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用先生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肖像
1991年3月在桐庐叶浅予的富春画苑作客,照片前排左起:叶明明、曹孟浪、叶浅予,后排左起:叶芳、吕恩、龚之方、吴业祥、范用、徐淦、徐淦夫人、许觉民。
大概是去年下半年以后,即使白天范用先生也绝少从他卧室简陋的小床上起来,坐在客厅那张他以前最习惯的硬木椅子上,滔滔不绝地对你叙述他的朋友的故事。现在他整天躺在那张单人小床上,这张床过去一直是他爱人丁仙宝睡的地方。范用先生现在经常弓着身体闭着眼睛,背对着来人,表示他不愿意谈任何话题。每天一顿饭(也就是一小点食物)还是在保姆连哄带骗下勉强吃进去的。现在对于他来说,白天和黑夜的区别越来越小,他甚至没有能力也无法干预别人动手去翻阅和寻找他长期保存的朋友们的信件。由于摄入的营养成分太少,一些明显营养不良的症状出现在他身上:皮肤苍白干燥,灰白的头发如枯草般杂陈在头上,他减少喝水拒绝洗澡,也不再用吸氧来减缓哮喘的折磨,卷曲的身体变得那么瘦小,仿佛他决意要无声无息地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直至消失。
许多年,许多次了,他反复地说:我的朋友都死了,我现在的生活还有什么意思?这一切在范用先生的爱人丁仙宝十年前突然脑溢血去世后变得毅然决然:仿佛这是他对现实生活的明显的厌倦和拒绝。
没有一个人在他漫长的生活中会如此把自己的生命和别人的生命紧密联结在一起:我所知道的范用很长时间里总是和他的朋友生活在一起,即使他们不住在一起。他的谈话、他的爱好、他的任何活动几乎全部与他的文化界的朋友有关。我想这也许是因为他和他最好的朋友、同伴还有他的师长在很长时期里,创造的是共同的作品:一种将生命、思想、写作、出版、交往变成息息相关的生活、享乐和思考的共同的精神存在方式。
在我认识范用的许多年里,他总是频繁地和他那些著名的朋友在一起,通常是在饭桌上,因为他们都早已退休,见面聚在一起没有饭局就缺少了聚会的欢乐情趣,何况每个人的家都不足于安置下这么多人。范用先生坚定、聪明、活跃,又有点固执,做事异常有条理,同时追求高品质与高效率。他有非常好的记忆力和鉴赏力,加上他所具有的特殊地位——从事出版而成为他的好朋友的沟通枢纽:他一直是最早出版中国最好作家作品的出版家之一,并且与创作家们保持着长期密切的联系。他们是汪曾祺、杨宪益、丁聪、叶浅予、黄永玉、黄苗子、郁风、罗孚、冯亦代、黄宗江、黄宗英、许觉民、曹孟浪……这些人中除了少数,如今都已不在人世。范用的交往当然也包括年长于他的冰心、巴金、夏衍等,包括王蒙、张洁、李黎等一批年轻一点或更年轻的朋友,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独特的世界,范用的世界。
认识范用先生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那是“文革”以后一段平稳发展的时期,是许多再获新生的艺术家、作家重新开启创造力的时代,一群特立独行、才华横溢的作家、艺术家、新闻工作者活跃在文化艺术界。听他们交谈,才知道曾经确实存在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那是一群精神创作者们坎坷但永不屈服的生活,他们曾经留下和正在创造的历史与凡夫俗子的生活大相径庭:这些人很年轻时就崭露头角、性格叛逆,后来又屡经人生风浪,却是一群始终保持着快乐天性和创造力的人。范用先生喜欢带着他认识的小朋友到处走动,所以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和范用一起,在北京一栋四合院里,我见到了虽然瘦骨如柴却思维清晰、目光敏锐的夏衍,还有一只躺在沙发上的猫(不是那只等候他出狱的猫,是后来喂养的猫);见到了杨宪益和他太太乃迭坐在椅子上,用大口径的茶缸喝白酒——如同喝开水一般自然而滋润;还见到了丁聪房间里不断成长着的书籍——它们像春天里茂盛的植物肆无忌惮地盘踞在越来越小的空间里,不断舒展着它们大手大脚的身子,在女主人面前横行霸道,沈俊阿姨则小心翼翼地努力插进这个密不透风的空间,寻找一块可以置放一个茶杯和一碗饭的地方……
