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燕西的心肝、冷清秋的眼泪……张恨水如何写言情?

金燕西的心肝、冷清秋的眼泪……张恨水如何写言情?

# 张恨水的通俗小说

张恨水擅长“言情”,用《春明外史》对社会言情小说进行努力完善,后让《金粉世家》超越“言情”而回归“人情”,再写《啼笑因缘》时,更是在“言情”与“社会”结合的套路以外,加上了“武侠”。

张恨水(1895—1967),安徽潜山人,原名张心远,初为文投稿时截取“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中“恨水”二字为名。1919被新文化运动感召而北上,受经济力量限制未能入北京大学读书,而进入报界,遂成报人小说家。

张恨水南人北居,小说中融通南北的气质也是他的魅力之一。张恨水有自己的通俗小说的现代追求,1944年重庆文艺界给他庆祝50岁生日,他在《总答谢》中阐明其改良中国旧文艺的心志:

“新派小说,虽一切前进,而文法上的组织,非习惯读中国书、说中国话的普通民众所能接受。正如雅颂之诗,高则高矣,美则美矣,而匹夫匹妇对之莫名其妙。我们没有理由遗弃这一班人;也无法把西洋文法组织的文字,硬灌入这一批人的脑袋……而旧章回小说,可以改良的办法,也不妨试一试。”

张恨水 ,中国章回小说家、鸳鸯蝴蝶派代表作家。 他 一生创作了一百多部中长篇通俗小说,发表的文字有两千多万,代表作有《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等。

《春明外史》:

半新半旧的恋爱

张恨水试图打通雅俗关隘,既不崇仰新派之“雅”,也不卑抑旧派之“俗”,兼收并蓄,却不能否认他仍然是从晚清传统的道路上走来,是以通俗为根基的。

他第一部有影响的长篇小说《春明外史》,标志其真正踏上通俗小说创作之路。

《春明外史》连载于1924年至1929年初的北平《世界晚报》,它既具有社会小说抨击揭露丑恶社会现实的特征,又有言情小说的悱恻缠绵,是晚清、民初“社会”与“言情”文类的融合,论者称之为“社会言情小说”。

《春明外史》,张恨水著,中国新闻出版社

小说的主角杨杏园是记者,张恨水有意识地围绕他的活动与见证范围来结撰小说。他说:“《春明外史》,本走的是《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这条路子。但我觉得这一类社会小说犯了个共同的毛病,说完一事,又递入一事,缺乏骨干的组织。……我就先安排下一个主角,并安排下几个陪客。这样,说些社会现象,又归到主角的故事,同时,也把主角的故事,发展到社会现象上去。”可见是在改良传统。

张恨水在章回体小说内部进行了部分革新,小说有了通篇的主心骨杨杏园,他成了社会见证人,避免了多头绪的事件堆砌造成的结构散漫,这是自晚清以来的社会小说在形式上的一个进展。

针对丑恶社会现象,《春明外史》建构了一个城市平民的道德评判框架。小说用平民的视角看“春明”(用唐代京城东门的名称借代北洋军阀统治下的北京),揭露总长阁员们的腐朽糜烂,对当今政要和遗老遗少的狭邪余风进行讽刺,同时也对下层贫苦者有平民式的同情,于是小说的叙述某种程度地成为北京市民的代言。

北洋军阀统治下的北京

“社会言情小说”是民初通俗小说较之晚清的发展,晚清小说呈现的“社会”难免落入泥实的一味暴露,“言情”的涕泪又往往夸张失当。

张恨水的《春明外史》将面对社会的冷嘲热讽与宣泄一己感伤进行综合平衡,男女主人公的言情故事贯串始终,避免了“社会相”编排的松散,是其对社会言情小说的努力完善。杨杏园与梨云、李冬青的情史赓续是虚构的基本框架,在这一“言情”层面上的叙述描写的相对完整恰恰补救了社会新闻记者随机见闻的松散游离。

小说前22回中,杨杏园与风尘少女梨云之间的那段纯洁情感因后者感染病疫夭折而告终,伤逝的结局没有带来多少对生命的反思,而是让人物浸淫于涕泪与命运无常的感伤。

民国早期青楼女子

小说从23回开始出现一位擅长词章的才女李冬青,她的女学生身份不同于梨云的雏妓身份,这标志着此类小说从狭邪情场向社交恋爱的正面转移。然而小说又故意设置李冬青身怀暗疾,她荐人替身的故事还是落入窠臼。

杨杏园与李冬青的恋爱方式半新半旧,其实是张恨水文化态度的表示。小说对新旧社会现象一例地讽刺,其中对个性解放中的新女性、对白话新诗的讽刺,表现出张恨水基本认同主人公杨杏园的社会态度,与五四价值观念有不少歧异。

杨杏园洁身自好,是社会小说中的浊世清流,和谴责小说中旁观骂世的态度不同。他幻想有个新旧合璧的生活,李冬青就是这个新旧合璧生活理想的体现,但是她可望而不可即,他的结局只能是避世学佛而最终辞世。

