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木心客居纽约。纽约地面的一些大陆和台湾同行,竟促成其在各位听课艺术家的寓所里开讲“世界文学史”。从1989年1月15日开始,到1994年1月9日最后一课。堪称一场绵延五年的“文学远征”。
虽说是“课”,但其实更像是文艺沙龙。正如陈丹青后来回忆,“近于荒谬的境界”,“不过是在纽约市皇后区、曼哈顿区、布鲁克林区的不同寓所中,团团坐拢来,听木心神聊”。可这样的氛围,倒也让后来读者神往。
选文截取的是木心讲《新约》的片段。相较而言,《旧约》的文学成就更为人所称道,但木心却截然相反,他高度评价《新约》的文学性并认为“耶稣自己就是伟大的文学家”。甚至提出“耶稣是集中的艺术家。艺术家是分散的耶稣”。
故此,讲述全程没有繁复晦涩的,有关基督教教义的阐释和论证,而是对我们熟知的一些语段(“打右脸给左脸,勿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爱仇敌……”、“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进行了 “创造性”的解读。在此过程中,木心又常出一些人生警句,既发人深省,又别有况味。
木心
《新旧约再谈》(节选)
一九八九年五月七日
在殷梅家
今天我来解释他的遗训的意思。
耶稣开始不讲道,在旷野中想。回来后,常到圣廷与人辩论。少年口才好,问题好,青年期才登山讲道。
意义伟大。当然,他的风度、辞藻,实在非凡。他一上来就以虚开始,如音乐。
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怜恤的人有福了…… 人若因我辱骂你们,逼迫你们,捏造各样坏话毁谤你们,你们就有福了……
口气之大。此后任何诺贝尔奖获得者哪里说得出这种话!这是文学的说法,纯粹的理想主义,纯粹的无政府主义。全虚,一点效用也没有。
全世界理想主义都有目标。耶稣的理想主义毫无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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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经》中的矛盾:
既是无边博大的爱,又是有选择的。很多人他们不爱,只在乎以色列人,看不起法利赛人,看不起税吏,看不起番邦……西方将基督教误解,真的去博爱。
任何流传的信仰以误解始成。这说明耶稣说的话是无界限的。
当时的人听讲,半懂不懂,然而为文句之美所感动。这些高妙的言辞、比喻(如盐的咸昧),只有十九二十世纪的纪德、托尔斯泰能懂。
纪德临终说过,对世界绝望,但有青年自非洲来函,说世界美,有希望!纪德说:这位青年的话,就是大地的咸昧,为这点咸昧,我死可瞑目。
所谓“盐的咸昧”,即指人的天良。如果母不爱子,子不孝上,爱不忠诚,政不为民,即失去咸昧。
这比喻不必再动。
以现代理性看耶稣的话,破洞很多。要不求甚解地去解。不求甚解就是一种解。
包涵、圆融地看。
“把礼物留在坛前,若兄弟未和好,先和好,再回来送礼。”
何等文学,何等抽象。没有是非,没有道理,但抽象的意义是可贵的。精神是好的,方法是高妙的——但行不通,只能抽象对待。
关于奸淫——眼看心想,即已犯淫——最高原则上是对的,想象力也高,但那是古代社会。否则,现在选美大会就是奸淫大会。
耶稣以圣人之心度凡人之腹,圣人很苦恼,凡人做不到。
耶稣反对发誓,这段话高超。在他之前,最高原则是不可背誓,而在耶稣看来,发誓本身已是取巧、窍门,真正的善,不必誓,否则已带有欺骗性。
耶稣说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他深深理解人性:有起誓,就有背誓。这样地看到底,透彻,而且说出来。
可是世界誓言不断,耶稣归耶稣说,人类归人类做,也是一种景观。
关于“打右脸给左脸,勿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爱仇敌……”这几段话, 是无抵抗主义的最高纲领。甘地、托尔斯泰都遵守,都信以为真,身体力行。
如何看这段话?
我从小不以为这句是真理,但很欣赏。博大襟怀,早已超出宗教,与《道德经》暗合。老子说,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如太阳照好人也照坏人)。
宗教有天堂有地狱,分善恶,必有判断。
“太阳照好人也照坏人”之说,已说出宗教以外,说到哲学。耶稣毕竟是人,是艺术家,是诗人。
这段话好,是心胸宽大,是心理上的战略战术。但这种战略只能用于“好人”之间。
道家以柔克刚,以守为攻,以忍克辱、克己战胜敌人。
佛家称心善,道家称虚纳,以致影响到军事家、政治家的韬略、谋划。
这段话的精义是什么呢,在于开启人的心怀,开阔到了右脸被打,左脸也凑过去。其实是韬略,是战术。两个好人误会了,一方解释不了,或来不及解释,一方情急动手了,被打的不还手、不躲避,打的那个就会自省:他是好人啊,惭愧啊,误会他了,委屈他了。
这种忍辱功夫,以柔克刚,是为使人愧悔,是感化的战术——优待俘虏、大赦战犯,都出于这个原则。佛家的慈悲、道家的虚纳(如婴、如水) 都源于这种无抵抗的抵抗,以含垢忍辱占上风。吓倒你,不彻底的,使你惭愧而悔改,才是真的征服。
但耶稣的心理战限于好人之间。歹人、不义之徒,打了右脸打左脸,剥了外衣剥内衣。人类历史就这样。代表人类雕像的,就是鼻青脸肿的亚当、夏娃,赤条条一对,被强逼白走了两千年。
世界是一群左右脸给人打、内外衣给人剥的亚当、夏娃。
都给人白打,给人白剥!
