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爱秦少游|为生命中的不可能而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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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爱秦少游|为生命中的不可能而恸哭

人人都爱秦少游|为生命中的不可能而恸哭

王国维认为,秦观词作的好处,在于能以境胜,把自己的心情移到景物上,创造“有我之境”。《蒿庵词话》中也说:“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之词,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词境通常由外物而感心。在秦观这里,境却源于内心感染,是心给外物蒙上了迷离诸色。他用他那颗敏感而伤痛的心,以横溢的才华,创造了一个独有的美学空间。

——王这么《为生命中的不可能而恸哭》

∆本文摘选自《大宋河山可骑驴》,

经出品方授权推送。

为生命中的不可能而恸哭

文 |王这么

01 他们最好的时光

人人都爱秦少游。

秦观,字少游,自出道起,其文赋就被苏东坡夸为“有屈、宋之才”,诗词则有王安石赞曰:“清新婉丽,鲍、谢似之。”可与鲍照、谢朓相比,这在唐宋时期是极高评价了。直率的黄庭坚更不嫌溢美:“国士无双。”少游之美名,遂四海沸扬。

少游老家在江苏高邮,父祖为小官,十五岁时父亲去世,家境变差,仍读书不辍,特好钻研兵法,锐气飞扬的年轻人,专爱指点江山。成年后娶妻徐氏,是家乡一位富商之女。老丈人不差钱,就想找个书香门第结亲家。少游的经济因此宽裕了些,可以专心备考。可惜,自二十九岁开始,接连两次都没考中进士。这中间的缘由,时也,运也,且不说了。

秦少游可不是迂腐的人,他痛定思痛,决定另辟蹊径。也就是找人举荐,这是唐宋科举公开的秘密。秦少游不愧为秦少游,他自信满满,竟然直奔文豪苏轼而去。苏轼一读这陌生毛头小子的文章,拍案称绝。只可惜他当时还在政治上的落难期,便写信向虽退居二线,但仍是当政新党精神领袖的王安石力荐,同时又力劝少游:“以你之才,千万不要放弃啊!

流年大吉,这一次,他果然高中了进士。三十七岁,为时未晚,又恰恰赶上好时光,第二年就是太皇太后听政,司马光上台,日月变新天。苏东坡躬逢其盛,数月内官职扶摇而上,大得重用,不忘了拉一把秦观。秦观遂任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预修《神宗实录》,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并称“苏门四学士”。

这是他们最好的时光。大家都在京城,春风得意,友朋相呼,成就文坛盛景:“一文一诗出,人争传诵之,纸价为高。”只有秦观,有时候不太开心。为啥呢?他是苏轼的死党嘛,死党者,心性相投也。很不幸,苏轼那不合时宜的毛病,他也有。两人站在朝堂上,慷慨陈词,活似并列的一对笨蛋。

他认为,王安石的变法有可取之处,只是执行方式不对,才事与愿违。司马光废尽新法,实在矫枉过正。然后,他又提出自己的一揽子改革方案,完全不理会当今执政者——太皇太后,平生最恨变祖宗家法。

把新党赶出朝廷的元祐党人,今之“君子”们,上台后,又分成三派——洛、蜀、朔,以政见乃至个人品位不同,互相攻伐起来。三党分别以党魁籍贯命名,苏东坡先生便算蜀党领袖。秦少游“旧党”的帽子刚沾光戴上,现在又义不容辞地被划进了蜀党。

有了新党争,秦少游这个官当得也不安稳,时不时被人下个绊子,告他行为不检、品德败坏之类。他也是,烟花巷跑得太勤了吧,事后还要写词留念。

∆ 秦观 《摩诘辋川图跋》,纸本 25.2x39.4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 秦观 《摩诘辋川图跋》,纸本 25.2x39.4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他又缺钱花。京城居,大不易,搬进东京城(今河南开封),日常花费肯定要上去,家口又多,竟然落到向人诉苦:全家近来几天都喝稀饭——话虽如此,北宋官员俸禄为历代最丰,外加各种补贴,夫人又是富家女,好歹带点娘家钱来吧!少游你竟然能穷成这样?