所有这些与范用有深交的人都知道范用是一个爱书如命的人,他把他的朋友都形容成书:精装书、毛边书、袖珍书、线装书、平装书等等。爱书也是因为他最懂得出版什么样的书最有价值,他自己是一个最好的阅读鉴赏家。他欣赏他那些亲密朋友的作品:从书画到文字,欣赏他们的行事风格和生活情调,毫无疑问,他是那个时代最独特和最有眼光的出版家。
范用先生当然不仅仅会鉴赏文字,所有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食家,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我只要到北京出差,他就带着我到处出席他们快乐的聚餐会,这样的聚会经常选的是一家并不豪华但肯定熟悉也很有特色的饭馆,可惜现在这样的饭馆很少有了。这饭馆往往价格公道,饭菜好吃也不太贵,老板也可能是刚刚在北京站稳脚跟的异乡人,喜欢结交认识有趣的食客,找到乡音不变的迁居者,那里的饭菜总带着没有完全蜕变的乡土味。通常范用先生和他的朋友总是自掏腰包,他们在一起聚会就是一道精美养眼的风景:许多人来自南方,但久居北京,偶尔有像曹孟浪这样的苏州来客,对南方的思念就变成了来年结伴去南方的约定。
有一年约定变成了一群人精心准备的结伴江南行,那次富春江之行有人民美术出版社的老编辑徐淦夫妇、原《文学评论》总编许觉民,以及龚之方、吴业祥、吕恩夫妇等人。那是1991年3月,江南正是如烟似花的时节,叶浅予先生在南方等着他的朋友的到来,他将自己的许多作品捐献给了桐庐政府,当地政府为他在富春江边建筑了一座朴实无华的两层竹木构造的房子,叶浅予便邀请他的朋友们去他这个江边别墅游玩。(说实话,这别墅之简陋今天是很难再看到的,我这几年看到的任何别墅都比这栋小楼更讲究。)这栋建筑在富春江边的竹楼,一层除了空荡的客厅,还有两个简易的卧房,为了安置这群朋友,房间临时变成了男女客房,里面放着南方常见的竹塌当床,人坐下去就会咯吱作响。在多雨的早春,竹子的表面经常凝结着雾一般的水蒸气,但没有人注意到这些,范用和他的朋友们像一群被放飞到天空中的鸟儿,尽享自然之乐。白天他们成群结队去富春江沿岸游玩,叶浅予先生留在家里,勤奋而专注地在楼上创作。但他显然更像这群人的头领,表情威武、庄重但不刻板,笑的时候也不失兄长的威严和慈爱,他每天早上都要宣布当天的日程计划,其中最重要的是伙食安排,以及外出活动时需要注意的各种事项,要点是阐明什么时候可以饮酒,什么时候不可以,一般来说中午在外活动往往是要预先下达禁酒令的。老顽童们口头上自然配合,欢天喜地一一应承,迫不及待地等着出门,徐淦夫人和吴业祥夫人都很漂亮,她们出门前还会在风韵犹存的脸上稍加点缀(顺便还帮我涂抹了一下):两处浅浅腮红和一点盈盈唇色。春天的富春江经常细雨连绵,但范用先生他们兴致勃勃,在刚刚被雨水湿润过的地面行进,没有一个看上去是老态龙钟的,即使是背脊无法挺直的曹孟浪走路也稳健快捷,到了中午坐定在潮湿的木头桌子周围,刚打捞上来的富春江新鲜胖头鱼做成了最可口的美味佳肴,热气腾腾的南方饭菜和周围美丽的景色使得这群人不知疲倦且兴高采烈。但有一次例外,那是到桐庐后的第一次出行,地点是新安江的千岛湖,游船带着范用一行人靠近了一座绿茵茵的小岛,下船后范用先生一下子窜进岛上唯一的小卖部,问有无酒卖,售货员答道没有任何酒供应。这下范用先生如泄气的皮球,开始撒赖,声称没有酒就上不了山,有数人响应范用赖在山下不动,就在山下等着看其他人去爬山。其他人笑呵呵开始登山。其实山不高也不陡,范用先生只是借题发挥,这一辈子他都喜欢喝酒,无论是家乡的黄酒、五加皮酒还是威士忌,他都很会品尝,但从来都有严格节制,谁也没有见过他酒醉,连一点醉态也没有出现过!