《金粉世家》:

包罗万象的婚姻

杨杏园的生活态度与人格,在《金粉世家》中部分地转移到女主人公冷清秋身上。

《金粉世家》剧照

《金粉世家》连载于1927年至1932年的北平《世界日报》,是现代通俗小说的扛鼎之作。小说112回,80万字,110多个人物,事件纷繁却叙述得谨严有序。

作品写大家族的衰败、崩解,其叙述是跟随冷清秋、金燕西的活动展开的,叙事安排有两条交互的线索,一条是冷清秋与金燕西的恋爱婚姻,一条是家族由盛转衰。冷清秋与金燕西婚前着重叙述金燕西的全力追求,全书在金冷恋爱、结婚、冲突乃至决裂遁走的行动之间组织大家庭生活图景,叙述的重大转折在于一家之主金铨的突然病逝,此后便开始了大家族的分崩离析过程。

《金粉世家》,张恨水著,北岳文艺出版社

《金粉世家》明显地受到《红楼梦》的影响,但它是现代的家族小说,金氏家族结构与意识权威已经混合了维新成分。

金府是一个经历并完成了由晚清、民国之际传统帝王臣子向现代官僚转型的家庭,已经没有了贾府那样典型的传统封建家庭的氛围。金府没有“四世同堂”的家庭规模,在冷清秋进金府之前还没有第三代人。

这个家庭看起来颇有维新气象,较之巴金《家》中的高家开明,其新旧意识的冲突也没有那么紧张。说明问题的是青年一代的婚姻,金燕西与冷清秋自由结合,他的三个哥哥也是自由恋爱的婚姻,根本不存在“觉民抗婚”的叙述模式,底下人如佩芳屋中的小怜主动出走,寻找自己的终生幸福,主人宽容见谅,也不存在鸣凤式的恋爱悲剧。

《家(1957)》中的鸣凤

这个家庭里甚至会听到关于“女权”的种种议论,女儿们能够有各种自主的权利,在遗产分配中也享受一份利益,姊妹们的看法能够在燕西的婚姻中起关键影响。然而,开明与相对自由挽救不了大家族的必然崩解,子弟在温柔富贵的家族蔽荫之下只能声色犬马,一事无成。

从家族内的人物关系看,金铨是一座冰山,他的中道倾颓是树倒猢狲散的转折关键,是热闹中的大冷落,是在新的境地里生活态度的冲突的开始。金铨死后,金家仍然是簪缨世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分家独立已经是难免了。家族制度的改良无法挽救这个制度本身。

小说中冷清秋离开金府以后,以金太太为主要角色的金府的戏还在上演。

金太太是家族体制的改良者。改良者常常面临这样的尴尬:所提倡的在实践中一定会变形,旧的未能改变,新的糟粕却很快地就与旧的融合。所以,她无法把握享受着改良成果的儿子们的价值取向。她那些只要母亲照顾、不要母亲约束的儿子们,愿意享受宽松自由的家庭内的生活,更愿意享受家庭外的新旧逸乐:花街柳巷与戏子明星,舞场戏院与咖啡厅。

从理性出发,金太太希望子弟都有能力,能经济独立,但是在情感上却不免溺爱和纵容。从传统观念出发,她不愿“有伤中和”让小家庭独立,可是家族的现实生活状况逼得她不得不痛下决心“散家”,但是这个散家的过程却是她的心理难以承受的。

金太太一边读着佛经,一边叹着气、流着眼泪的场景不断再现,这与冷清秋的眼泪构成小说后半部的基本情感旋律。金太太想远离这纠缠痛苦的家族生活,但她即使上了西山,也无法潜心念佛。

但即使上了西山,金太太也无法潜心念佛。她的这种矛盾与痛苦,某种程度上具有了人性的深度:她不是冷清秋那样的狷者,所以有普遍性;她更不像金燕西没心没肝,能深切地感受着别人和自己的痛苦。她的母性的慈爱和她的理性观念,一直在平静的表面下激烈地斗争着,“眼看着全家的盛衰”而无能为力的心态,其复杂程度非一般人所能体会。

中国社会的现代化,包含家族伦理的生活方式退出历史的渐变过程。“家族小说”是以家族伦理为框架,以一姓为主体的大家庭日常生活方式的叙述,家族子弟习惯于某种权力与经济的福荫,一家之主的政治与自然生命影响着家族生活,形成盛衰聚散的变化,这种叙述内容在前现代向现代中国社会的转型中具有史诗价值。

家族小说从儒家伦理内涵看占有三伦:“父子、夫妇、兄弟”,家族的现代解体是因为伦常关系变了,君臣关系不再,朋友关系扩充到更广大的社会交往,前现代社会的“世交”被更广泛的“社交”取代。

