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北京的胡同,那才真叫胡同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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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北京的胡同,那才真叫胡同哪!

人家北京的胡同,那才真叫胡同哪!     

胡同就像是记忆里幼时常常走过的那条家乡小路。胡同里有“阳光灿烂的日子”,有斑驳的阳光与枝繁叶茂的老树,有小卖部的冰棍,更有香气扑鼻的手抓饼。胡同,便是这样一个容纳了岁月静好与人间喧哗的小路,走进胡同,就宛若走进了那个骑着自行车被阳光照得不开眼的下午。

然而,时间过得很快,经济腾飞,高楼林立,地铁的早高峰挤得人喘不过气,住在胡同里成为一种新奢侈。自行车与晾衣杆还在,旧时的烟火气却越来越少,胡同成为了一种缅怀,一种象征,只剩下胡同里的老故事,让人久久不能忘怀。

史铁生《故乡的胡同》          

北京很大,不敢说就是我的故乡。我的故乡很小,仅北京城之一角,方圆大约二里,东和北曾经是城墙现在是二环路。其余的北京和其余的地球我都陌生。

二里方圆,上百条胡同密如罗网,我在其中活到四十岁。编辑约我写写那些胡同,以为简单,答应了,之后发现这岂非是要写我的全部生命?办不到。但我的心神便又走进那些胡同,看它们一条一条怎样延伸怎样连接,怎样枝枝叉叉地漫展,以及怎样曲曲弯弯地隐没。我才醒悟,不是我曾居于其间,是它们构成了我。密如罗网,每一条胡同都是我的一段历史、一种心绪。

     电影《城南旧事》剧照        

四十年前,一个男孩艰难地越过一道大门槛,惊讶着四下张望,对我来说胡同就在那一刻诞生。很长很长的一条土路,两侧一座座院门排向东西,红而且安静的太阳悬挂西端。男孩看太阳,直看得眼前发黑,闭一会眼,然后顽固地再看太阳。因为我问过奶奶:“妈妈是不是就从那太阳里回来?”

奶奶带我走出那条胡同,可能是在另一年。奶奶带我去看病,走过一条又一条胡同,天上地上都是风、被风吹淡的阳光、被风吹得断续的鸽哨声,那家医院就是我的出生地。打完针,嚎陶之际,奶奶买一串糖葫芦慰劳我,指着医院的一座西洋式小楼说,她就是从那儿听见我来了,我来的那天下着罕见的大雪。

是我不断长大所以胡同不断地漫展呢,还是胡同不断地漫展所以我不断长大?可能是一回事。

有一天母亲领我拐进一条更长更窄的胡同,把我送进一个大门,一眨眼母亲不见了。我正要往门外跑时被一个老太太拉住,她很和蔼但是我哭着使劲挣脱她,屋里跑出来一群孩子,笑闹声把我的哭喊淹没。我头一回离家在外,那一天很长,墙外磨刀人的喇叭声尤其漫漫。这幼儿园就是那老太太办的,都说她信教。

几乎每条胡同都有庙。僧人在胡同里静静地走,回到庙里去沉沉地唱,那诵经声总让我看见夏夜的星光。睡梦中我还常常被一种清朗的钟声唤醒,以为是午后阳光落地的震响,多年以后我才找到它的来源、现在俄国使馆的位置,曾是一座东正教堂,我把那钟声和它联系起来时,它已被推倒。那时,寺庙多已消失或改作它用。

我的第一个校园就是往日的寺庙,庙院里松柏森森。那儿有个可怕的孩子,他有一种至今令我惊诧不解的能力,同学们都怕他,他说他第一跟谁好谁就会受宠若惊,说他最后跟谁好谁就会忧心忡忡,说他不跟谁好了谁就像被判离群的鸟儿。因为他,我学会了诌媚和防备,看见了孤独。成年以后,我仍能处处见出他的影子。

   

电影《十七岁的单车》剧照

十八岁去插队,离开故乡三年。回来双腿残废了,找不到工作,我常独自摇了轮椅一条条再去走那些胡同。它们几乎没变,只是往日都到哪儿去了很费猜解。在一条胡同里我碰见一群老太太,她们用油漆涂抹着美丽的图画,我说我能参加吗?我便在那儿拿到平生第一份工资,我们整日涂抹说笑,对未来抱着过分的希望。

母亲对未来的祈祷,可能比我对未来的希望还要多,她在我们住的院子里种下一棵合欢树。那时我开始写作,开始恋爱,爱情使我的心魂从轮椅里站起来。可是合欢树长大了,母亲却永远离开了我,几年爱过我的那个姑娘也远去他乡,但那时她们已经把我培育得可以让人放心了。然后我的妻子来了,我把珍贵的以往说给她听,她说因此她也爱恋着我的这块故土。我单不知,像鸟儿那样飞在很高的空中俯看那片密如罗网的胡同,会是怎样的景象?飞在空中而且不惊动下面的人类,看一条条胡同的延伸、连接、枝枝叉叉地漫展以及曲曲弯弯地隐没,是否就可以看见了命运的构造?