说起来都是些琐屑烦恼,大局还是好的,可人生意气消磨,不也就在这虫啮之中吗?随年岁增长,秦少游是一天比一天落寞,更“纵情不检”了。直到哲宗亲政,绍圣元年(1094年)开始,朝廷再次大清洗,他被当成旧党之一员,赶出了京城,开始了贬谪之旅。

有句话叫祸不单行。人倒霉,就会一路倒霉。还有句话叫“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般无情”。现在秦少游就是一片倒霉的秋叶,先被贬至杭州,未至再被贬处州(今浙江丽水),处州又添新罪数桩,改郴州、横州、雷州……离京城越来越远,路途越来越艰险,一直被赶到了传说中的“死地”岭南。

这就叫痛打落水狗,打不死,也要整得你灰心丧志,肚皮朝上。亲朋好友齐落难,一片愁云惨雾中,秦少游的悲苦,却又更深些。和苏轼、黄庭坚等朋友相比,他缺少斗争的经验,亦少有苦中作乐的豁达,不太会在人生困境中自我排解,反而有点钻牛角尖的性格。后半生基本上在贬谪中度过,这种日子,于这风流狂荡又志存高远的才子,他受得了吗?他怎么受得了的?

02 古之伤心人

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首词写于贬地郴州。少游死后,苏东坡将自己最激赏的末二句写在扇面上,反复吟叹,伤感地说:“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东坡说这话时刚从海南回来,离自己的溘然长逝之日,也就一年时间了。时间真是让人凄怆。第一次见到秦观,他还是风华正茂、漂亮高大的一个帅哥。东坡自己,也才中年。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也提到:“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

这是少游内心世界的一次大崩溃。笼罩在痛苦绝望中,望不见前程,看不到退路。从凄婉变为凄厉,作不祥之音。

王国维认为,秦观词作的好处,在于能以境胜,把自己的心情移到景物上,创造“有我之境”。《蒿庵词话》中也说:“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之词,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

词境通常由外物而感心。在秦观这里,境却源于内心感染,是心给外物蒙上了迷离诸色。他用他那颗敏感而伤痛的心,以横溢的才华,创造了一个独有的美学空间。如果具象化,可以用他的一句词来代表:“飞红万点愁如海。”细雨落花非常温柔,寒意却慢慢渗进骨头里,感觉到了酸楚时已无可挽回。

他的词,被评论者戏称“女郎词”。所谓女郎,不仅在于文体的纤丽,更在于情感特质。他的词,没有传统男性气质的进取、豪迈、豁达,有的是女性的自闭、自怜、幽微。即使放他在锦绣成堆、红粉成行的盛时乐事里,他仍然会时不时“怆然暗惊”,何况还在逆境中!

当时,少游刚被流放到湖南郴州,他心里很明白,对手不会就此罢休,必会赶尽杀绝——这倒不是少游政治头脑有多好,实在是,他的敏感不仅在文学上,还在于他对世态人情的污秽处,也有超强直觉。这个人,好事怎么也猜不到,但凡坏事,一说就灵,天生乌鸦嘴。

他的敏锐、他的直觉,逼迫着他,刺痛着他,把他往悲剧的氛围里赶。这是他的天才,也是他与生俱来的不幸,成就他的文学才华,却带走了他的快乐。

眼前是惨淡的现实:雾浓,月暗,传说中的桃源也无处寻。这是政局的隐喻,更是心境的写照。什么都看不到,没有半点希望。怎么禁受得了孤身在客馆里,这丝丝袭来、无处可避又深入骨髓的春寒呢?一个“闭”字,极显环境之沉闷,更暴露了他内心的危机——这是因对外界极度恐惧而引发的自闭。

沉重心理压力之下,杜鹃偏又叫了,一直叫到夜幕低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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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插曲,据说,黄庭坚读到“杜鹃声里斜阳暮”一句,说,既有“斜阳”,又用“暮”字,字面犯重了,提笔要把“斜阳”改成“帘栊”。秦观的女婿、黄庭坚的学生范温,小心翼翼替丈人辩护:“既然是‘孤馆闭春寒’,那窗门是关的,现场好像不存在帘栊这东西吧?”黄庭坚答:“就说有也没关系嘛!”

