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好,这里是「星期天文学」。也许有读者还记得这个名字,它初创于2016年,是凤凰网读书最早的文学专栏之一。这几年,我们与网络环境相伴共生,有感于其自由开放,也意识到文字载体的不易,和文学共同体的珍稀。
接下来的日子里,「星期天文学」将以一种“细水长流”的方式,为纯文学爱好者设宴。这里推荐的小说家,年轻而富有才华,是新文学的旗手,他们持续而毫不功利的写作,值得我们多花一点时间,也补缀、延展了我们的时间。
「星期天文学」第12辑,嘉宾是作家周于旸。他的第一本小说集《马孔多在下雨》收录了他从2018年到2021年创作的10篇小说,周于旸书写着怪诞的现实与隐秘的情感,以其蓬勃的想象力搭建了一个个新的世界,生命的错过与巧合在其中上演。下文《穿过一片玉米地》,即是一次发生于地球与宇宙之间时空的轮回。
周于旸,1996年生于江苏苏州,曾获第十九届、第二十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小说曾发表于《长江文艺》《青年文学》《雨花》《萌芽》《香港文学》《朔方》等期刊,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
穿过一片玉米地
罗曼诺夫确信他在六岁时见到过宇宙飞船,那是一个春雨洗涤过后的明亮夜晚,空气新鲜得像条刚从水里捞起来的活鱼,田野里到处都是飞蝇。罗曼诺夫翻出围墙,准备去水塔上玩耍。燃烧的球状物划过夜空时,他正倚着一棵白桦树撒尿,手掌抚过树干的纹路,上面有句话,Всемгновенно,всепройдет(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过去)。这是他的祖父在1961年刻下的出自普希金的诗句,当年他用一根挖耳勺完成了这一壮举。祖父常常抱怨,如今已不是诗人的时代,他在耕田劳作的同时,也将这种愤懑情绪宣泄在农庄的每一棵树的树干上。
一阵来路不明的风吹过他的脸庞,罗曼诺夫感到额头上似有什么光亮,他的视线逐渐从尿柱上移开。多年以后,罗曼诺夫意识到那一次抬头断送了他整个人生,他原本可以成为一名中学教师,也可以去开牛奶车,或者如他祖父所愿,当一名诗人。但是那颗异状飞行物不由分说地落在了乌拉比诺镇五百米外的空地上,拖着长长的浓烟尾巴,仿佛拍摄照片时因晃动而产生的一道幻影。宵禁从九点钟就开始了,罗曼诺夫确定除他之外无人见证这一神迹,离坠落的地点只隔着一片玉米地,他没有片刻犹豫,就像丢失的东西是他身上的零部件一样,好奇又急不可耐地沿着方向寻去。
那一晚他见到了那艘无人认领的飞船,它在一座废弃的小木屋外刨出了一个大坑,罗曼诺夫赶到的时候,它已经如同窝在贝壳下的珍珠一样安详无害。这艘飞船与识字读本上画的全然不同,并非是一根长筒火箭,也不是盘子状的飞碟。它的顶部是个巨大的球状空间,尾端连接着一圈推进器,整体看上去像一只触手紧紧裹在一起的章鱼。罗曼诺夫从木屋旁的电网下捡了根金属棍,爬进坑中,用力敲打飞船的头部,金属棍碰撞后发出“咣嘶咣嘶”的空灵声响。即便他年纪尚幼,也明白这种声音不是地球上的物体能够发出的。
第二天,乌拉比诺镇发生了异样的变化。先是有居民发现窗玻璃上出现了奇怪形状的裂纹,随后农场里的奶牛开始无端号叫,工人们激动地以为这是要生小牛了。更加细心的居民察觉到打开水龙头后,水下落的速度变缓了,原本只要半个小时就能注满的大浴缸,现在需要四十分钟。罗曼诺夫的祖父也许是唯一兴奋的人,因为他感到脑子里突然之间收到了源源不断的诗歌灵感,仅仅一天时间,他就写下了将近一千行诗句。
