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希腊开始,哲学家们就在思考着“诗”究竟是在表达着什么,但这个问题始终没有答案。学者宗白华说,“诗歌比历史的记载更近于真理”,但也有人认为不应当将诗歌的高度置于真理的位置。
《诗人之舌》中集合了著名的英国诗人奥登有关诗歌、艺术、哲学和人生等话题的思想絮语。提起诗歌,奥登的见解有着独到之处,他认为,“很多人不喜欢诗歌,就像他们不喜欢正经八百的人,误以为诗歌总是关注永恒的真理”。
本文摘选自《诗人之舌》,经出版社授权推送。
01
诗人之舌
在众多对诗歌的定义中,“难忘的言语”是最简单的,至今仍然是最贴切的。这就是说,诗歌应该感染我们的情绪,或激发我们的智识,因为只有那些能够感染或激发我们的东西才是难以忘怀的,而刺激因素就是通过听觉传达的话语和节律,它们具有暗示和符咒般的魔力,我们不得不依从,就像我们在与密友交谈。
事实上,我们必须做出完全不同于掌握其他语言用法时的心智努力,每个单词都氤氲了层层暗示的光晕,犹如原子辐射贯穿整个时空的力线,这暗示最终形成了一切可能意义的总征象。但在其他语言用法里,我们应该严格抑制单词的暗示光晕,将其含义限定在词典中的某个特定解释。基于此,科学理论的阐述总是更适于阅读,而不是聆听。不过,就诗歌而言,如果一首技巧圆熟的诗歌听起来并不比读起来更动人的话,那它就算不得好诗。
所有的言语都有节奏,这是一切生物所仰赖的劳作与休憩交替运行的结果,也是我们习惯于强调重要之事的结果。而在所有的诗歌中,由诗人的个人价值观促成的节奏,与通过数代人的经历而塑形的语言惯性节奏之间,存在着一种张力关系。例如,英语倾向于穿插使用弱音节和重音节,传统的诗体形式包括五音步抑扬格诗行、六音步诗行或源自法国的亚历山大诗行。明喻和隐喻,不仅有意象或观念的隐喻,还有押韵、元音韵和头韵带来的听觉隐喻,都有助于进一步明晰、强化所描述经验的模式和内部关系。
事实上,诗歌之于散文,就好比代数之于算术,对单词的非诗意使用就是散文。诗人写的是个人或虚构的经历,但这些经历本身并不重要,直到它们耕耘于读者的内心。
从战场归来的士兵, 被占领城镇的破坏者。
士兵是谁,他属于哪个军团,他参加了什么战争……诸如此类经常被提及的问题,其实都不重要。士兵是你,或是我,抑或是邻人。只有当诗行照亮了我们自己的经历,让我们宛若亲历时—例如,我们亲眼目睹了郊区火车上一位股票经纪人的愁容—我们才会觉察到诗歌的重要意义。对一位诗人的检验是我们不仅会经常想起他的诗歌,而且会在各种不同的场合想到他的诗歌。
我们接着谈“难忘的言语”。何谓难忘?出生、死亡、至福异象、仇恨和忧怖的深渊、欲望的犒赏与痛苦、为非作歹之徒昂首阔步而安分守己者却要像母鸡一样痛苦地觅食、欢庆、地震、百无聊赖和庸人自扰的精神荒漠、黄金时代的如期而至或不可挽回、童年时代收获的满足和遭遇的恐惧、青春期感受到的大自然影响、成年后的绝望和智慧、被献祭的受害者、堕落至地狱、兼具毁灭和仁慈的母亲?是的,所有这些,但不仅仅是这些。我们记忆中的一切,无论多么琐碎—墙上的斑点、午餐时的笑谈、文字游戏—它们就像白鼬的舞蹈或乌鸦的冒险一样,都可以是诗歌的主题。
如果只把诗歌局限于生活中的重要经历的话,我们会对诗歌造成难以估量的伤害:
士兵的标杆已然倾圮,
如今少男少女都是成人,
任凭月光泻地流连
此地再无可铭记之事。
他们举行了王室婚礼。
所有朝臣恭祝他们喜乐。
马儿腾跃,舞者翩翩。
哦,先生,这太棒了。
而阳刚之气蕴藏于
阿德里亚,亚得里亚海。
这些例子,各有其合理性,对其中一个诗段的透彻理解,取决于对其他诗段的充分认识。
很多人不喜欢诗歌,就像他们不喜欢正经八百的人,误以为诗歌总是关注永恒的真理。