范温一听,满脸黑线,只觉脑后有数只小乌鸦飞过。不过还好,由于他的力辩,黄庭坚亦觉此处炼字太难,罢手了。

范温的想法是:“此词本摹写牢落之状,若曰帘栊,恐损初意。”说得很对,不愧为秦家女婿。诗词本忌字义重叠,但少游此时此境,有此一叠,却更传神。且细看你会发现:斜阳,是日还未全落时,有霞光返照;暮,则是太阳已失,将进入黑夜前的那昏暗时刻。有时间推进,有景色更替。这层层推深的惨淡意境,加上去声韵脚带来吟诵时的短促急迫感,体现出光阴速变,一身无依的焦灼;杜鹃的啼血声,更把绝望渲染到极致。

在这孤馆里,还不断收到亲友寄赠。远道传来的温暖,总该让情绪变好一点吧?于秦观,却更添离愁与客恨。他是典型的悲观主义者、“只剩半杯水”主义者,把恨事砌成墙,垒成屋,把自己关在里面。

最后是为苏轼激赏的两句,也是少游日暮途穷,由苦恨变为痴绝的两句。郴江之水绕着郴山流,山水相依,多幸运的事情啊,为什么还要流走呢?就这样头也不回地流下潇湘,却又是为了谁?

最缠绵的情话,总是废话;最好的诗句,也常近于废话。少游的这两句,问山问水,问得莫名其妙,天真无比,读来却不觉得可笑,只有同情:连江水都不理睬他这个倒霉的人啊!

《宋史》中对秦观的评价是:“少豪隽……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读兵家书与己意合。”如果读其诗词,那实在和人对不上号。不过,人生本就多侧面,一个人的个性和处世态度,也会随着阅历不停变化。

一方面,他是想建功立业、兼济天下的传统儒臣;另一方面,他是多愁善感、心细如发的天才诗人。济世的儒家心胸,是后天教化所得;而敏感的诗人气质,来自天赋。这是少游的表层人格与深层人格。顺境时,表层人格占上风,是儒者;碰到逆境,深层人格就开始发动——变为诗人。

可见,“清词丽句”与“强志盛气”并无实际矛盾。而“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你知道,年轻时代的志向,往往算不得数的。那时候大家都差不多,胸怀天下,目中无人,真正要把志向落到实处,靠的一是本人的真实才能,二是机遇,三是耐心与意志。对于少游这样人们眼里的“国士无双”,当机遇不来,便是考验意志的时候了。

意志,不仅意味着逆境中的坚持,还包括不得已时的放弃。少游不行,第一次科举未中,便气得大病,差点英年早逝了。上策论而无果,就大发衰音,放浪形骸,白白地授他人话柄,又弄得自己抑郁。

“好大”,则可能放空;“见奇”,又会无意间忽略世间平常事理。历来才大心大的人们,在勇往直前的路途上,都会不期然遇见这些陷阱。

人人都爱秦少游|为生命中的不可能而恸哭

有人说,少游是“古之伤心人也”。所谓伤心人,是至情至性的人,直觉到生命最深处的痛楚无常,而在现世不得安宁。

正所谓“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这样的人,却有一种好处,与他交往起来,不见城府,推开门,只有一庭皓月,照着那颗赤裸裸的心。他性子倔,脾气急;他小心眼,不听劝;他太好色,太浪荡;他有好多叫人恼火的破毛病……

怎样都好,你是他的朋友,你就会深爱他;是他的话,一切破毛病都可以原谅。越是艺术感悟力强的人越喜欢他,因为他的诗词、他的人,让你看到了这浊恶人世里那些转瞬即逝的美,美景、美人、美的心灵。霁月难逢,彩云易散,他一边拼命挽留,一边为这不可能的任务而恸哭。那哭泣声,只有同样通透的灵魂,才能听得清楚。

03 秦少游的花儿

倘若老天能够给秦少游多些时间,其实,这个伤心人也能在挨过风霜后,变得坚韧一点,快乐一点。

那时,他谪居广西横州。这地方是落后,炎热多瘴。可风景很好啊,人民热情单纯,个个仰慕秦七学士的大名。他自己也明白:“鱼稻有如淮右,溪山宛类江南。自是迁臣多病,非干此地烟岚。”终归还是一个“放不下”作祟。

有《醉乡春》,可以表达他在此地,霎时儿悲、霎时儿喜的矛盾心情:

唤起一声人悄。衾冷梦寒窗晓。瘴雨过,海棠晴,春色又添多少。

社瓮酿成微笑。半缺瘿瓢共舀。觉健倒,急投床,醉乡广大人间小。

苦中夹杂着乐,乐中又酝酿着苦,避之不及的瘴雨,却也催生海棠娇艳,无边春色。少游此时对于人生的体味,比及当年,更深一层了。他已能够试着自我开解。年已半老的才子,混在手舞足蹈的村民中间,脸上浮着笑容,羡慕地观望着,和大家一起喝着酒,渐渐醉了,一头栽到床上睡倒,还是醉乡好啊!

