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港乐没落时

入港乐神坑十几载,源于一次意外。某日在“天涯”看到高楼帖,一群人对一港星明“黑”实“赞”。彼时我还是一个仅知道“呼吸是你的脸,你曲线在蔓延”里的“脸”隐约指代谁的无知少女,毫无八卦储备,但凌晨三四点还是爬楼爬得亢奋。比起华丽如丝的声音,我更惊叹的是《罅隙》的词。为什么有人能把文字播弄得这么美,惊心动魄吊诡绝美简直令人倒吸一口凉气,一点都不夸张地说,浑身都在起鸡皮疙瘩。

因为爱歌词,爱辞章富艳之美,听到一首歌,总是让歌词先入为主。虽然我的这种偏见,最受专业音乐人诟病,他们可是将“文以载道”视为流行音乐的悲哀。然则,舞榭歌台之外,能让人静下心来一遍遍品听,不至于沦为文化快餐的,不就是歌词吗?曾有一段话,写入我心坎:“喜欢港乐的人会有这种共识,粤语这语系有着天生的华丽和隐晦气质,写得好的粤语歌是会层次丰富、内容跌宕、情绪复杂的,爱粤语歌可以爱得很深刻痴缠充满感情,就像爱国语歌则必定简单直白一样。”

周耀辉

港大校友周耀辉、李焯雄,是标准文人:潇洒儒雅而又敏感温柔。有一年在北京参加周耀辉的讲弹会,他穿着银灰色西装出来:真是一位柔软到挤得出水的“银镯男纸”啊。我还在这个讲弹会上偶遇了李焯雄……嗯,确切地说,是李焯雄先生的后脑勺。真没想到,坐在我正前方这位帮我递过小抄,被我抱怨挡住拍照角度的“黑衬衣”,就是大名鼎鼎的李焯雄。同是娱乐圈中浸淫之人,艺人身上会自觉不自觉凝集一种或可称之为卖相的质地。但作词人,说不太娴于做明星也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也好,周身的确蕴着一股和悦安然的气息,而且,这种气息的浓度往往跟地位名声成正比。他们很敏感,常常感动到说不出话来,说着说着还老把自己先给说哭。年龄给了他们阅历,却没有把天真剥夺。你甚至为他们担心说话太毫无保留,您这么掏心窝子,就不怕有人揪出八卦猛料的苗头吗?

无处安放的心意,都能在浅薄的歌词里,得到教训,获得名分。某八卦小组曾有个很流行的话题:××用××的歌词怎么说。就拿“我爱你”来举例吧:“我爱你”用陈奕迅的歌词说是“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运气”“从前为你舍得无聊宁愿休息不要,谈论连场大雨你窗台漏水不得了”;用王菲的歌词就是“剪影的你轮廓太好看,凝住眼泪才敢细看”……空口白牙说出的“我爱你”,是多么庸俗而扎眼的字眼,可一旦揉碎进旋律间,随着转轴拨弦,自然就学会了婉转、沉涵、深长,像蚌壳里的珍珠含蕴光华。在一个太容易被批判为矫情的时代,写诗变得奢侈、过时,我们鄙视或避视着一切跟情感挂钩的东西,譬如爱和文学。流行歌曲用“俗套的歌词煽动你恻隐”,像是苍凉的手势,留住最后的诗性和浪漫。

因为敏感,因为细腻,同样的感觉和感情,在别人身上稀松平常,在他们身上就会放大变厚。“怪大地众生太美丽”,那一双饱浸深情的双眼,凝望世间万物,令万物也都生出了情。远居郁金香国的周耀辉,总能写出漂亮到令人咋舌的句子。他从最微细、最隐秘、最无迹可寻的角度切入,若写感觉,便发乎脊椎(他解释过这跟曾经脊椎受伤有关)、耳垂、舌尖这些“冷门”的器官。若写意象,就都是蚂蚁、神佛、飞仙、异兽、王子、玛利亚,带着一点点艰深晦涩的“仙”,但又不会让人觉得疲累,因为被整体唯美的“磁场”轻托起来了。不求甚解,反倒是保全美感的最佳程度。后来查了查,他果然受过西方文学熏陶,还很喜欢比较文学中的一个理论,“要把我们平常很熟悉的事情变得陌生,叫‘去熟悉化’”。

据说黄伟文打麻将,热衷于诈和。麻将桌上见真章,黄伟文是世故而毒辣的,每每想说什么都是一副如鲠在喉、芒刺在背的样子,想要颠覆就是翻天覆地,想要恣肆便可恣睢邪肆,用沾染尘埃的针,绣出颓废美态的华服。他从垃圾中变出靡丽(《垃圾》)。论文学修养、社会胸怀,宁愿“死在更衣室”的黄伟文无心于此(虽然诸如《燕尾蝶》《脏话阿七》证明了他也是个中高手),但他最擅长剑走偏锋。“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成篇之后,观其气貌,有似等闲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把黄伟文的词拆开来看,句句平素无奇,可一旦合体,就“气象混沌,难以句摘”。