正如斯彭德先生所言,那些试图把诗歌推举到宝座上的人,只会把它束之高阁。诗歌不比人性更优越,也不比人性更糟糕。诗歌既深刻又浅薄,既老练又天真,既沉闷又诙谐,既污秽又坚贞。
尽管教育和印刷品得到了普及,但通常所说的“高雅”和“低俗”品味之间的鸿沟仍然存在,而且较之以往更加难以逾越。
工业革命打破了当时具有地方保守文化特质的农业社群,并将不断增长的人口分为两个阶级:一类是忙于工作但几乎没有闲暇的雇主和雇员;另一类是人数较少的股东,他们不工作、有闲暇,但没有责任或根基,因此全神贯注于自身。文学潮流顺势分叉,形成了两条溪流:一条为第一类人士提供补偿和解脱,另一条为第二类人士提供宗教和药品。诸如伯恩利和罗奇代尔之类的城镇里的文学,与19世纪90年代伦敦厅堂里高扬的“为艺术而艺术”,实为互补。
我们今天的情况并没有多大改观,即便从整体来看,人们拥有的闲暇和教育机会在增加。如果人人皆闲暇,未就业者就会打造出第二个雅典。
艺术可能是由个人创造的,而且他们的作品可能只被少数人欣赏,但这不一定意味着作品不够优秀。然而,一门普遍的艺术,只能是一个在同理心、价值感和愿景上团结一致的社群的产物;除了在这样一个社群里,艺术家不太可能把自己的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背后隐含了对知识分子的怀疑与攻击,其声势日益浩大。Punch漫画里随处可见他的身影,戴着眼镜,佝偻着背,一口大板牙;在一片牛羊悠然自得的风景里,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陪衬,而在纨绔子弟和曼妙佳人相互逐猎的客厅里,他只是一个代人受过的可怜虫。这种不讨喜的形象跨越了英吉利海峡,在不止一个国家里演绎为一种实际的形式,牛津的唯美主义者对此种现象一时半会儿的回避,似乎是一场幼稚的争吵。
如果我们仍然认为诗歌是值得创作与阅读的—若非如此,便应该立即把它们从课堂里驱逐出去—我们必须针对这些反对意见给出令人信服的回应,至少要做到自圆其说。
一个“普通”人会这样说:“回家后,我想陪伴妻儿,或莳花弄草。我想出去会会朋友,或开车兜风,而不是品读诗歌。我为何要去读诗呢?没有诗歌,生活照样精彩。”我们必须向他阐明实质,例如,每当他说了一个有趣的玩笑话,他便是在创作诗歌,因为诗歌的推动力之一就是好奇心,一种想要探究我们所思所感的意愿,恰如E. M. 福斯特所言,我的表达没有呈现之前,我的思考就未有结论;那种好奇心是人类唯一可以整天沉溺并且永不餍足的激情。
心理学家坚信,诗歌是一种神经官能症的症状,试图通过幻想来弥补未能满足的现实。恰恰相反,我们必须告诉他,幻想只是写作的开始。与心理学一样,诗歌是一场调和主客体矛盾的斗争,而且,由于心理真相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具体的语境,诗歌作为一种寓言的方式,是心理学唯一适宜的媒介。
宣传者,无论是道德的还是政治的,都鼓吹作者应该运用自己对话语的操控力去说服人们采取特定的行动,而不是坐视不理。不过,诗歌并不是告诉人们应该做什么,而是扩展我们对善与恶的认知;它也许让行动的必要性变得更为迫切,让行动的本质更为显见,但这只是为了引导我们走向一种境界,以便做出合乎理性和道德的选择。
在编辑选集时,我们需要考虑这些因素。首先,我们必须克服人们的偏见,诗歌并非只能陶冶情操,而是可以迎合各个层次的思想观念。我们不想一直阅读“伟大”的诗歌,一本好的选集应该包含适宜各种心绪的诗歌。其次,我们必须消除人们的误解,诗歌绝不仅仅是逃避现实。我们有时候确实需要某种程度的逃避,就像我们需要食物和睡眠一样,作为“逃遁之地”的诗歌必然永远存在。但是,我们不能给人们一种假象,仿佛诗歌不曾自娱自乐,或者它对世界的晦暗并不在意。最后,我们必须向那些想要在诗歌中翻拣信息要点和寻找生活指示的人证明,他们犯了错,因为诗歌或许具有启发性,却不会发号施令。
