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好,这里是「星期天文学」。也许有读者还记得这个名字,它初创于2016年,是凤凰网读书最早的文学专栏之一。这几年,我们与网络环境相伴共生,有感于其自由开放,也意识到文字载体的不易,和文学共同体的珍稀。
接下来的日子里,「星期天文学」将以一种“细水长流”的方式,为纯文学爱好者设宴。这里推荐的小说家,年轻而富有才华,是新文学的旗手,他们持续而毫不功利的写作,值得我们多花一点时间,也补缀、延展了我们的时间。
「星期天文学」第23辑,嘉宾是青年作家郑在欢。《雪春秋》是郑在欢的首部长篇小说,写大雪、春蓝、秋容三个作为“打工人二代“的女性,三十年的成长之路。她们都有着各自的童年、家庭创伤,为了逃离家乡,逃离生来仿佛注定的命运,她们去往城市,成为新的打工者……
下文为《雪春秋》中 “雪”的故事的节选。
1990年生于河南驻马店,长居北京。著有《驻马店伤心故事集》《今夜通宵杀敌》《团圆总在离散前》等作品。标志的幽默语言,鲜活的故事素材,让他的小说好笑又好哭,并且极其好玩。
雪春秋
文 | 郑在欢
这是一个人过得又一个年。莫名其妙,怎么就和孤独交上了朋友,连孤独这个词都是新学的,刚知道孤独,就知道自己是孤独的。我很孤独。他说。说完他们就上了床。以前她都是用孤单,用方言说起来像是“孤胆”,一个人怪“孤胆”得慌,她常这样说。看了几场电影之后,她了解到“孤胆”多用在男人身上:“孤胆英雄”、“孤胆枪手”、“孤胆特工”,各种“孤胆”,银幕上却打得热闹。电影也是跟他去看的,第二次,看完《孤胆特工》之后,他说,我很孤独。于是就从了他。她觉得这个说法很好,天然带着伤感,孤单还有些不甘,“一个人怪孤单得慌”,还是想找到别人;我很孤独,是认命的说法,虽然这句话说完抱得比任何时候都紧,但也只是那么一会儿,一旦分开,孤独就像衣服一样被穿到身上,甚至衣服还没穿完,就知道孤独回来了。也许孤独是内衣,总得穿着。从那以后,不再说孤单,而说孤独。她清楚地知道身上正穿着什么。
电影 《天注定 》
我只能呆一会儿。每次来都是这样。刚开始以为只是工作,后来在餐厅碰到,他才被迫摊牌。为什么不能找个别的餐厅呢。她说,这恐怕是唯一能提的要求了。第一次去这家餐厅,是和莉莉跟他,后来莉莉走了,变成她跟他,没想到,他也会带妻儿来。他看起来可一点儿都不孤独,如果和家人在一起还孤独,那世界上还有不孤独的人吗。第一反应是离开,如果他真的孤独,就让他孤独到死吧。他示爱的能力跟表达孤独的感染力一样出色。给我点时间,我会解决。他是跪在床上说的。那一瞬,她信了他,只是那一瞬。后来,宁愿他不来呆这一会儿,尤其是过年这天,她根本没有要求,连短信都没发,他还是来呆了一会儿,似乎这一会儿有多紧凑,就代表有多在乎。
她光着身子,站在窗口往下看。穿好衣服的他从门洞里走出来,一贯的深色西装,平整,利落。她能想象他的妻子在家熨衣服的样子,孩子在地毯上玩,熨斗抹平褶皱,她会细心地绕过纽扣,也许还要翻出口袋来熨。她一定习惯了一丝不苟的生活,她会想到他在外面这么乱吗?肯定不会。他还要把她“解决”掉,更想不到了吧。世上大多事只能遇到,而不是想到,从这一点来说,大家算是一样的人。他摁响了车钥匙,她拉上窗帘。茶几上堆着他拿来的新年礼物,已经没了立刻去拆的兴趣。有一个红包,很鼓,这算是一种情调吧,以往都是打卡里的。她剥掉封皮,没数,扔到抽屉里。
电影《非诚勿扰 》
一开始,他找她仅仅是谈论莉莉。跟我说说莉莉吧,他说,她很少跟我讲心事。她觉得奇怪,他们是一对,莉莉不跟他说心里话,还会跟谁说呢。在一起之后,她也没有跟他讲过心事。他问她家里都有什么人,她告诉他有父亲母亲和一个妹妹,还有爷爷奶奶,只是没说母亲是继母,妹妹已嫁作人妇,爷爷奶奶也远走他乡。起初是怕说了被他笑话,后来是怕说了被他轻视。你爸还好吗?他有时会表达关心,他是干什么的。他挺好的,在做生意。只能干巴巴地这么回答,他也就没了再聊下去的兴致。或许莉莉也是这样,所以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老实说,大雪也所知有限,所能分享的仅仅是那一个醉酒的晚上,很快就交代完了。