“醉乡广大人间小”,是说人间太小,容不下他这个人、这颗心;还是说,喝醉了以后,那些凡世的忧苦纷扰都变小了?千年之后,读到少游的这阕词,还是忍不住既怜且喜,想要过去替他盖件衣服,让他在醉乡中睡得更安稳些。“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直觉强过逻辑,痛感无视理性,所以淡语浅语,都能动人。

李清照则说:“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也对,秦少游是不雍容华贵的,贫家美女的丽色天成,因无可傍依,而令人生怜。

苏门四子之一的胖子张耒曾这样评价少游:“世之文章,多出于穷人,故后之为文者,喜为穷人之辞。秦子无忧而为忧者之辞,殆出此耶!”

他的意思是,人穷出好诗,所以很多文人爱哭穷,秦少游又没什么忧心事,老是愁啊苦的,难不成也是这个原因?联想少游在京中向人抱怨只得稀饭吃,这话可就调侃得很了。

张耒是有资格说这种话的,他在苏门四子里年纪最小,遭际却更坎坷,平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大多数时候辛苦潦倒。为替苏轼举哀,惹得朝廷大怒,他被赶到黄州的山上砍柴种地;晚年更家徒四壁,衣食无着。生平挚友,苏轼、苏辙、黄庭坚、秦观、晁补之,相继死在前面,把丧亡的痛苦留给他一人,在寂寞与思忆中死去时,也不过六十一岁。他身后有三子,都在战乱中被兵匪所杀,竟然绝了后。老天待他,才是真的不公。

然而,困守山中时,他也只是淡然说:“人生随分足,风云际会,漫付伸舒。”他词风也与秦观近,可就是当不得偶像词人。

像老黄牛般惯于承受苦难,温厚从容着,这也是种人格的美,但创作上,相对会少些尖锐的痛感。他在生活中会被人尊重,却不会如秦少游那般招人爱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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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少游是他们几个好友中最擅长“作”的一个。这种作,就是平时无事忙,穷折腾,干的事叫你好气又好笑;真的大难来临,却是他最先作玉碎了,令你来不及一声惊呼。

少游在贬所,连给自己的挽词都写好了:“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以为回不去了。不料,政局又变,他竟然得到了内徙的命令,于是死在了往回走的路上。当时他正跟人说起梦里所作小词,觉得口渴,要水喝,水送来时,一笑而卒,才五十二岁。

那首传说为梦中所作的绝笔词,叫《好事近·梦中作》: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少游平生词中写花朵无数,往往似实而虚:“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百无聊赖的境地里,奇异而纤细的美感;“飞红万点愁如海”,孱弱肉身无法承担的凄厉……

艳遇中翩然来去的女人,也被少游比作各色花朵:梅花、牡丹、碧桃、红杏……他深情地记述她们的美,把她们捧在手心,然后又离开,任那些花儿散落四方。

到生命的尽头,少游的花儿,忽然之间变了,变得有了现实感,还有了生气、野气。好像钻出桃源洞口,豁然开朗,新天新地。

这首词太开朗开阔,太旷达爽脆,太神气流转了,对于惯出衰语的人,真有种圆满解脱感。简直就是上天的召唤。上天说:“喂,你尘劫已满,现在就给你解开记忆封印,回来吧!”于是满山春色飞动,那人粲然一笑,归矣。

04 偶像和他的女粉丝们

两宋烟花事业发达。除了官方许可的官妓、营妓和个体户私娼,更有各位大人当第二事业般培育的家妓团体,一到交际场合,便拿出来互相攀比,说不尽的繁荣。

既然当年宋太祖亲自鼓励过臣下:“多置歌儿舞女,日夕饮酒相欢,以终其天年。”大家顺水推舟也是自然。到后来,简直挡也挡不住。仁宗朝,眼看官员们纵情声色,太不成体统了,朝廷曾下令,严禁官吏公然狎妓,违者重处。有些格外端方的人,还是遵守的,但大部分人,将公然改成了悄然而已。