灵气这种东西,跟俗气一样,“稀淡、微茫、藉感觉中的事物来比方着、象征着”。《1874》是最先让我见识到灵气的歌。短短几百字,句句无奇,却讲了一个奇绝的“时光倒退一百年”的故事。陈奕迅浑厚的男声如呓语般低回,前世今生、爱恨交缠、天人交战全都融入到了其中。词锋可以学到,但超脱于字里行间的感觉,真是学不来。还有最爱的《这么远,那么近》。第一次听到这个歌时,我戴着耳机来回反复了无数遍,歌词引发的联想,像是一个罩子扣下来,房间变成了溺毙的海。歌词通篇运用电影蒙太奇式的表现手法,镜头频频切换,把缘悭一面剪辑成一个个开放式片段。时间和空间的重叠、错置和衔接,人物情绪的层叠渲染,上帝视角俯瞰的怅惘,这些用影像才能表现的意境,全被他的文字编织了出来,可以给这首歌颁“最佳剪辑奖”。

窃以为作词有两种高明:一种是因为情感的浓厚,而把旖旎的字眼用得抹去它本应矜贵的锋芒。像把一块玉放在手里,磨得光滑了、就手了,寒玉沾染人的温度,融了隔阂,就无谓炫技。另一种高明,是将普普通通的字卡在最恰当的位置,在语境中产生化学作用,这个字就跳脱了它的平凡,焕发了本不具有的光泽。这一点,黄伟文尽谙。譬如“眼睛等色诱”(《沙龙》)之“色诱”,“窗花不可幽禁落霞”(《喜帖街》)之“幽禁”,“涂银涂金用歌舞自焚”(《艳光四射》)之“自焚”,“青苔”和“锈”本是寻常物,放在“嘴巴却在养青苔”(《浮夸》)和“泪痕像条绿色的锈”(《那谁》),那就是举类迩而见义远。

黄伟文的狠,还在于单字的破坏力。譬如《大开眼戒》里“惊破坏气氛,谁都不知我心底有多暗”的“惊”字,惊在粤语里的发音本就有种生脆的乍破感,其声铿锵,其意骇然。“其实你我这美梦,气数早已尽”(《痴情司》),气数已尽这个见惯了的词放在这里也真是好,不是“命数”或“运数”,却是“气数”,真有种油尽灯枯、悬于一线的紧迫喘息,听得人也跟着呼吸抽离。而循着梦灭的声息,一个“尽”字,把心彻底击沉了。

也许跟香港的舞台文化有关,他们的舞美灯光、服装缀饰都极尽浮夸之能事,舞台上的机关暗道也多如层峦叠嶂。那些陪衬舞台的歌,稍不浓艳,就会显得黯淡。他们享乐,仿佛天国在人间,但又不是纯粹的,冥冥中书写大限临头的谶言,“末世将至,你们要尽情狂欢。”看似纵情畅怀,内中又隐藏不安和焦灼,灵魂充满热度,却发着低烧。有一千种角度和方式来写欢愉和快乐,最尖锐的快乐,在被穷尽、触底之后,竟与痛觉和伤感是相通的。

在一场演唱会上,原曲的复杂编曲换为了清泠的钢琴。我不知是不是有点中死穴一说,但当时的状态用当头一棒、残酷一击都无法尽述,那是一股魔力,具有统摄性,笼罩了我,不得动弹。灿烂悲歌,只是舞台炽白追光下的一场臆幻—最悲的痛用快乐来祭奠—悲极生乐的那种悲,原来是这样的。

还有张国荣和梅艳芳合作的《芳华绝代》,“得我艳与天齐”,这样嚣张的词,被这样“妖”的人唱出来,才觉得不被辜负。“我扑向你似扑向了悬崖,我要抱你要抱到你腐坏”“在这个繁嚣城市,渴望原始的缱绻”“东面要舔魔鬼肩,西面要舔天使脸”……密密麻麻的词语魔方,不沾泥不染尘,在半空中千变万化,投射下一个现实的庇护所,一片诗意的栖居地。任何不疯魔不成活的情感,只在这个空间里存活,在这个时空点上变得合理。太过热闹喧阗,飘摇之后,总会被内心深处的一场过云雨打湿衣鬓。你会隐隐感到自深深处弥漫上来的悲凉。歌声挟裹着热流,从胸腔里喷涌而出。悲的感觉,他们用炙热的方式呵出,你便也能奉献滚烫的灵魂,洒脱地听完。又或者,他们唱着大时代里的悲,那些大悲散落到每一个人身上,就会变少、变薄,把我们的小悲也无声消解了。那是人世不容的美。因为短暂,所以浓烈。因为浓烈,再不畏朝生暮死。想起黄碧云写:“这是我对于残缺不全的人生,能做出最美丽温柔的姿势,经过这许多飞机场,才晓得何谓‘陌上赏花’竟是最无情无忧,不言寂寞,如仙如死,如入涅槃之境。”

这样的歌曲不再有社会意义和其他任何指向作用,它只负责美,给心神全副沉浸的人,带来超逸绝尘的美的享受。不需要翻经阅典,在人生的任何一种境遇下,你都可以找出一首港乐,摘出沦浃肌髓的词句,为个人历史配乐。