此后他再来,也没有更多可以奉献的了。在商场临街的咖啡厅,他以购买化妆品为名约她出来,坐在一起谈论莉莉的那半个小时,往往被燥抑的沉默切割成无数小段。谈及莉莉,更像是在猜莉莉:她儿时是不是总被人欺负,以至于现在特别会讨好人;她是不是喜欢上了不喜欢她的人,以至于总是心不在焉;她是不是有抑郁症,以至于笑起来也透着哭腔……大多猜测由他提出,她负责说是或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她总替莉莉否决,面对进一步的追问,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她觉得对不起杯中的咖啡,什么都不能提供,还总是败他的兴。可他还是会来。柜上的同事起了议论,大雪,他肯定看上你了,以后做了富婆,可别忘了照顾我们生意啊。她红着脸否认,不是,不是,肯定不是。再见到他,忍不住不往那方面想,沉默因此也就更可怕了,怕沉默太久,磨平了兴致。有一天,她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莉莉:她有个姐姐,为了让她上大学很早就嫁了人;她父亲脾气很坏,小时候总打她,打她母亲;她母亲改嫁了,不知道嫁去了哪里;莉莉一直想去找她;她姐姐有一天在深圳的街头见到了母亲,但很快就错过了,甚至不能确定那是不是母亲;莉莉知道后,就决定去找她……讲完之后,大雪也有些惊讶,竟然编得那么顺畅,那么曲折,好像不是编出来的,而是一直就存在于脑中的某个角落,只是找到了头,顺手将其扯了出来。沉默延续了一小会儿,他抓过她的手说,你全都知道,为什么现在才说。她努力将手从他手中挣脱,复又握住他的手说,我怕你难过。说完,她率先有了泪光。
《阳光姐妹淘》
一连几天,他没再来。或许他也会像莉莉一样消失。莉莉和他,大雪都不了解,却总是不受控制地被他们吸引。好几次,手指停留在他的电话号码上,迟迟按不下去。一天晚上,照例耗尽了精力才睡,迷糊之中,电话响了,她一跃而起,屏幕上却是莉莉的名字。她犹豫了一下,接通。莉莉快乐地向她问好,问她前些天打电话有什么事。她卡住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说,没事。后又补充道,就是想知道你好不好。
挺好的。莉莉说,我就是想一个人呆呆。
那你还会回来吗?
回杭州吗?不知道。看我心情吧。
挂了电话,她琢磨了一会儿莉莉的心情,实在琢磨不透,就睡了过去。几乎做了一夜的梦,醒来时又累又怕,尽是些噩梦,最坏的一个,是说出了一支香水的底价。事实上,她并不知道商品的底价,专柜都是直营的,没有进货价一说,可她还是说了出来。她说了出来,并感到后怕。来到柜上,才发现忘了化妆,于是只能去厕所补。快下班时,他又来了,邀请她去看一部新上映的电影。她以为莉莉给他打过电话了,可是一直没办法问出口。电影演的什么全然不知,只记得一直有枪声。散场后,他开车送她回家。她不想让他知道家在哪里,让他在很远的地方停了车。他从车窗探出头来,对她说谢谢。她问他谢她什么。他停了一会儿,说谢谢你说了莉莉的事,她接了我的电话,不过没有说她母亲的事。大雪站在马路边上,一只脚悬空在路牙子上,生出一阵置身于悬崖之上的错觉。她把脚收回来,扶住了路灯。我也没问,他说,我给她打了些钱,算是支持她吧。
三天之后,他又来,带她去看了第二场电影。一周之后,她辞了职,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踏足这个商场,虽然她的主要消遣变成了逛商场,虽然这是离家最近的商场。