“家、国、天下”的概念中间必须嵌入“社会”。而父子、夫妇、兄弟之间的状况也发生了变化,金铨去世,难得见到儿子们的“孝”,兄弟们的“悌”却变成了沆瀣一气,凤举夫妇的关系戏剧性地成了放贷与债主。

《金粉世家》中的大哥金凤举

张恨水擅长“言情”,但《金粉世家》超越“言情”而回归“人情”。从1913年到1926年,言情小说已趋于末途,《金粉世家》的好处就是让言情回归人情的通衢大道。“人情”是包罗万象的,从一个人的性格气质到精神内涵、从个人和他人的多重复杂关系衍化出一个丰富复杂的世界。

家族小说的美学追求,用张恨水在小说叙述过程中的话说是“包罗万象”,包括各种人际关系:父子、妻妾、妯娌、亲戚、友朋、同事、同学、主仆、帮忙帮闲的社会交际圈子……小说中过分重视人际关系常常是伦理道德危机的表现,《金粉世家》人际关系的错综矛盾正是大家庭伦理分崩离析的结果。

《啼笑因缘》:

套路外的多角关系

写上述两部长篇小说的张恨水是北方的小说名家。写长篇小说《啼笑因缘》时,张恨水已经从北平进入上海洋场,在南方鸳鸯蝴蝶派的大本营中站稳了脚跟,一举成为通俗小说市场上的巨擘,红遍大江南北。

《啼笑因缘》连载于1930年3月17—30日的《新闻报》,同年12月由上海三友书社出版单行本,此后多次再版,续作有《续啼笑因缘》、《新啼笑因缘》、《啼笑因缘三集》、《反啼笑因缘》等。小说很快被改编为话剧、电影、连环画和各种地方戏剧。

张恨水在《我的写作生涯》中分析其成功原因时说:“在那几年间,上海洋场章回小说,走着两条路子,一条是肉感的,一条是武侠而神怪的。《啼笑因缘》,完全和这两种不同。……是以国语姿态出现的。”

《啼笑因缘》故事性很强,叙述以青年樊家树为中心的多角恋爱。樊家树在京游学结识关寿峰、秀姑父女和唱鼓书的少女沈凤喜。樊家树对凤喜一见倾心,秀姑则对樊家树暗暗钟情,而表兄嫂一心撮合他和财政部长独女何丽娜。凤喜经不住军阀诱骗,成了刘将军的笼中鸟。樊家树南下回京后,秀姑为成全樊家树而去刘府帮工,助其相会。樊沈情感裂痕无法弥合,凤喜却被刘将军折磨发疯。刘将军见秀姑又起不良意,秀姑将计就计行刺成功。最终是关氏父女策划促成了樊家树与何丽娜。

《啼笑因缘》剧照

小说在“言情”与“社会”结合的套路以外加上了“武侠”。首先是“言情”,樊家树与天桥唱大鼓书的少女沈凤喜的爱情是主要线索,与何丽娜、关秀姑则是插入的情感纠葛,何丽娜的都市色彩和关秀姑的乡间传奇都使故事更为丰富,而且沈凤喜与何丽娜外表酷似,平添了许多误会与巧合的阅读趣味。

这部小说在言情上的突破是集中笔墨“言”人格心理,沈凤喜迫于刘将军的威势而服从,其软弱动摇的人格与心理表白则在章回小说的套路之外,有契合沈凤喜身份的北方鼓书和南方评弹的细腻说表的风味。小说的艺术资源有传统的成分,即将曲艺的说表细腻的艺术融入小说,有别于西方小说的心理描写。

其次论“社会”,吸引人的地方首先在于地方风俗人情,北京风物尤其是天桥风景有不同于上海老城隍庙和苏州玄妙观的韵味。社会批判则集中指向官方,特别是刘将军代表的军阀势力,他强夺沈凤喜引起读者的普遍憎恨。

最后是“武侠”,这与对社会的反抗相一致,关寿峰父女锄强扶弱、山寺除奸让读者有大快人心之感,更重要的是张恨水让那种与现实世界没有多少关系的武侠介入当代现实社会生活。现实生活不是封闭的,《啼笑因缘》也有一个开放的结尾,主人公的结局比《金粉世家》中冷清秋的峰回路转开放度更大。

《啼笑因缘》,张恨水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抗战时期,张恨水继续对章回体小说进行改良。

《丹凤街》专为下层小贩立传,写菜贩童老五为首的义士救助被卖给赵次长的秀姐,讴歌其疾恶如仇和重然诺、轻生死的美德。小说不再是言情加武侠,而是统之以民间“侠义”思想。

《八十一梦》连载于1939年底至1941年春重庆《新民报》副刊《最后关头》,1943年9月由重庆新民报社出版单行本。小说以梦幻奇谭表达社会讽刺想象,十四个梦指向国难期间大后方的种种丑陋现象。它有晚清谴责与幻想的风范,丰富的想象力与道德正义感是其特色。

本文节选自

《中国现代文学》

作者: 陈国恩 主编

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10-9

编辑 | 巴巴罗萨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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