将爱情的动因引入约翰之死的故事中,亲吻和把玩头颅的场面使爱变得极端且具有怪诞的张力,但值得注意的是,海涅笔下的主角不是莎乐美,而是她的母亲希罗底:

▲       海涅

“她的双手总是捧着,      那只盘子,盘里放着约翰的头,她吻着它;      她热情地吻着那颗人头。      因为她之前爱过约翰……“      

—《海涅诗选》      

此后,福楼拜、马斯涅、于思曼等作家和诗人先后对圣约翰死于希罗底不可得的爱、莎乐美的七层纱舞进行了细致的描绘。在文学家对一次次打磨中,莎乐美的形象连同这一题材已经跟爱情的主题形成牢不可分的关系。但将爱恨从希罗底过渡到莎乐美的,是奥斯卡·王尔德。

04

毁誉参半的王尔德和《莎乐美》          

王尔德的《莎乐美》是一部独幕剧,是他一生中创作的唯一一部悲剧作品。它将对莎乐美的形象塑造推向高潮,不仅将爱情直接嫁接到莎乐美身上,更通过创造侍卫队长和希律王对莎乐美的爱慕增加冲突。

   

   

▲艺术家比亚兹莱为《莎乐美》所做插图,不仅是艺术家自身成就的巅峰,更在图文联手中构建出一个情欲与死亡相结合、美丽和邪恶兼具的经典形象。

上:比亚兹莱,《孔雀裙》,1894;下:比亚兹莱,《高潮》,1894

故事的大意为:希律王和侍卫队长均垂涎于莎乐美的美貌。莎乐美在听到被关押的约翰的呼喊声后,引诱暗恋她的侍卫队长打开牢门一探究竟,对约翰一见钟情。侍卫队长在她对约翰赤裸裸的告白之中绝望自杀,约翰的拒绝和羞辱让她以七层纱舞向希律王换取他的人头,并在得到人头之后疯狂亲吻,发出激进癫狂的内心独白:

“约翰,我吻到了你的嘴唇。你的嘴唇有一种苦味。那是血的滋味吗……不,说不定是爱情的滋味……据说爱情有一种苦味……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已经吻到了你的嘴唇!“

     

▲电影《莎乐美》剧照

这时,一束皎洁的月光笼罩在莎乐美身上,将手捧约翰头颅亲吻的莎乐美定格在剧中高潮,场景的诡异凄惨不言自明,却也有情感终于倾泻而出的满足。最终,希律王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疯狂的举动,命令士兵用乱盾将莎乐美击死。

王尔德在《莎乐美》中对肉体和爱欲赤裸裸的赞美和表达,无疑是对19世纪末维多利亚时期禁欲主义的一种挑衅和反叛。皮格特在一封信中把《莎乐美》视为一部”半异教、半淫秽“的作品正说明了这一点。《莎乐美》在英国的禁演轰动一时,愤怒的王尔德因此冲动地提出移民法国的想法。

和王尔德毁誉参半的人生如出一辙,《莎乐美》也始终经历着褒贬不一、莫衷一是的命运。王尔德笔下的莎乐美反映了法不容许却不可遏制的欲望,因此有着世纪末颓废唯美情绪的文学精英对此赞誉有加,却也遭到的传统英国绅士的责难和质疑。

《莎乐美》一度成为“道德败坏”的代名词。《时代》杂志评论该剧“充满血腥与残暴,是对圣经经文的病态、异端、可恶和冒犯的改编,是对神圣的颠覆。”但是论及莎乐美形象背后的社会内涵,以及王尔德思想在其中的投射,无论是作为世纪末情绪的文本,还是王尔德思想的范文,《莎乐美》都值得严肃对待。

05

颓废与唯美          

”在这动荡和纷乱的时代,在这纷争和绝望的可怕时刻,只有美的无忧的殿堂,可以使人忘却,使人快乐。我们不去往美的殿堂还能去往何方呢?只能到一部古代意大利异教经典称作圣城的地方去,在那里一个人至少可以暂时摆脱尘世的纷扰和恐怖,也可以暂时逃避世俗的选择。“ —— 奥斯卡·王尔德

▲       奥斯卡·王尔德

王尔德所生活的19世纪末弥漫着浓郁的“世纪末”情绪,在现代科学和物质文明的飞速发展中,“上帝死了”,爆发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危机”。因此,在除了歌颂社会因生产力变革而高歌猛进的知识分子之外,还有一批对工具理性和实用主义生活光不屑一顾、认为启蒙主义允诺的美好未来不过是一纸空谈的悲观主义者。这大概就是现今定义的“颓废主义者”。

唯美和颓废是对双生子。均试图脱离现实,沉浸在“美的理想国”内,疯狂追求感官享乐所带来的瞬间快感,这种快感同样能够起到麻醉理性的功效,在遁世过程中获得些许美的享受,以此保持对资本主义体制和既成社会秩序反抗的姿态。