孤独就是这么来的,孤独像被爷爷精心修剪过的黄瓜秧子,实打实地缠住了她。黄瓜秧子。黄瓜秧子。她不断想到爷爷繁荣的菜地,老人家不辞昼夜地修、剪,只留下最粗壮的那些。人不慌怎么活?这是爷爷对休息的态度。休息是罪恶的,她从小就知道,劝爷爷休息,更像是撒娇,她知道老头是不会休息的,烟一掐灭,他就又开始干活儿了。慌,是爷爷对干活儿的态度,这是正在失传的方言,老人家管挣钱叫慌钱,慌两个儿——就是挣点钱,又是慌,又是两个儿,多不易啊。年轻人不会这么说了,年轻人总是轻描淡写:出去弄点钱花。弄来钱,然后花掉,年轻人重钱不重慌。现在,不用慌,钱就来了,这让她心慌。看来爷爷是对的,心和身体,总有一个得慌着。不上班加重了心慌,心慌加重了孤独,只有等他出现,被他剥掉衣裳。他总是抱得很紧。菜园子。黄瓜秧子抱死了木架,白色的茸毛在阳光下纤毫毕现,木架上的树枝早已枯朽,表皮干裂、斑驳,一如爷爷粗黑的双手。忍不住打颤,勒令自己别再去想。我太喜欢你了,他说。一连说好几次,把她抱得更紧了。她也抱紧了他,她相信这话不会有假,但也知道真不了多久。在餐厅撞破之后,更知道了。不再说什么你别走了、明天再走吧之类的蠢话,不过有时候还是会问:到底什么时候解决?并没有寄多大希望,更像是撒娇和恶作剧,就像在田埂上劝爷爷休息一样,知道这些话是没有意义的,但还是要说。我会解决的,一定会。他信誓旦旦地打保票。她基本是不信的,不过个别时候,还是会信,源自无意中的一次发现,信的时候,特别欣喜,特别满足。那是一种新感觉,周身充盈着轻盈的浮力,好像正被什么慢慢抬起来。这种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极不容易获取,所以只能更为频繁地去问。她知道这只会让回答更敷衍,更难以取信,可没办法,她上了瘾。
电影《李米的猜想 》
大把大把的时间,不知用来干嘛,大把大把的钱,不舍得花。后来发现窍门,用大把大把的钱去花费大把大把的时间。一开始,花钱总是心慌,第一双好鞋早就扔了,可还是总想到它,拥有它时的欣喜和心慌一直伴随着拥有这件事。她痛恨自己没出息,什么时候才能只有欣喜而不心慌呢?答案是买更多。心渐渐不慌了,可欣喜似乎也随之淡去。买那么多漂亮东西回来,却只能展示给卖东西的人看,售货员的恭维她再熟悉不过,因此感觉不到丝毫快乐。她也学着莉莉拉上窗帘看电影,那台投影都是她留下的,还有许多碟片,多是说外国话的片子,往往看不到十分钟就开始犯困,又总被枪声和争吵惊醒。也不怎么给二雪打电话了,她有了第二个孩子,总是忙忙叨叨,在电话里骂孩子,骂阿方,终于清净下来,又开始抱怨阿方,抱怨阿方的父母。刚开始,她还能同仇敌忾,后来总被她弄得心烦。她知道二雪是真的烦,所以才能把烦通过电话传达到这边,安慰与劝说起不到一点作用,二雪自有一套道理。她的话并不能改变她分毫,二雪想要的仅仅是让她站在自己这边,和她一起生气,一起骂。二雪频繁提到离婚,提到要来找她,这也让她不知如何应对。她曾经热切地期盼她来,现在却害怕了。她没有跟二雪说自己的事,也怕她过来撞破自己,只能支支吾吾地搪塞她,不断把时间往后支:等给你安排好工作再来,等孩子断奶了再来……再也找不到借口,开始怕接她的电话。几个月前,她拜托光辉去了一趟姑姑家,先是要到姑姑的电话,继而要到了爷爷的电话。跟爷爷也没什么好聊的,他闷声闷气的,问一句你吃饭了没,就再也没话了。她呢,也只能表达关心,别太累,要注意休息,这些对于他只是废话,就像他总问,你吃饭了没,也是废话。他和奶奶在温州,他骑一辆三轮车收废品,奶奶背一个编织袋捡废品。她不想跟奶奶说话,嘱咐爷爷不要让她知道。爷爷闷声闷气地答应了。有一次打电话奶奶刚好在旁边,问他谁来的电话,爷爷不善撒谎,很快露了馅。她被迫承受奶奶咄咄逼人的审问与叮嘱:你在哪?你挣多少钱?你可别把钱给你爸!你把钱寄过来,我帮你保管……除了真的没有把钱给父亲,别的事一概撒了谎。她寄了一些钱过去,让她给爷爷买点好吃的和好穿的。她知道这也是废话,她根本不会照办。也没办法直接把钱给爷爷,他不会花给自己,只会悉数交给奶奶。如果只有爷爷一个该多好啊,她忍不住这样想,这样就可以把他接到身边来了。爷爷不会制造任何麻烦,带着奶奶,就不一定了。望着满屋子的精美用度,她不免羞愧,爷爷的恩情,似乎永远报不了了。实在无聊,她去拆茶几上的新年礼物,一条围巾,一盒燕窝,还有一桶茶叶。西湖龙井,这是好茶。她穿上衣服,打给爷爷,爷,新年好啊,没事儿,给你拜个年。明天不要出门了,我去看你。
挂了电话,她开始收拾行李,把龙井和燕窝一并放了进去。
本文摘选自
《雪春秋》
作者: 郑在欢
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2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