飞船被居民发现后,政府的人来了,他们将乌拉比诺镇整个封锁起来。镇上的人先是被送到了赈灾营,随后又安排到新的住所。乌拉比诺镇被划为了军事研究基地,政府要求居民们保守秘密,但并未逼他们签下任何带有奖励性质的保密条款,因为官员们认为,即使此事传到外边,也不至于有人会荒谬到信以为真。
离开镇子以后,罗曼诺夫和祖父一起生活了十七年。那次经历给罗曼诺夫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此后他几乎没有错过任何一个夜晚,总是在月亮升起之时虔诚地望向夜空,他相信闪耀的群星当中会有一颗为他而落下。时光流逝,他不得不承认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只是偶然事件,外星飞船不会频繁光顾地球,人类也全然没把外星人当回事,它们只是用来丰富科幻小说的想象元素。意识到这一悲观的现实后,罗曼诺夫决定主动出击,中学毕业没多久,他立刻加入了一家航空俱乐部学习飞行技术,随后以优异的成绩进入苏联最好的飞行学校。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所有国家都明白了航天技术的重要性,飞行学校的军官一再向他们强调,将来的战争是飞机的战争。但罗曼诺夫认为他们目光短浅,在地球之外,深邃而璀璨的广袤空间里,有着远比战争更为重要的事情。
一直到从航空学校毕业,罗曼诺夫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命运将会与众不同。他虽性格沉闷,也不是工于心计的人,但在校念书的那几年,他从未受到过欺负。罗曼诺夫以一种超越同龄人的智识和自信获得了大家的敬畏,祖父称之为“诗人的特质”。他在第一次试飞时就获得了学校有史以来最优异的成绩,不论是平飞、转弯还是盘旋,都像在胯下骑一根魔法扫帚一样游刃有余。但在拿到毕业证的那天,空虚的劲头来势汹涌地浮上心头,一切以往的奋斗仿佛陡然消逝,记忆深处永不停息的“咣嘶咣嘶”的声音,也像断了电一般停止了敲打。
罗曼诺夫后来意识到,一生中难免有那么几次,人会荒唐地去怀疑自己的价值,那些他信以为真的东西正在慢慢消解自身的意义。他一度走进死胡同,无法解释自己的惶惑。他曾回到乌拉比诺镇,如今这里已是一片荒芜的空地,没有房子,没有水塔,更没有宇宙飞船。阴郁的天空笼罩着肃穆的土地,树上的椋鸟发出几声带血的啼鸣。这里已经不叫乌拉比诺镇,变成了一个被称之为“23区”的地方。面对这苍凉贫瘠的大地,即便将记忆力训练成一把锋利的刀,也难以在时间的冲洗下再次清晰刻画那个经历非凡的夜晚。他开始怀疑那是从梦境中跑出来的一段经历,因为一个六岁儿童的印象难以成为有力的证据。
那时他的祖父也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他不再写诗,而是在涅瓦河畔做起了贩卖纸花的生意,他所用的纸张是从自己的诗歌册子上裁下来的。他写了一辈子诗,但是顾客们皆是冲着那些精致的纸花而来,甚至建议他换一些没有字母的彩色纸张,这样生意会做得更好。苍老的祖父耗尽了整整一个晚年,也没有等到那个为了阅读他的诗歌而拆开纸花的人。
一个灯火黯淡的夜晚,罗曼诺夫执意要和祖父谈论往昔岁月,尤其是他们在乌拉比诺镇度过的那段日子。然而祖父很明确地告诉他,别犯傻了,自打你出生以来我们就住在这里。罗曼诺夫心想,这里是哪里?经过了一番短暂的追问,他才从绚烂的幻梦中走出来,他视线中的物体终于有了鲜明的棱角。这儿是梅兹达尔,靠近波罗的海的边陲小镇,一个摇曳着伟大口号的人间仙境:当你忘记时间,时间也便忽视了你。凡是在战争中受到创伤的士兵,都会被送到这里接受疗养。罗曼诺夫不敢相信,他质问祖父,说,乌拉比诺镇的树干上明明还刻着你的诗句。祖父说,得了吧,那是古希腊诗人才会干的蠢事。
