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5岁的作者黑桃选择打破社会时钟的限制,来到上海开出租车,自由自在地尝试自己想做的工作。与他而言:上海是一个动态的城市,似乎永不停歇。上海成为一辆行驶着的出租车,一个任由千千万万小人物轮番上阵、即兴出演故事主角的大舞台。在每天的工作中,黑桃邂逅了形形色色的乘客,在前往随机的目的地的旅途中,双方的每一段对话,每一段或令人感慨或出人意料的插曲,都向读者揭开了这座城市的不同面相。
正如作者所感慨的那样:有灯火辉煌的上海,也有接地气的上海;有现代化的上海,也有民国风貌的上海;有国际化的上海,又有本土气息的上海。而在这些不同的上海背后,是一位位有血有泪、有人情味、有温度、有故事的乘客。在看似不长的旅途中,双方卸下面具,看似匆匆的过客留下了值得回味的故事。在每天出车之际,作者也期待一种未知:我将遇见怎样的乘客,我们又将去往哪里?这种不确定性成为黑桃的期待,而上海与这座城市的乘客往往也不会令他失望。
上海街头,形形色色的出租车
澎湃新闻:谈到出租车司机,人们往往将其视作一种动态的、一直在路上的职业。与坐班工作不同, 出租车司机的工作伴随着空间的变化、需要遇到不同的顾客,前往随机的目的地。在您看来,这份工作是否带有一定的新鲜感和随机性?
黑桃:我曾经的搭档,比我大十多岁,大部分时间在老家生活,适应不了城市生活尤其是上海这样的城市,所以在上海开车对他来说压力很大。开了一个月后,每次出车都成了他的一种负担,最后不得不放弃;而我喜欢开车这活儿,工作起来也毫无障碍。更重要的,是每天遇到的乘客都是新的(回头客极少,只有两个,是分别在两座写字楼下守株待兔遇到的),所以这种新鲜感让我充满期待。我在自序里这样写道:有趣之处正是在这种确定不与确定之间——确定的是,这一天我要出车,会到一些地方,遇见二三十个乘客;不确定的是,具体会去哪里,遇见的乘客都是什么样的人。就像抓鱼摸虾,就像开启盲盒,就像到一个陌生的餐厅吃饭,就像打开一本没看过的书,有诸多期待,而它往往也不会令我失望。
澎湃新闻:本书中记录了您与许多乘客的对话,在某种意义上这既是司机与乘客之间的对话,也是两个陌生人之间的对话。某些乘客甚至愿意和您分享一些较为私人的故事,为什么司机与乘客之间会存在这种看似若有似无、却又可以分享亲密故事的关系?
黑桃:我想,首先是乘客自己有分享欲,毕竟每个人都有表达自己的需求,需要在情感或情绪上有一个出口,再加上二者只是短暂相逢,乘客说出Ta的故事,就相当于对着“树洞”倾诉,表达起来会更没有挂碍。当然,这种把我视作树洞的倾诉,也并没有很多。
澎湃新闻:书中关于一对东北情侣找寻夜市无果的故事令我印象深刻。现在在网上有这么一种声音: 存在着好多个的上海,某些网络媒体上风光的、时髦的上海;普通人生活的、小市民的上海;以及某些人记忆中的,已经不复存在的上海。在您穿梭在这座城市的过程中,是否也感受到这些不同的上海?
黑桃:是的,能够感受到不同的上海。这是一座巨大的丰富的城市,不同层次、不同年龄的几乎所有人都能找到他理想的生态,有灯火辉煌的上海,也有接地气的上海;有现代化的上海,也有民国风貌的上海;有国际化的上海,又有本土气息的上海。休息的时候我也会到大学校园里转转,复旦、同济、华东师大等,我喜欢感受不同的上海,不同的氛围。这是共同概念里的上海。每个人也都有它亲身经历的上海,比如我本人,最早是住在郊外的村子,租户多是附近工厂的务工者,所以除了每日穿梭的那个高大上的上海,我还知道在存着这一个农村的上海,偏僻、环境差,感觉被现代化、城市化远远抛在身后“荒芜之地”。
澎湃新闻:书中“跟乘客打太极”的一章记录了您遇上各种各样乘客的故事,其中的一些乘客的行为着实令人不快。如果我们将出租车司机定义为服务型行业,那么某些乘客对司机的不友善行为也折射出他对于陌生人的态度。但司机至少拥有某种程度上的控制权,能决定是否终止服务。在您看来,我们如何更好地保护服务型工作人员的尊严?