仁宗时期的名臣张咏,是个很擅长自虐且虐人的,曾经因为下属某天偷了一文钱,便以千日千钱、水滴石穿的理由,将人家处决了,自诩为“乖则违众,崖不利物,乖崖之名,聊以表德”,人称张乖崖。乖崖先生到蜀中赴任,又不能带家属,又要坚决不近女色,终于有天晚上撑不住了,想起白天所见的一位姑娘,跳起来在屋里转圈,边转边痛骂自己:“小人,小人!”转到天亮,顶熊猫眼,他立刻下令,亲自出钱,给那位姑娘招亲,赶紧把她嫁出去以绝念想。

人人都爱秦少游|为生命中的不可能而恸哭

张乖崖这种人,跟胖子张耒一样,做不了偶像派。大概也没什么女人喜欢他。比起官人来,青楼姑娘们更喜欢与词人来往。首先,二者有事务上的合作关系。词,最初就是写给歌伎们唱的。作为古代最庞大的职业女性团体,青楼姑娘们也需要做品牌、做宣传的。如果能够跟著名词人好上,或者请他为自己写点诗词,赞美一番,她们顿时会身价飞攀。

其次,词人多半性情真率,不会为了名节问题,做真真假假的道学先生。在男女错杂的宴席上板着脸,使举座不欢的事,他们不会干。

最后,词人相对多情、温柔、细腻,正合女人脾气。如果他再有地位、有身份,生得英俊高大……咦,这不就是秦少游吗?

秦少游是一代青楼女子心中的偶像。

前面说过,秦少游天生是一个深诣感情之迷醉和痛的人。即使是才子佳人的逢场作戏,他的即兴之作,也具备让人心动神驰的魔力。

这是他客居会稽,因酒宴上一位心仪女子而写下的《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此词为苏东坡激赏,干脆直呼秦观为“山抹微云君”,因为起句实在美妙精巧。一“抹”一“连”,如画坛国手漫不经心而又力贯千钧的笔,便铺开了整幅画卷的江山万里。落日下异乡的苍茫,千古以来,这片土地上所有孤独旅人的漂泊。前尘往事,尽在衰草寒鸦,草木山川本无情,可此刻,却各各一往情深,飘摇无主。

为什么,要写爱慕的女子,却把这萧飒秋色里的身世之感,先来铺陈一遍?

因为,当一个男人,遇到一个女人,爱上她时,他会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人生跟她联系起来,把她揽进自己的生命历程里。从此,有了对平生的重新打量,或者为她进取,或者因她而踌躇,而神伤,就像秦观现在这个样子。

相爱之人的夜晚,是非常甜美的,甜美得催人落泪,看见了这浮世之欢骨子里的虚无。人在紧紧拥抱的时候,用肉身揽住了流逝的时间,挡住了尘俗纷扰,变得充实又轻盈,像可以飞翔,又像可以永远留在此刻。

可惜,这是暂时的。人终归很难逃离,即使是两个人手挽着手。两个人的无奈和无力感,比一个人的孤独更难以言说。

黯然销魂。他终于不能带她走,此后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旅途中的一次艳遇,变成了今后旅程中的一道暗伤。伤已经够多了,谁来到世上走啊走,走了这么多年,不在心里积累些伤痕呢?人生就是这样吧,忍无可忍,还是要忍,无法面对,终要面对。这个男人自嘲又有些自弃地笑了。

“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就这寥寥数字,就当我是这样的人,把一切吞进肚里。转身而去,连同徒然留在衣袖上的泪痕一起,走远,再走远,还能怎么样呢?后面,是暗夜里一个人的痛哭也好,是独望满城灯火黄昏,被回忆打败也好,从此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又有一次,京城有贵人请客,贵人为了表达诚意,让宠姬碧桃出来劝酒。美色当前,碧桃又敬业敬岗,几轮下来,把大家劝得晕乎乎。少游促狭心起,反去劝碧桃。贵人赶紧回护:“她向来不擅饮酒。”不料碧桃并不领情,说道:“今日为学士拼了一醉。”遂取席上最大杯,斟满酒,一饮而尽。作为回报,少游亦赠《虞美人》一阕。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萦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满座捶胸顿足,叹息四起。第一,为一桩好风流,又被秦七占了去;第二,自是此词之妙,令人心醉。

碧桃这种身份,说是贵人宠姬,自己心底也清楚,不过是命运随人的玩偶,华贵衣饰下藏着伤痛和自卑。她知道,这些男人的笑容和赞美里,往往藏着觊觎与轻蔑。可是

秦少游说她应是天上的碧桃花、远离凡尘的仙姝,把她看得清贵无比。明明她是有主的,少游却非要问:“一枝如画为谁开?”根本没把坐在旁边的正主儿放在眼里。同时,他更是不着痕迹地用一句挑逗,撩动那颗寂寞的心,好像早早知道她,并不快乐。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这是在说她,也是在说自己。我多想为你沉醉,为你痴狂,可是这之后呢?会是怎样的断肠时分?与其说是对爱情没信心,不如说是在这炽烈的爱意面前,自己都感到了惊惧:爱情,多么摧枯拉朽的力量!