在模糊的童年记忆与祖父不容置疑的证词中,罗曼诺夫选择相信前者,并且断定祖父已经到了神志不清的年纪。1990年的春天,罗曼诺夫入选苏联宇航员大名单的同一天,他的祖父在家中悄然去世,这几乎验证了他的判断。祖父的确老了,折出的纸花也不再铿锵有力,一阵清风就能将它整个展开,露出花叶背后的迷人诗句。罗曼诺夫收集了祖父留下的所有作品,此后每当面临重大关头,他都会像问神求签一样展开纸花,看看祖父会发表何种意见。
祖父第一次显灵是在一次心理技术测验中,几乎挽救了他的整个职业生涯。那是一项检验在强迫速度和复杂情况下能否保证工作能力的素质测试,最早由二十年代一位著名航空医生提出,后来纳入了宇航员的选拔体系。进入测试仓之前,罗曼诺夫打开了一朵纸花,上面写道,地球不是唯一的行星,流星坠落的地方没有名字。测试开始后,罗曼诺夫在水池中进行了飞船遇险时的演练,需要在设备故障的情况下启动应急装置,并且发送一段带有坐标位置的求救信号。罗曼诺夫一时间难以适应笨重的航天训练服,迅猛到来的漂浮感让他在狭小的空间内无法进行充裕的演算,他很快进入类似溺水的状态中,大脑脱离了身体独自运转。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测试结束的铃声已然响起。
苏联航天组为此专门召开了会议,因为谁也没有料到罗曼诺夫能在那种情况下迸发出富有想象力的诗句,除此以外最好的宇航员也写错了至少两个坐标数字,这让他们难以抉择最后一个候选人员。直到科学专家小组中的一名人员惊奇地发现,试题中的坐标地点曾经是一颗不知名陨石的坠落之处,恰好呼应了罗曼诺夫诗歌中的后半句。消息一出,就连向来不看好罗曼诺夫的训练导师也由衷地感叹道,事情居然就这么发生了。这次测验的结果让罗曼诺夫毫无争议地成为驾驶小鸟号飞船的宇航员。
罗曼诺夫被选入小鸟号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法捷列夫在1992年3月对他点明。彼时他们已经远离地球三十多万公里,飘浮了六个月之久,时间早已失去了质感,就像在梅兹达尔度过的那段模糊的岁月一样。法捷列夫说,像我们这样没有亲人的人,更容易被派遣来执行机密任务,这有助于他们更好地保守秘密。这项任务起始于1991年9月,出发的前一天下午,罗曼诺夫在发射中心外的草坪上目视着高耸的小鸟号,一连抽掉了两包烟,将其视为告别前的最后享受,当他在太空里犯烟瘾时,他能凭借这份味觉记忆彻底地将嘴巴堵上。第二天上午,罗曼诺夫躺进航天舱里,伟大的倒计时在他耳边回响,他努力保持专注,不断地将手掌展开又合上,生怕陡然间从一张陌生的床上惊醒,一如他过往岁月中无数个碰巧成真的梦境一般。点火过后是一阵不间断的震颤,仪表盘上的数字开始闪动,他曾把乘坐火箭上升的过程想象为乘坐一架永不回头的颠簸电梯,直到那一刻他开始为自己无知的见解感到脸红。天空变暗的同时,罗曼诺夫终于与他记忆的源头再次相逢,六岁时丢失的灵魂重回到他的身上。他陶醉地张开双臂,仿若要挽起太阳一般感叹道,我这一生太需要这样的时刻。
这项被称之为“归巢计划”的提案是苏联航天史上最为荒唐的想法,缘起于那架在乌拉比诺镇发现的宇宙飞船,这让苏联当局重新审视外星人存在的可能性。他们解析了飞船内的一切信息,始终无法确定它的来意。只发现了一个太空坐标,经过初步判断,是它出发的地点,他们认为那里有连接另外一个文明的通道。1969年,当阿波罗11号登月球成功时,苏联当局怀疑美国得到了外星技术的支持,于是加快了“归巢计划”的进程,此行的最终目的在于探求地外文明,与外星人建立联系。这一过于科幻的提案引起了诸多科学家的反感,把赢得太空争霸的希望寄托在外星人上,还不如到教堂里虔诚地向上帝祈祷。但是没人能够对那架明显不属于地球的飞船做出解释,它是这一计划最终获批的唯一理由。