黑桃:一方面出租车司机需要圆润、温和一些,尽量避免跟乘客形成一种剑拔弩张的紧张、对抗关系,一方面也需要制度的保障,出租车、网约车公司应该平等地看待司乘关系、相对中立地处理二者之间的矛盾与争执,不能和稀泥,让不该承担全部或大部分责任的人吃亏。就我个人来说,遇到再过分的乘客,我也没有选择“终止服务”,虽然个别人的行为配得上被我赶下车去。
澎湃新闻:与上一个问题对应的,是许多司机不愿意接特定客人:例如身体有残疾的、年长的、怀孕的等等......您在书中写到自己很乐意接载这些乘客,那么在您看来,为什么司机会特意规避某些乘客?这背后是否存在某种得失的计算?
黑桃:那必定是因为某些司机觉得这样的乘客比较麻烦,为了避免哪怕小小的麻烦,他们也会挑客、拒载,比如载到怀孕的乘客、老年乘客,不能开得太快耽误时间,有时候有需要送到住宅楼下等。我乐于接送这些乘客,是因为我觉得出租车就应该无差别地对待乘客,这也是行业规则。恰似过路口总有行人或电动车闯红灯,并不能是每个人都是按照规则来的,闯红灯的汽车少,是因为规则更能约束它。
澎湃新闻:根据许多司机的描述,出租车司机是一项极其需要“耐力”的工作:长时间的久坐工作、忍受饥饿和不能上厕所的难受、需要精神保持高度集中应对交通状况,您是否认同这种说法?
黑桃:我认同,这个工作对身体素质的要求比较高,不但要熬时间,还要能够耐烦,上一个问题中那些挑客的司机就不怎么耐烦,当然耐烦并不是稀缺的品质,大部分从业人员都能做到吧。
澎湃新闻:在书中记录了您与一位八旬老人的故事,对方称呼您为“先生”,而非“师傅”或“驾驶员”。在您看来,不同的称呼背后传递出怎样的情绪和态度?
黑桃: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的情绪和态度,只是从称呼能简单判断出,对方是港台人或久居海外的华人。有的人叫我驾驶员,我觉得就不如叫我师傅更亲切,一个搓澡工,肯定也是喜欢被叫做师傅的,肯定也不希望客人喊他搓澡工,总是差了点意思——这些是我的个人感受。
澎湃新闻:书中提到一个女孩说到,尽管在上海没有买房,但她最喜欢和前男友在高架上兜圈,看车辆熙熙攘攘、灯火明明灭灭。对您而言,上海是否也是一座不局限于某处的,流动的城市?
黑桃:上海也有安静的时刻,但基本上是动态的,是蓬勃、昂扬,升腾着欲望的。来上海的游客,多数人是想看它的车水马龙,它的繁华和热闹,我觉得这一点是上海的底色。而在上海工作、生活的人,会看到它的更多面相,从而有更丰富、细腻的感受。
澎湃新闻:您在书的后记提到了太平洋百货在2023年终止营业的新闻,您提到是形形色色的乘客向您揭开了上海的历史画卷,上海这座城市不断变化着,但城市中人与人之间仍然有着淡淡的温情。您是否愿意分享一个您在上海开出租期间,让您印象深刻的故事?
黑桃:有一个小插曲,不是发生在我上班期间,而是我休息的时候,就在太平洋百货旁边的公园里。一位清瘦矍铄的拉二胡的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时而闭目颔首,时而摇头晃脑,从他那面带微笑、十分陶醉的神情里,很容易看出他对音乐的无限喜爱。不知道他拉的是什么曲子,只能以如泣如诉来形容,那曲子在我听来悠扬婉转,一如天籁。本以为老人是个退休的演奏家,待他一曲奏毕,我上前攀谈,才得知音乐仅是他的爱好。老人为我又拉了一曲欢快的《赛马》,随后收拾东西离开,我心里充满幸福,觉得幸运极了。
《我在上海开出租》;作者:黑桃;广东人民出版社;2024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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