苏童《北京胡同》          

北京街道布局之简洁平直是人们的共识,我记得十三年前初到北京,出了火车站到我求学的师范大学,公共汽车在宽阔的大街上行驶了很长时间,但只拐了两个弯。只拐了两个弯,这给来自南方小城的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电影《邪不压正》剧照

通衢大道是北京城的一个标志,但另一个重要的标志却是遍布京城的胡同,或者可以这么说,气势恢弘的长安街属于一个首都一个政权,而那些纵横街市的大大小小的胡同是属于真正的北京人的。当然,这是我在北京客居四年后的管窥之见。

上学时常常搭汽车到前门大栅栏去,有时是去一家小影院看电影(我最喜欢的一部日本电影《泥之河》就是在那家小影院看的),有时是去买东西,有时却什么事也不干,只是像许多人喜欢的那样,去大栅栏人挤人,纯属闲逛。

印象中前门大栅栏那里的胡同最密集也最杂乱,繁华与破败,古老与现代竟然挤在一起相安无事,营造出一种独特的都市气氛,而所有前来首都的外地客像鱼群一样在大栅栏的胡同里游来游去,进瑞蚨祥,出全聚德,或者像我一样只是来人挤人,除了东张西望,什么也没干。

适宜漫步的是东城西城那些僻静而整洁的胡同,当然是在没有风沙和寒冷的夏秋之季,偶尔地你看见一个卖糖葫芦的推着车一路叫卖,看见一些未经改造破坏的四合院门墙在阳光下闪着朴拙而古老的色泽,听见某个门洞里传来老人聊天的声音(老北京人说话尤见韵味和美感),你会觉得北京其实也是安溢闲适的养生之地。

北京胡同的名字风格迥异,有的简单机械,譬如东四八条,东四十二条,有的通俗象形,譬如拐棒胡同、羊肠胡同,有的充满历史沧桑感,譬如钞库胡同、兵马司胡同,还有的取了一个美仑美奂的名字,譬如百花深处。它们会令你掩嘴失笑,也会使你浮想联翩。

我不是北京人,对北京胡同的印象一味地诗化,却缺乏一些鲜活的细节,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次拿了封信去找一个陌生的诗人,诗人家在一条胡同的一个四合院里。寻访未遇,我便在胡同口看两个老人下棋,那是初夏的一个黄昏,因为无所事事,因为满地晚照和斑驳的杨槐树影,那盘棋对我来说成为不可不看的精彩棋局,我听见一个老人说,将,你死啦。另一个老人却愤然叫道,你怎么将呢?没见你这马蹩着腿哪?!

梁晓声《胡同和“长镜头”》          

 

仿佛是职业的原因, 又似乎不完全是职业的原因——总之一谈到影视中的“长镜头”,便会联想到北京的胡同。一谈到北京的胡同,便会联想到影视中的“长镜头”……

影视中的“长镜头”,据我看来,是影视最有意味儿的一种手段,也是最美的一种影视语言。作为艺术的手段和“语言”,当然也是最传统的最古典最富有感情色彩的。真的,我至今仍说不出,在影视中,有什么另一种手段和“语言”,比“长镜头”更能深深打动到人的内心里去……

我至今仍不明白胡同为什么叫胡同?而不像南方叫巷子?虽然都是远离闹市远离马路的小街,但叫胡同而不叫巷子,或反过来叫巷子而不叫胡同,似乎便有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差异似的。

胡同的叫法,对我更有亲近感。尽管我是哈尔滨人,童年和少年都是在哈尔滨度过的,但在我的记忆中,胡同是永远难忘的一部分。因为哈尔滨也有很多胡同。它们像城市这只手上的手纹。而我是北方胡同里长大的孩子。

   

电影《老炮儿》中,胡同里的酒馆

我第一次到北京当然是“大串联”那一年。回哈尔滨后,般般大的,没到了北京的孩子都免不了问我:

“哎,北京咋样?”我说——“北京也有胡同!”

接着说——“北京的胡同比哈尔滨的胡同多多啦!”

而最后总是说——“人家北京的胡同,那才真叫是胡同哪!”

说句实在话,那以后,我常梦见北京。但梦见的往往并非天安门,并非十大建筑,却是北京的胡同。

那些梦,是一个哈尔滨孩子对家居北京胡同中的孩子们的羡慕。包容着一个孩子对居住环境的本能的向往。

我们哈尔滨的胡同,是另一种胡同,十之八九,脏极了。胡同两边,尽是低矮破败的泥房。与其说它们也算是住宅,莫如说它们更是供人栖身的窝。

北京胡同两边清一色的灰墙,甚至墙上补抹过的“墙补丁”,在我看来,都是那么令人向往……

今年最抢手的挂历,据说就是北京胡同的摄影挂历。我家的墙上就挂着。每年年初,总会收到一些挂历。挂历是一年比一年印制得精美了。从大陆影星到港台影星到西方影星,要么是穿得越来越少,要么是穿得越来越摩登。这类的挂历,一律送人了。唯有北京胡同的摄影挂历,舍不得送人。并且,打定了主意,1993 年过去了,也要剪下几幅,镶在框子里……

我总觉得,某些胡同,尤其是北京的胡同,是活的,有生命的,而且,越老越能活似的。不是觉得它们像别的活物,是分明地觉得,它们太像一些人,太像一些老人,一些老太太或老爷子,很老很老了,却仍能活很久很久似的。

当然,任何一座城市里的任何一些胡同,包括南方一些城市里的巷子,如果你的想象稍微敏感些,你都会觉得它们太像一些老人。但不同在于,北京的胡同,像一些闲适的,比较乐观的老人。这或许是因为,北京的胡同,是最值得住久了的人眷恋的胡同。作为人类群居的一种形式,即使不是最理想的,但毕竟不是最坏的。起码与我们哈尔滨的胡同相比是这样……

哈尔滨的胡同太使我联想到一些衣衫褴褛满面愁苦的老人。如今,哈尔滨的胡同快没有了。有过的地方建起了一片片居民小区。

如今,我觉得,北京的许多胡同,也比我“大串联”那一年见到的似更窄更老旧了。

我祈祝,大多数北京的平民百姓,都早早地脱离开那些居住人家拥挤不堪的胡同,搬进居住环境美好的首都居民小区。

毕竟,与改善广大平民百姓居住条件这件事相比,拍影视的以后还到哪儿去找胡同的“长镜头”,就显得太不值得感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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