虽然罗曼诺夫曾陷入惶惑,但他始终坚信自己会与那架飞船再次相逢,只不过是多绕了一点弯路,就像丢失了夹在书中的书签,从头翻起也能找到中断的地方。罗曼诺夫在航天局重新见到了它,它杵在一个巨大的密闭空间当中,周围是一圈稳定架,仿佛实验室里待解剖的动物一样,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活力。罗曼诺夫迫不及待地拿起金属棍戳向它,时隔二十年,他再次听到了那声熟悉的“咣嘶咣嘶”的敲打。罗曼诺夫为此震颤不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长久以来,宇宙飞船就像黑夜里的一把吉他,他能够借此发出一点像样的声音来对抗黑暗,他一度丢失了它,但是从今以后,他的信念再也不会产生丝毫动摇。
小鸟号升空后不到三个月,发生一件无比糟糕的事情,并且没有挽回的余地。1991年的年尾,苏联宣布解体。消息传到罗曼诺夫这里的时候,他正在拆开祖父的第十三朵纸花,上面写道,生活就像一头老母猪,不是你我二人能够操得动的。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他现在的身份是一个过时的苏联人,不属于地球上任何一个国家,面临着永远无法落地的窘境。因为苏联航天站的一切任务已被搁置,甚至流出了要卖给德国人的传言,人们已经不遗余力地投入到复苏经济的繁复工作当中。
罗曼诺夫心想,好吧,地球上没有安放我的位置了。他和法捷列夫探讨过此事,得出了一致的悲观结论,没有哪个国家会愿意花大价钱来接他们回家,加上“归巢计划”是一项秘密行动,他们已经被地球人彻底遗忘。那时罗曼诺夫开始失眠,尽管身处宇宙空间,他们仍然保持着地面上的作息习惯,这种有益生命的仪式变得不再重要。他的情绪一度要戳破氧气罩,不过当法捷列夫开始安慰时,他依旧摆出内心强大的架势。他的祖父是勃列日涅夫时代的老实农民,教过他如何在各种情况下保持体面。
他们比荒漠中的旅人更加悲观,坐以待毙地在永不落地的梦境中走向消亡,宇宙中的每一天都是夜晚,他们在机舱里用互诉衷肠来消磨时光,罗曼诺夫在回忆往昔中逐渐看清自己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法捷列夫问道,那一晚你看到了什么?罗曼诺夫说,我穿过了一片玉米地。法捷列夫说,穿过一片玉米地,然后呢?罗曼诺夫不耐烦地说,我们已经输了,即使见到外星人也毫无意义,没有人可以拯救苏联。法捷列夫说,我们不是在替苏联做事,我们在为人类做事。罗曼诺夫说,恐怕你还没意识到,不论去哪,我们都去得不是时候。法捷列夫说,你穿过玉米地后,到底又见到了什么?
罗曼诺夫没有回答,因为他想起了新的往事。战争年代,祖父曾经受过伤,一颗子弹擦过他左膝盖的十字韧带,腿脚变得不听使唤。罗曼诺夫学会走路之后,经常像弹球一样在屋子里到处乱窜。祖父没有办法,便开始修路。他告诉罗曼诺夫,只能在他修建的范围内活动,其余的地方都是伪装完美的陷阱,一旦涉足就会跌入深渊。他还告诉罗曼诺夫,地球上的每个人,都在自己铺设的道路上活动。他用这种方式让罗曼诺夫留在身边,永远待在他目力能及的地方。每天的劳作结束后,祖父都会花一点时间来修路,让罗曼诺夫的活动空间不断扩大,与他成长的速度保持一致。祖父说,等到你长到十八岁,这条路就能通到彼得格勒。
飞船降临的那个晚上,是他第一次离开祖父铺设的路,来自头顶的异物使他全然忘记了脚下的沟壑,面对玉米地时他有一些犹豫,最终还是决定沿着火光寻去。他跑出去很远,等反应过来时惊慌不已,以为自己已经堕入了某种黑暗。多年以后回想此情此景,罗曼诺夫确信这是人类心中渴望火焰的本能。他没有慌张,也没有尿裤子,他在玉米地里留下脚印,那是他首次发现双脚可以在土地上踩出印记。1969年7月20日,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留下第一个人类足迹时,罗曼诺夫认为这就像他当时穿过玉米地那样。