然而,当如此纠结的时候,这个人难道不是已经醉了吗?短短一阕小词中,便具备了惊艳、慕恋、同情、痴缠、抗拒、矛盾、悲伤……所有爱情的要素。仿佛几分钟之内,他和她,便在这宴席之中,众目之下,谈了一场沉默而盛大的恋爱。

“今日为学士拼了一醉。”这一拼,让宴席的主人也不开心了,只得勉强笑道:“唉,从今以后,不让这丫头出来见客了。”

而另一位请少游来家做客的先生更郁闷。侍酒众姬中,有一位擅弹箜篌的。箜篌之技,到北宋时已近于失传。秦少游也没听过,便借箜篌过来细看。过了一会儿,主人上厕所去了。偏巧起了阵大风,烛火为风所灭。黑暗之中,箜篌姑娘纵身而上,精准无比地抱住秦少游,仓促之间,也不知做了些什么勾当,只听姑娘在少游耳边低语道:“今日为学士瘦了一半。”秦少游后来有《御街行》,据说专为记录此事。

少游一辈子爱过太多女人,也被太多女人爱过。他为她们写过很多诗词。读着他的词,却无法产生对花花公子的厌恶,因为他写出了我们在爱情面前最终的迷茫和寂寞。

有一位长沙歌伎,平生最爱少游的词,顺带连少游本人一起爱上了。当时长沙还算“蛮夷之地”,她虽长得美,唱得好,在当地很有名气,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真的见到偶像。

她就这样默默地不抱一丝希望地热恋着。在迎来送往的微笑中,没人知道她内心的秘密。不料这一年,被贬谪的秦少游,一路往南,中途经过长沙,有人就推荐说本地有个很不错的青楼女子呢!于是,他来到了她的闺阁。

人人都爱秦少游|为生命中的不可能而恸哭

发现这小女子如此热爱秦少游的诗词,他便逗她:“你要是亲眼见到秦学士,肯定不喜欢了。”她正色说:“如能有幸做他的妾侍,死也无憾。”然后,偶像自揭身份,粉丝惊喜万分。她的追星,并不是叶公好龙,因为秦观这时候已是知天命之年了,绝非从前的翩翩佳公子。一夜过后,秦观还是得走,他还得赶着去贬居地报到呢!当然没有带上她,也不留后约将人误。

事情本该到此结束了。留下这一点回忆,在今后的日子里,已足够她慢慢咂摸,直到老去,在晚年,在满架的蔷薇花下,对着儿孙,说起前朝的秦少游,那个光芒在时间里越发明亮的人:“他啊……”微笑不语。这样就很好。

然而,她不。她坚定地、一厢情愿地将自己的后半生交付给这半老的落魄词人,从此闭门谢客,只等他再次经过。她没有等到,几年后,秦少游才得到复官回京的通知,从雷州出发,走到广西藤县,就一病不起。她在梦里看到他来告别。她得到他的死讯,披着孝服,连夜出发,赶了几百里路,终于来到了他的棺材前,抚棺三周,举声一恸而死。

这个故事,为秦少游一生的罗曼史画上了凄美句点。人人都爱秦少游,最爱少游的,居然是这些身份卑微、只在少游生命中惊鸿一现的女人。这样的爱里,有的不仅是男女之情,也不仅是粉丝对偶像的崇拜,更多的,还是她们对这样一位多愁的天才词人发自内心的敬与怜。说到底,是那一首首美妙的词作,词中述说的关于生命的寂寞,关于爱情的销魂,经由她们的歌喉唱出,在她们的心灵中起了纤细而震颤的共鸣。

人人都爱秦少游|为生命中的不可能而恸哭

本文摘编自

人人都爱秦少游|为生命中的不可能而恸哭

《大宋河山可骑驴》

作者:王这么

出品方:读客文化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2023-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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