时代曲一直在那里,等你走到人生的哪一个路口,与它萍水相逢。好几年前,香港大街小巷布满歌词大字报,一座被断章片语托起来的浮城,楼盘广告上写着“不为日子皱眉头,只为吻你才低头”,司机大叔抡一把方向盘就能吼出“夕阳无限好,天色已黄昏”。一处一景,构成了许多耐人寻味的画面。人流如织的车站,夹杂在一张张漠然的、神色匆匆的脸孔中的,是一块写着歌词的站牌:“感激车站里,尚有月台曾让我们满足到落泪。”永无天日的地下通道,在睡眼惺忪的清晨,树立着一块灯箱,灯管透过黄底散发昏蒙的光,光晕镀着一行字:“意乱情迷极易流逝,难耐这夜春光浪费。”的士车身上写着“唯求与他车厢中可抵达未来”,巴士车顶写着“原来我非不快乐,只我一人没发觉”,只有桥上的人才看得到。一个疾步行走、身影被拍虚的女子,在广告牌前像风一样掠过,衬着后面的歌词“渡日月,穿山水,尚在恨那谁”。小街小巷里,蜂窝一样密匝的楼宇间,挣出一线空间,横跨着一块写有“不相信会绝望,不感觉到踌躇”的广告牌……钢筋水泥丛林的城市,每一条筋络都因之软化。看到有人写,“如果香港将来和其他任何一个普通城市还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香港还有这群用心血为她立传的人”。有这样的集体回忆作证,就算时代再冷酷,又有什么可畏惧。

张国荣去世,词人开始反省曾经一味追求凄美,把子规啼血的句子视为“贻害人间”,自觉有责任普度众生。于是在情情爱爱里喘回一口真气,效仿偶像苏轼,集儒、道、禅为一体,参禅悟道、研修佛理经书,以流行曲做“药引”,“尝试把包袱打开,理解痛苦的来源,为心把关”。在以“段子”为志趣的时代,糖衣包裹的流行歌作为警世恒言,试图启迪大众多一秒的思考。于是,在某一年金曲颁奖礼上,我听到了这个真实的故事:有一个患抑郁症的人给词人写信说,在他最难熬、差一点自杀的日子里,是陈奕迅的歌救赎了他,之后才慢慢走出抑郁症的阴影—歌曲,成了一颗止痛片。

还有为香港保育运动而写的《喜帖街》,歌词以感情为引子,祭奠一条老街的拆迁,直至推延到文化遗产的流失,临了末尾,“请放下手里那锁匙,好吗”,温柔得令人伤感,在沧桑的变迁中,唯无常是如常,终是需要看开—它,又是一管安慰剂。

港乐骨子里就有怀旧的天性,剥离于时代,才能觉出它的好。以前听不懂的歌,会有一天听懂。以前没什么感觉的,兴许不日就会击中你。那些发生在未来的,已被歌曲勾勒出了最美的轮廓,那些盘桓在过去的,也会被它降解、消融为前尘。

一首歌成功与否,很大程度取决于私人的感情是否能唱成大众的共鸣。每一个人都能把取自歌曲的二手体验消化为自己的一手经验。在别人的哼唱里圆满自己的幸福,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

就拿最常见、最值得歌颂的爱情来说吧,无论明恋暗恋苦恋,牵手分手执手,都会有那么一首歌,贴契得好似主题曲。两个人并肩而立观望世间风景,不会比“天荒地老流连在摩天轮,人间的跌宕默默迎送”更加动人。锦心绣口说出来的盟誓,难以比“两鬓斑白都可认得你”还刻骨铭心。热恋时快乐不知时日过,鲜有去到“深爱过谁一天可抵上一岁”的境界。执子之手追问何为爱情,“定是与你动荡时闲话着世情”。为一段情扼腕,纠结不过“天都帮你去躲,躲开不见我”。念及故人,“闭起双眼我最挂念谁,眼睛睁开身边竟是谁”。最难将息,失恋如果痛,就拿“灵魂被抽干,残留着躯干”来镇痛。如果连个悲悲喜喜的对象都无从寻觅,至少还有“要每一根火柴全为这一刻燃烧,就当普天之下情人节只得数秒”在单身的情人节陪伴取暖……

看一本荡气回肠的书花一个星期,看一部心醉神迷的电影花两个小时,听一首歌三分钟,你获得了同等量的自恋、自怜、自喻和自况,一个真实的恋人、一段真实的恋情,兴许不会给你更多、更深的体验。

感谢永远有歌,把心境道破。同为岁月的过客,用美丽的文字掏尽我的心声,用亿万的共鸣加冕你的深情,像朋友一般熟悉,像路人一样陌生。

谨以一首诗献给我终生挚爱的港乐:我们无法共同去往某处高地,我端着音乐走动,它比一盆水更容易洒我一身。除了随歌而至,我无法接近,我不可能到达那些境界,因为歌声已先我到达。

本文摘自《我见过银河,却只爱你这颗星》,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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