那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他没费什么劲就闯过了重重阻碍,见到了那架章鱼外貌的天外来物,并用金属棍向它打招呼。飞船顶部有一个突出的空间,像商场里的八角柜台,玲珑有致,光滑剔透。他仍在指望着什么,忽然之间八角打开了一角,发出淡蓝色的微光,此时地面还残留着点点星火,在飞船周围肆意飞扬,辉映中荡漾着壮阔的情绪。打开的舱门后面出现了活物,它有肌肉,也有脸,头上戴着透明头盔,脸上没有皱纹,仿佛皮肤表面浮着一层铜版纸做的面具。罗曼诺夫心想,这就是外星人了,它并不夸张,有人的样子,手指也是五根。它站在船体上朝周围瞭望,没有展露出凶蛮的态度。
罗曼诺夫就站在那儿,等它下来。那是罗曼诺夫人生中第一次和祖父之外的人交流,他没有像祖父想象中那样变成一个沉默内向的人,相反,因为那次与外星人接触的经验,让他足以有底气去应付人类。外星人比他高大许多,已经是成年人的形态,身上穿着斑马条纹的防护服。他们不通彼此的语言,罗曼诺夫挑起金属棍,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泥土像蛋糕一样松软,就是虫子有些多。他继续往下画,画出了身体、手和脚,这是人类的形状。外星人蹲下身来,端详起地上的图案。罗曼诺夫兴奋不已,又画上一个月亮的图案,他伸出了手,和黑暗中另一只陌生的手臂碰到了一起,沿着肘部一直滑过整条小臂,他摸到了厚实的肌肉,也感受到从中延展出来的生命空间,它有脉搏,也有血液流淌的痕迹,似乎还有麝香的味道。罗曼诺夫朝着天空中指去,又用棍子敲打了两下地面,告诉它,这是月亮。不过那天夜晚的月亮稍显圆润,并非如他所画的那样弯钩似弧。但外星人心领神会了这一切,它从杂草堆里折下一根木棍,在月亮下面写下了一串奇异的文字符号,罗曼诺夫借着月光辨认了出来,这是他学会的第一个外星语。
他们就这样交流起了各自的文明,罗曼诺夫摘了一只玉米递给外星人,并在地上写下,кукуруза(玉米)。外星人的眼神中透露出疑惑,仿佛食客在琢磨一道未曾见过的菜品,罗曼诺夫明白了它们星球上并不种植玉米。随后他们又探讨了蝴蝶、奶牛和自行车,他把金属棍当作笔,鞋子当作橡皮,安静的田地里扬起一阵阵小沙尘。后来他们又在水池里用波纹展开意义模糊的对话,在一次次呼唤与回应中逐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罗曼诺夫唯一遗憾的是,他与外星人相遇的时间过早。以至于没有做好任何准备,就连大脑也处在一生中最模糊的阶段,好比买了双大码的鞋子,由衷地期望身体能够迅速长大。如果是现在,他能问出更多关于文明的东西,而非仅凭一份赤诚的孩童之心,永无休止地赖在那个长眠不醒的夜晚。黎明之后,罗曼诺夫再没有见过外星人的身影,时间无情地在这条路上伸长延展,使得记忆逐渐变成一幅吹弹可破的柔软拼图,他需要时时刻刻警惕碎片的遗失,才能避免陷入面目全非的糟糕处境。
隔日清晨,祖父比往常起得要早一些,他走进厨房准备早饭,用牛奶冲泡玉米片。罗曼诺夫从床上醒来,脑子里仍有意犹未尽的片段,他急匆匆地跑到屋外,穿过门廊时不小心打碎了祖父用了十几年的咖啡杯。祖父说,不论你想看到什么,他已经走了。罗曼诺夫并不理会,当着祖父的面离开了他修建的路,没有任何犹豫和磕绊。祖父望着他的背影,不可避免地忧愁起来,悲伤地看着他离开自己的世界,明白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没有能够困住他的栅栏。罗曼诺夫开始向宇宙发问,关心起地球的形状,关心月亮的变化和星星闪耀,但从未关心过人类以及他的祖父。