有了这次全无酒卖的教训后,一夜之间,外出时冒出来许多小酒壶,出门的时候放在不知哪个口袋里面。这些小酒壶各式各样,精美可爱又小巧玲珑:原来他们都带着自己的小酒壶来富春江,随时可以喝一口尽兴,全不把禁酒令放在心上,只是他们中间没有酒鬼,所以叶浅予先生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加干预。
后来有一天去富春江和新安江汇合的地方,那是富春江上风光最美丽的一段——七里泷,沿江高阁连亘,粉墙黛瓦,飞檐翅角,其间一片古朴的建筑,就是严子陵钓台了。那里水流湍急,树木郁郁葱葱,是一处幽深的景点。难得叶浅予先生也去了,一群人走过一座乡间小石桥,范用说叶浅予一直是他们这群人中公认的美男子,这时在前面气宇昂然走着的叶浅予回答:美男子有什么用,她们还不是都跑了!叶浅予是指他的后两任妻子戴爱莲和王人美的离他而去。有一位长者悄悄告诉我,叶浅予年轻的时候过桥也是这样,自己在前面走着,或许还在想什么,后面的戴爱莲却战战兢兢不敢伸脚,于是别人便担当了侠士助美的角色,而叶浅予浑然不觉。
他们就是这样在一路打趣和回忆中度过那个春天短暂的几天,这群人中有中国最有影响力的报人、作家、艺术家、演员,还有中国第一个飞机教练员,他们的记忆中满是故事,他们嘲笑一切荒唐和不公的历史,彼此有太多相关的感受和故事。晚上,在竹楼里睡觉的时候,一群人像幼儿园里乖巧的孩子一样听话,关灯后静悄悄地不吱声,也许有人在观望窗外时隐时现的星星和月亮,听着春天柔和的风声和雨声不时掠过竹楼屋顶,即使是叹息也轻微得如同快要停歇的风儿飘过。
这个春天的范用先生是那么年轻而好动,他对我说,以后每年或隔年要来浙江,他是浙江宁波人,但从小跟着外婆在镇江生活。可惜以后他的意愿经常不能实现,他后来去得最多的是镇江的穆源小学,那是他老了愈加怀念的地方:在那里曾有他最好的小学老师还有漂亮腼腆的女同学,他一直珍藏着他们年轻时的照片。为了助兴,他还把他的好朋友丁聪夫妇拉去镇江许多次和他做伴:一起戴上红领巾和小朋友一起唱歌。他已经不想去其他地方,是不是因为年岁越大,越想念童年生活?他唯一愿意出版的作品也是写穆源小学的一本小册子,还是别人帮他出版的,但许多人公认他是个能写会画(插图)的出版家,他可以写的素材比哪个出版人都丰富,但他不理会,只管给他的朋友写信回信,还有就是编书稿。
也就在前些年,范用先生还一直坚持每月去三联书店和老三联的同志见面聚餐,但他感叹最多的还是居住在北京西总布胡同的日子,叶浅予先生就住在范用先生家附近中国美术出版社的宿舍里,住得很近,范用做了美味的硝肉和其他美食就拿去让叶浅予先生品尝。那时候他去任何地方见朋友都很方便,朋友找他也很容易,无数人在他家吃过他亲手准备的丰盛的家宴。每有这样的时候,范用必定先制定一份一丝不苟的菜单,采购有质量的原料,然后会有数款拿手菜出现在客人面前,他总是愿意亲手庖炙饭菜,也是因为他不放心别人做的饭菜可以达到他确信的品质。后来范用先生搬到了方庄,把别人送他的各种酒放满了一个浴盆,有人去的时候,会喝酒的,他给来人倒上一小杯酒,下酒菜已经不那么讲究了,花生米为主,兼以以他为主的聊天。