莎乐美这个“本能的偏执狂”和“无边欲望的化身”,就是英国文学中反启蒙的代表。

”你总不许我亲你的嘴,约翰。好!现在我可要亲他了。“

”可是,你为什么不望我呢,约翰?……你为什么要闭着呢?打开你的眼睛!抬起你的眼睑来,约翰,你为什么不望我?“ 

”你用恶言恶语骂我。你把我——莎乐美,希罗底的女儿,犹太的公主——当做一种荡妇,一种淫奔的女子看待!“

”咳!约翰,你那时为什么不望我呢?你把你的手和满口的恶言恶语遮了你的脸。你把那要见上帝的人的盖眼布遮了你的眼睛。你已经看见上帝了。但是我,你始终没有看见我啊。你那时若是看见了我,你一定会爱上我。我吗,我看见了你,约翰,所以我爱了你。唉!你那时为什么不望我呢,约翰?“

   

   

▲《莎乐美》剧照

莎乐美面对血粼粼的约翰首级,三番五次质问他“为什么不望我”,而“已经看见上帝”的约翰却始终不肯看她,诅咒她是“巴比伦的女儿、所罗玛的女儿”。这对仍是处女之身的莎乐美无疑是巨大的侮辱,毕竟母亲所犯的“乱伦与私奔”,其实与莎乐美无关,约翰却将她钉上耻辱柱。

经由王尔德的文学处理,在一定程度上,约翰面对莎乐美连望都不敢望一眼的举动具有强烈的反讽意味,一位嘴上那么坚定的“上帝的选民与人子的先驱”内心原来那么脆弱,面对莎乐美执著的示爱只有以乏味苍白的诅咒应对,这无疑与莎乐美敢爱敢恨的自我性格形成鲜明对比。反映出资产阶级禁欲苦行主义的虚伪性和脆弱性,这就是王尔德“一直努力想要揭发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虚伪风气”。对此,诗人奥托·比尔鲍姆说道:“《莎乐美》强有力地证明了王尔德从罪恶中挖掘道德、从病态中寻找美丽的天才能力。”

05

莎乐美之死:王尔德的结局          

剧中人物的情感冲突在莎乐美的疯狂与偏执中走向高潮,也在莎乐美之死中戛然而止。莎乐美的悲剧是王尔德一生矛盾、抗争和妥协的真实写照。

有着强烈自恋情结和唯美爱欲的莎乐美起初是王尔德对抗现实的象征、治疗内心焦虑的一剂良药,但当他发现对欲望的偏执达到连别人的生命都不予尊重的时候,他变成了刽子手,在文学里首次赐死了莎乐美。然而,最后以一束月色作为追光,哪怕赴死,莎乐美也是自身世界的中心,王尔德对莎乐美、对自己的追求,其实还是爱着的。

▲       《莎乐美》剧照

他的一生都在试图去反道德、反宗教、将美和自我满足视为自己的宗教和信仰,但在监狱服刑期间却对自己耽于肉欲的瞬间享乐进行了忏悔,临终前还皈依了教堂,这都说明他对自己坚持的信仰抱有怀疑态度,最终还是向现实做了妥协。

茅盾的评价是:“王尔德满心想尝尽‘地球上花园里的果子’,想在物质界中求快乐,想用自己的天才造出一个‘空中楼台’的快乐世界,自己跑进去享乐,他是个个人主义者和享乐主义者,结果是他的完全失败。”

他在《自深深处》(又译作《狱中记》)中有深刻的反省:

”我让自己受诱惑于毫无意义的长久的诅咒和肉欲的享乐……我把自己包围在各种各样卑鄙、低贱的人中间,我成了我天才的浪费者,并且浪费一种永存的青春是我得到一种奇怪的快乐,“ 

▲       王尔德与艾尔佛瑞·道格拉斯。 王尔德因“不正当”的感情而被后者的父亲起诉。      

“在‘禁欲苦行主义’和‘贪婪攫取性’的双重夹击下,唯美-颓废主义只是善意的”谎言“和迷人的”面具“,终将面临被拆穿和撕掉的结局,逃避和感官享乐毕竟是瞬间的,这一点不仅正反映出唯美-颓废主义的自反性,这也是王尔德的悲哀。但却不是他个人能够独自承担的后果,毕竟从他身上暴露出了资产阶级的文化矛盾,他代表了那一时期文学家、艺术家集体的困惑与抗争。”(关涛)

参考资料:

《莎乐美》,[英]奥斯卡·王尔德, 田汉译,中华书局

《王尔德》,[英]维维安·贺兰,李芬芳译,百家出版社,2001

《凋谢的百合—王尔德画像》,孙宜学,同济大学出版社,2009

《莎乐美历史与艺术》,余凤高,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

《莎乐美形象的历史演变及文化解读》,关涛,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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