随着时间流逝,祖父越来越感到罗曼诺夫正在为荒唐的事业迷失心窍。他们为此发生无数争吵,祖父告诉他,深渊不在脚下,深渊在天上。但是罗曼诺夫坚称,不会再有比写诗更无用的事情了,就算是去撒哈拉沙漠里挖一条鱼,也比在废纸上写两行字更有意义。祖孙俩这辈子从未被同一件事物打动过,也从未为彼此的事业骄傲,当祖父在想着怎么拿下下一行诗句时,罗曼诺夫关心的是如何能够离天空更近一点。他的飞行生涯中只吃到一次处分,那是在一次飞行演练中上升到了超出安全距离的高度,他被危险的诱惑冲昏头脑,自以为能够划破天空的局限,迈入更为璀璨的空间。事故发生之后,他遭到了严厉的惩罚,带着无法藏匿的沮丧之脸回到家中。祖父没有趁机延续他们的争吵,他为罗曼诺夫打扫好了房间,在桌上点上一支蜡烛,再摆上一株向日葵,将一行行诗句放进火焰中烧掉。隔着火光,罗曼诺夫难以在这一行为中揣测祖父的意图,认为这是和解的信号,祖父摇了摇头,说,如果诗能够轻易被破坏,那它就不应该来到世界上。
他们永远像隔着一层雾一样相处,祖父陪伴他度过了整个童年,但没能见证他是如何长大的。因为自打他懂事之后起就像被什么东西攫走了灵魂,总是喃喃自语,眼神迷离涣散,并在墙上涂鸦旁人完全看不懂的文字。为了引起罗曼诺夫的注意,祖父常常把诗集端到他的面前,骄傲地向他念叨,你应该看看我写的诗句,我用它们换到不少钱。有时还会多嘴一句,说,没有它们,你早就饿死了。祖父渴望从他嘴里撬出一句赞美之词,然而一生都没有如愿。感性的祖父不断尝试走进他内心的办法,他告诉罗曼诺夫,你已经长得比我高大,但如果核弹落下,我依然会挡到你的面前。由于倾注了太多鲁莽的情感,那几乎成为他一生中最不像样的一句诗,像是写在了一张无法摊平的皱纸上,多么拙劣的技艺,丝毫没能拨动罗曼诺夫的心弦。祖父的从容与才华永远难以施展,他在一行行迷惘的诗句中发出不幸的感慨,注定没有能力摆平这一份难以修饰的爱意。
一直到罗曼诺夫被困在宇宙中六个月之后,才几乎了然了祖父的箴言。舱室内到处漂浮着食物残渣,以及写有祖父诗句的纸,其中写给罗曼诺夫的诗歌不在少数,祖父写道,关乎爱与疼痛的诗句里,有美好的词语,但那也是罗曼诺夫一生也不会用到的词语。另有首诗写道,夜里的眼泪并不靠谱,给罗曼诺夫的信也注定无效。祖父的话让他淌下热泪,他愈加确信了一件残忍的事情,他能重新燃起对祖父的情感,只是因为他实现了追逐一生的目标,随着小鸟号升入了太空,审视往昔不过是完成宏伟目标后排遣空虚的行为罢了。他在自暴自弃中后悔这一生没有好好度过,也终于明白自己是被祖父养大的,祖父用一首首无用之诗撑起了他们的生活,为他交学费,并把他送上宇宙。就像每一个在成年后意识到父母不易的人一样,他为此愧疚,像祖父这样一个鲜活的人类,在他的目光中却置换成了几近透明的空气。
在最后一次畅聊中,罗曼诺夫彻底情绪崩溃,他绝望地望向另一端的地球,由于距离遥远,他已经能轻易地将它握在手中,也明白这场没有终点的旅行会以死亡做结。一向沉默的法捷列夫也终于讲起了他的往事,他在反复追问中终于确定了一件事,他说,那一晚你确实见到了外星人?罗曼诺夫说,那是我糟糕一生的源头,我被自以为有意义的事物吸引,终于要为此付出代价。法捷列夫说,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就是故人了。
在一片黯淡的星光中,法捷列夫将往事娓娓道来。当年他乘坐的飞船在宇宙中游弋了七年九个月,间或有恒星的光芒从舷窗中照进来,像一条柔软的丝带经由风的指引落到他的脸上,但仍无法覆盖他的孤独情绪。出发之前,象人星的长官告诉他,你是这艘飞船的心脏。穿过夜色温柔的斯文地带时,这颗心脏曾停止过跳动,他在一个河床中满是醇酒流淌的行星上落地,千沟万壑,酒香氤氲,人不用睡觉也能找到忘记时间的办法。但来自象人星的警告犹如一道咒语,他又启程奔入无法降落的彻夜。