在一本主要面向中小学生群体的选集中,我们还应该进一步做出限定。我们选入的诗歌,虽然可能会涉及成年人的经历,但并不需要学生们理解这些经历本身。例如,若是把多恩的爱情诗或霍普金斯的神秘诗收录进来的话,那绝对是愚蠢之举。
同时,务必谨记,每个孩子的个体差异很大,既要考虑到优秀的或早慧的孩子,也要兼顾后进生。此外,尽管孩子阅读诗歌的体验很可能完全不同于成年人,但请相信,他们的感受同样真切可贵。
再者,既然现如今的古典文学教育已经日渐式微,过去由拉丁语和希腊语课程承担的语言系统训练工作,大部分都成了英语教师的职责,那么所选的诗篇便应该包括那些需要深刻理解力的作品,或是能够为韵律学习提供范本的作品。
至于诗歌的编排方式,经过一番思量,我们决定按照字母顺序排列,并不标注作者信息。依我们所见,如果想要避免将诗歌看成一种陈列在游客云集的博物馆里的僵死之物、一种需要保存和模仿的文化传统,而看到它是一种自在的鲜活之物,那么最有效、最直接的做法应该是秉持开放的态度,打破煊赫声名和文学影响的偏见,避免人类活动的初始印象的影响,不为创作时代所累,也不受主题思想所限。当然,就考核而言,历史背景的学习仍然是有价值的,也是必要的。
02
诗歌、诗人与品味
百分之百的硬汉、经验老到的医生,以及某类社会改革家,他们都轻视诗歌。第一类人觉得读诗未免显得娘娘腔,第二类人认为这是一种幼稚且神经质的逃避方式,而在第三类人看来,这无异于在焚烧的罗马城操琴。作为一位诗人,我当然有兴趣说服人们购买诗歌作品,因此我将尝试回应这些负面看法。
回应第一类人很简单。我只消问问他是否知道那首关于格洛斯特夫人的诗便可。他反对诗歌,主要是不良教育的后果。学校的老师,恐怕还有很多理应对诗歌有更充分了解的人,都认为真正的诗歌只与高雅的生活有关,或者说,是一些擅长乱扣帽子的自命不凡之辈所谓的“更高层次的生活”。显然,这不是事实。诗歌的主要内容和处理方式,就像人的性格一样丰富多彩。诗歌确实涉及宇宙的奥秘—即使是头脑最冷静的商人有时也会思忖“我为什么在这里”,尽管可能是在流感康复期才会这么想—但诗歌同样涉及席间的笑谈或眼前女士的面容。
盖上她的面庞,我双眼迷蒙。她红颜薄命。
这是诗歌。下面这段也是诗歌—
一大早,还是凌晨三点半
它们全被点亮,犹如圣诞树。
丽儿起身准备上床睡觉,
又抽了下鼻子,倒下死翘翘。
同样,这也是诗歌—
而阳刚之气蕴藏于
阿德里亚,亚得里亚海。
有庄严的诗,也有轻松的诗;有喜剧诗,也有严肃诗;有纯洁的诗,也有下流的诗。如果说你只喜欢其中的某一种,这就好比“我只喜欢执事长”,或“我唯一需要的人就是酒吧女招待”。要真正欣赏执事长,你必须认识一些酒吧女招待,反之亦然。这个道理也适用于诗歌。
医生和社会改革家是更为棘手的反对者。我把他们放在一起回应,因为他们的批评都引出了艺术活动的本质。医生的论点大致是这样的:“我的诊疗室里有太多这类艺术家了,我知道自己的言下之意。他们的健康状况普遍糟糕,他们的精神状态完全不稳定,他们的私生活上不了台面,而且他们从不会付钱给我。看看荷马吧,像蝙蝠一样眼瞎。看看维庸吧,一个十足的骗子。看看普鲁斯特吧,他有哮喘,还是一个典型的恋母病例。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他完全正确。事实上,我们应当注意到,所有聪明的人,即便是那位伟大的医生,都是孩童时期心理冲突的产物,多多少少都带有一些神经官能症的特质。我相当怀疑,如果这个世界仅仅由心理状态完美的人组成的话,那么我们很可能仍然在丛林中过着餐风沐雨的生活。不过,我现在要讨论的重点是艺术家。当陷入情绪的困境或危机时,我们可以做三件事:我们可以假装并不在场,也就是说,我们可能变得意志薄弱或者干脆病倒了;我们可以假装困境或危机并不存在,也就是说,我们可能陷入白日梦;我们可以仔细地观察它,尝试去理解它,去领悟圈套的机制。艺术是后两者的结合,这其中有逃避的成分,也有科学的成分;与我们通常所说的科学不同的是,艺术关涉的对象是另一套数据整合方式。