有时候他煮咖啡或泡茶请不喝酒的人享用,而他乐意谈的事和人物都活在他的书里,他会在谈话中很快跑进书房找到一本与他谈话内容有关的书,飞快地翻到佐证他的说法或故事的那一页,每当这样的时候,一般人总是惊讶他记忆的准确无误,如我般见识少阅历浅、过目就忘的人只有听他讲的份,根本插不上多少嘴。有一段时期他经常对我讲台湾作家李黎的故事,他和她畅谈甚欢,还记忆犹新,她来看他,让他高兴许多日。那时还总是有这样的作家出现,范用有过许多比较年轻的朋友,他们也都记得他,想念他。
在很长一个时期作为出版家的范用先生,不仅最懂得鉴赏美文,也是最爱美的出版家,他几乎不花什么钱就可以把自己穿戴得气质出众,七十多岁的时候他还很干净利索,走路飞快。那时照相中的范用的脸部轮廓分明,一副黑框眼镜赋予他坚定性格之外一丝独特的范用式的书卷气。天冷的时候出门,他最喜欢一条红色的围巾和一件红色的毛衣,他的个人着装风格与他本人一样往往非常简洁有力。那时侯的范用先生从身体到精神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因此我们在他以往的照片上、工作中和生活里看到的范用一如既往是那么亲切而又严谨。
可惜,不知不觉时光露出了它狰狞多变的面目。多年前,范用先生出门的时候摔了一跤,痊愈以后走路速度被迫放慢,再后来范用乐天派的老伴丁仙宝阿姨突然去世,如同生命激烈的鼓点突然哑声、停止,范用先生的心理遭受有生以来最严峻的考验,他已经停止对一个个好朋友的离世发出悲哀的共鸣,他的精神急转直下,他开始不再出门,也不再留意自己的仪表,虽然好几年前他已经写好了从出生开始的回忆录提纲,也已经整理甚至重新抄写了部分他与中国最优秀的作家艺术家长期往来的书信,但这一切仿佛如卡住的钟摆在经过漫长的摇摆后戛然中止……
如今范用先生固执地沉默不语,他的心智还活跃着吗?偶尔他会突然问我女儿田桑在哪里?二十多年前范用送田桑一套红色的衣服,很长时间里小小的女儿只肯坐红色的公交车,以便和她漂亮的红衣可以搭配。但现在范用好像在自觉地远离我们这些曾经受惠于他的人,我们好像再也找不到和他之间联系的桥梁,找不到博他一笑的语言,更看不到他心灵深处的活动。
面对范用先生躺着的背影,我再一次感到无助,我深知我们这些粗糙无知的人没有留下多少有价值的历史给后人,我们享受着现代化的生活,虚空且浅薄,我们的后代也许也将如此?但范用和他的朋友们却留下了如此丰富多彩的历史和创造,这段历史是如此复杂多变,令他们的感受和生活如同一座无比美丽深邃的宝藏,而我们唯一的责任在于让他们健康的时候可以说而且愿意说,如果有可能的话一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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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芳 编辑: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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