再往前推几年,法捷列夫曾在一项航天选拔计划的测试中脱颖而出,成为象人星上最能忍受孤独的人。这一测试将志愿者埋藏在海底,封闭在一个高度不到两米的玻璃罩子内,任凭水母和金枪鱼在他们头顶游过。研究人员在观察室里目睹一个又一个人因情绪崩溃而退出,唯有法捷列夫坚持到了最后,此前他当了十一年的灯塔守护人,练就一身无人能敌的本事,时间流逝带来的压抑会在他的身上失效,就像被火焰灼烧也不会感到疼痛一样。法捷列夫熬过了所有对手,等到他上岸时,全球各地的记者已经等候多时,所有人都迫切地想要知道,一个人如何在不靠酒精的情况下熬过如此漫长的时光。
当象人星把目光抛向宇宙时,法捷列夫被指派为“琴键计划”的宇航员,他将开着飞船在宇宙中以“波”的形式,在虚无的黑色空间中不断发出音符,就像在钢琴键上不停地行走一样,一边扩展探索空间,一边传递母星的文明。象人星试图以这种方式与宇宙中其他生灵建立联系。这趟旅程没有制定返航计划,航行了七年之后,法捷列夫就因距离问题与象人星失去了联系。
第十三次通讯失败后,法捷列夫在无垠的宇宙中发出一声短暂的哀叹,他躺倒在蓝色的睡袋上,身体像是在一口井里无止境地下降,灵魂却陡然间轻快了不少,仿佛触碰到了某种未曾谋面的知觉,身体也跟着舒畅起来。他把可能与不可能的事罗列在白纸上,闯进一座孤岛,在远隔喧嚣的土地上过一种不算完美的生活,仿佛又变成了一件可行的事情。最令法捷列夫感到忧虑的是,忍受孤独的能力正在随着年龄的增长缓缓衰退,他迫切地开始寻找降落的地点。
第一个星球是搭建在桥梁上的世界,那里的人正在过着无比内耗的生活。他们终此一生都在攀比姓名的长度。古老的文字藏匿在果实的核里、动物的骨架上以及岩石的缝隙中,只要能够挖掘出来,便能为自己的名字添上一些字符,以期在成年之际能够记住一个上千字长的姓名,从而跻身上流社会。这个星球上有史以来名字最长的村民足足有二十二万七千个字,成为受人敬仰的万国首领,然而也因为没有人能叫出他的全名而一生都被孤独缠绕,满身的荣光也无法照耀他空寂的灵魂。他没有挑起战争,也无法坠入爱河,任由时间把他熬成油尽灯枯的灰骨。从那之后,再没有人愿意成为孤独的君王,这个群龙无首的星球终究无法避免瓦解的命运。
第二个星球落在无垠的水面上,那里的人住在矿泉水瓶模样的房子里,两个瓶子在随波逐流中碰撞到一起,房子里的人走出来交涉、聊天,乃至于结亲联姻、生儿育女。如果缘分不够,就等待着下一次碰撞的机会,几十年如一日。法捷列夫将飞船停留在海面上,他走进一个矿泉水瓶,里面的人正在用纸牌游戏消磨时光。法捷列夫向他们介绍了象人星,描述自己如何远道而来。这些土著的脸上流露出困惑的表情,并非是语言不通导致,而是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飞船不用贴着海面也能移动。法捷列夫这才发现这个星球上连一只飞鸟也没有,地心引力将所有物种牢牢地摁在海平面上。
两次失败的降落经历后,法捷列夫对宇宙生灵丧失了信心,那并非是自己所需要的热闹。他重新回到狭小的舱室内,继续过着循环往复的单调生活。每周一的早晨他会离开舱室,穿着宇航服到外面进行例行检查,确保这架飞船能够永远安稳地航行下去。检查完毕之后他会在倚在机身上消磨一会儿时光,就像一个坐在金枪鱼背脊上的渔夫,面前是能够吞噬一切的汪洋大海。他真想当着大海的面脱下游泳圈,纵深跃入绚烂的深渊,那会是他一生中做出的最优雅的姿势,将为他多余的人生省去不少麻烦。
尽管法捷列夫事无巨细地排查了所有故障,但是飞船在经过太阳系时还是发生了意外,维系飞船平衡的系统突然宕机,法捷列夫不得不丢弃两个推进器来保持稳定。那是他几年来第一次因紧张而流汗,可笑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做好赴死的准备。为了寻求救援,他将“波”的辐射范围调至最大,令他欣喜的是,仅仅过去了一天便收到了回应雷达上的坐标,它指向一颗蔚蓝色的星球。