因此,艺术的前半部分是感知。艺术家是这样一类人,他可以站在一旁打量,甚至可以站在自身外部去观察自己的白日梦。
艺术的后半部分是述说。你随便逮住一位艺术家问问,我相信每一位艺术家都会承认他的创作是为了“赚点钱和取悦朋友”。
他是密探和长舌妇的结合体;他既是双眼盯牢旅店卧房钥匙孔的女仆,也是小教士的妻子;他是走进客厅的小男孩,可以说“我看见圣彼得在大厅里”,也可以说“我看见埃玛姨妈在洗澡,没有戴假发”。
基于此,医生错了。如果艺术家在某些时候让我们有所逃避的话,我们应该心存感激,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需要一定程度的逃避,正如我们需要睡眠一样;但与此同时,艺术家还述说了一些真相,而我们由于忙碌或羞愧,并没有看清这些真相。
社会改革家也错了。当一位艺术家将贫民窟、疾病或地狱述诸笔端的时候,他确实隐隐地希望这些东西存在,因为它们是他的素材,这就好比牙医盼望人们有一口烂牙。你很难指望他会成为一位优秀的政客,但你可以善加利用他写的东西,用他述说的真相来巩固自己的观点,也可以用来在闲暇时刻消遣。毕竟,埃玛姨妈可能会买一些生发剂。
我还想谈两点:首先,诗歌与其他艺术的区别;其次,如何区分好诗和坏诗。第一点是常规话题,第二点更重要。我认为诗歌和散文之间并没有泾渭分明的区别。“纯粹”的诗歌,在我看来,字斟句酌只是为了情感意义,无关任何逻辑意义,而散文的情况恰恰相反。实际上,世间并不存在“纯粹”的诗歌或散文,就像自然界里没有绝对纯净的物质;即便真的存在“纯粹”的诗歌或散文,也无法阅读,这跟纯净的化学物质无法发生反应是一样的情况。你能说出的,无非是—
唱一首六便士的歌,
塞满了黑麦的口袋。
这两行接近我们所说的“纯粹”的诗歌,以及—
这张桌子六英尺长。
这接近“纯粹”的散文,但它们之间还有各种难以归类的形式。
至于品味,最终取决于每一个具体的读者。每个读者和每个年龄阶段的人都会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拥有独立的品味,但历史让我们保持谦逊。只有一条通行的法则,那就是真诚,这很容易说出口,但很难完全做到。承认自己在不同的境况之下喜欢不同类型的诗歌,如果你真的喜欢埃拉·惠勒·威尔科克斯而不是莎士比亚,那就坦然承认吧。有些人永远不可能成为诗人,因为他们碰巧对语言、对艺术的述说没有任何真正的兴趣,换言之,他们对诗歌并不真的感兴趣。
另一些人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题材缺乏兴趣,也就是说,在感知的部分出了问题。然而,在任何一门艺术中,导致糟糕后果的最常见因素在于,艺术家虽然对某个题材很有兴趣,却假装对另一个题材饶有兴味。好艺术的奥秘与好生活的诀窍是一样的;找出你的兴趣所在,无论它多么奇怪、琐碎、艰巨、令人震惊或让人振奋,你都要认真地对待,因为这就是你能处理好的一切。
事实上,“按需分配,各尽所能”。就我个人而言,我想写但没有能力写的一类诗是“用普通人的语言书写智者的沉思”。
本文摘编自
《诗人之舌》
作者: [英] W.H.奥登
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品方: 明室Lucida
副标题: 奥登文选
译者: 蔡海燕
出版年: 20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