这是一个荒途旅人的漫长故事,就像登上了一列没有座位的列车,坐在小木凳上对着窗外陌生的景象慌张凝望。法捷列夫就这样降落在了地球,走出船舱时发现了一个小男孩,他们有过简短的交流,这让他感受到来自陌生星球的温暖,于是延缓了服下自杀药丸的时间。1977年,“旅行者一号”发射时,他意识到地球上的人类也开始干和他一样的事情。无论相隔多少个星系,宇宙中的生灵都会被同一片深渊所吸引,那是刻在智慧文明骨子里的基因。从加加林第一次升空到人类在月球上留下足迹,法捷列夫看到了重返母星的希望。
先前在宇宙中漂泊的时候,法捷列夫曾多次路过地球,但并未建立联系,因为先祖对这里做出过判断,危险而美丽。事故发生之后,他把飞船留给了苏联人,供他们研究新技术,自己藏匿在人类中间。他的皮肤逐渐适应了太阳的辐射,长出了和人类一样的汗毛,他热爱古典音乐,也爱听海浪翻滚的声音,他经历过一段无忧的日子,周游世界,寻山觅林,甚至产生过葬在这里的念头。但故乡的召唤依旧跨越了整个星系,法捷列夫开始寻找进入航天局工作的机会。最终如他所愿,成功当选“归巢计划”中的宇航员。只有一件事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有想到那一次降临会改变一个男孩的命运。
罗曼诺夫的精神已经被折磨不堪,几乎无法对这惊世骇俗的叙述产生反应。他一连三天难以入眠,要接受眼前这个男人来自当年那架宇宙飞船并非易事。茫然中他想起祖父写过的诗句,命运并非是一条线,而是一个圈。他反复咂摸着这句话,迷惘中他的嘴角露出了微笑,那一个情感共鸣的瞬间,他毫无阻碍地接受了法捷列夫讲述的往事,并且意识到,人生这块碑上的最后一块石头已经安然落地,虽无意义,倒也圆满。
罗曼诺夫说,最后一条讯息过去三个月了,没有回复。法捷列夫说,你得做好准备,我们要放弃地球了。罗曼诺夫说,不论我放不放弃,它已经遗忘我了。法捷列夫说,跟它做最后的道别吧,程序启动后,就不再做绕地运动了,我们必须在燃料耗尽之前落地。法捷列夫的口吻一如往常般轻描淡写。罗曼诺夫向着舷窗外深情凝望了最后一眼,他不认为有什么无法割舍的执念。指令发出后,他们静默了几秒钟,仿佛在进行一场默契的哀悼。话匣子再次打开时,法捷列夫开始向他介绍自己母星的样貌,它跟地球一样优雅宁静,山水交叠,人也为爱情和美酒而奋斗。罗曼诺夫对此并不关心,只是喃喃地问了一句,那里和地球共享一个天堂吗?我死去之后,不知道能不能再见祖父一面。
小鸟号将在三个月零九天之后抵达目的地,进入漫长的睡眠之前,罗曼诺夫展开了祖父留下的最后一朵纸花。那是一朵玫瑰,花瓣堆叠成螺纹状,缝隙间密度的把控也格外精准。他从最外一片花瓣开始拆,偶尔路过坚硬的棱角,碰上难缠的折纹。他比以往多了一点耐心,永远如此,这是他和祖父相遇的唯一方式。他看到一个老人如何在艺术创造上倾注心血,如何把情感研磨成精华粉末。他感到些许残忍,仿佛自己在破坏一朵玫瑰的生命。当他完整摊开的时候,惊奇地发现最后一张纸上没有文字,而是一幅铅笔插画,上面画有一片玉米地,一座飞船从天而降,画的中央是一个男孩,正迎着降落的方向飞奔而去。
这一生没有更好的解法,法捷列夫说,象人星也有柔软的风和分明的季节。但他还是得做好准备,淹没在海蓝色的月光下。就像六岁那年穿过玉米地一样,罗曼诺夫将跨越整个星系,去宇宙另一端的陌生星球当一名外星人。
本期推荐书目
《马孔多在下雨》
作者:周于旸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2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