“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一段,其实是:无真理、无道德、无是非,是所罗门的极端悲观主义。
上帝无是无非,无黑无白,超越善恶。耶稣,早已说出极度的悲观。
如果都照耀好人坏人,何来最后审判?耶稣不是哲学家,无意间说出了真理,绝对的真理。
先知,到头来都是狼狈不堪。凡人摸不到先知的心。
这话起先明明是讲给好人听的,结果给坏人听去了。坏人听了快乐。
耶稣讲话是话中有话。我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所以听来格外有感。一个爱我的人,如果爱得讲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就知道他爱我。
凡真的先知,总是时而雄辩,时而结巴。凡是他说不上来的时候,我最爱他。
假先知都是朗朗上口的。我全不信。我知道他不爱。
下一段耶稣清醒了,说:勿行善于人前以获取赞谢。这段好极!
伪善,以物质换赞谢。善,天堂成银行,上帝是行长,天使是出纳,人们来取善与善报——慈善家都是高利贷者。
善,因是无报偿的,才可爱;恶,因是无恶报的,才可恶。
在智慧层次上,宗教低于哲学;宗教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低层次的,平民的,乡愿的。
善之可爱,即因无报偿。
我觉得,信了教完全可以是个恶人,不信教也可以是个善人。善人有度量,有远见,看到将来,是扩大利益、缩小弊端之人。
恶是无远见的,只顾眼前,不容异己。
我之所谓信仰事大、宗教事小,是指善虽被恶压制,但世界上善还在。
我不得不提前说出:
“耶稣是集中的艺术家。艺术家是分散的耶稣。”
所谓“行善勿张扬”,是耶稣叫人有高格调。因为高格调的善行,内心才有根源。
而且还讲究风度:还债勿烦躁,禁食还要洗脸梳头,梳梳好。
从生活模仿艺术来说,生活与艺术是一元的。把艺术作为信仰,全奉献。康德(Immanuel Kant)从不出家门,克尔凯郭尔(Soren Kierkegaard) 只玩过一次柏林。
艺术家能以自身的快乐来证明世俗的快乐不是万能的。王尔德说:“耶稣是第一个懂得悲哀美的大诗人。”
《新约》里有段辞句, 意象、语气, 都美。襟怀、口气、形象、思路……他说道:
所以我告诉你们:不要为生命忧虑吃什么,喝什么,为身体忧虑穿什么。生命不胜于饮食吗?身体不胜于衣裳吗?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你们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
你想:野地里的百合花怎么长起来;它也不劳苦,也不纺线,然而我告诉你们:就是所罗门极荣华的时候,他所穿戴的还不如这花一朵呢!
他又说:
你们这小信的人哪!野地里的草今天还在,明天就丢在炉里,神还给它这样的妆饰,何况你们呢!所以不要忧虑说:“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这些都是外邦人所求的。你们需用的这一切东西,你们的天父是知道的。你们要先求他的国和他的义,这些东西都要加给你们了。所以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
这已离开宗教,离开哲学,纯然是艺术,是古今诗歌中最美的绝唱,所有诗与之相比,都小气。他平稳,博大。
但耶稣的思想襟怀,纯粹理想主义,极端无政府主义,形上的,空灵的,不能实践的。“真理”大致如此,凡切实可行的不是真理。老子的许多话也只能听、想,无法去做。
人类脱出动物界,必然忧虑衣食住行。耶稣的论调极贵族,极清雅,而山下坐着密密麻麻的平民。谁顿悟耶稣在讲什么?两千年来,也极少有人明白耶稣说这话出于什么心态。耶稣的知名度来自误解。当不含恶意的误解转为饱含恶意的曲解——十字架就来。
伟大高超的人免不了作诗,作诗还能说说话。
耶稣看到百合花,想到人类的枉自劳苦。“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这是整个人类史。耶稣、老子、乔达摩,都是极度真诚敏感,感于人类的自苦,他们悲观,是一想就想到根本上去。悲观是这样来的。
弄虚作假的人其实是麻木的。他们鉴貌辨色,八面玲珑,而对自然、宇宙,极麻木。真正敏于感受,是内心真诚的人,所以耶稣见百合花就联想到所罗门。
这段话非常悲观,清醒,无可奈何。欲语还休地说出来,强烈的诗意, 无懈可击的雄辩,有一种暂时的动人性,当时听者动了,事后还是糊涂,还是茫然——这就是诗。
郑板桥谦逊,说他难得糊涂;我骄傲,因为我一直糊涂,一直迷恋于耶稣。“明天有明天的忧虑,今天的忧虑今天当。”这已超越哲学、宗教,就是一片爱,一片感叹。
最美的东西超越艺术。所谓归真反朴,那真和朴,必是非宗教、非哲学、非艺术。神奇极了。郭松棻先生说我的写作来自“彼岸”,彼岸,就是超越宗教、哲学、艺术的所在,那所在,我不会向大家坦白。
中国人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耶稣说:勿论断人,否则必将被人论断……
这说明耶稣思想的东方性。西方是论断与被论断,中国魏晋也是论断与被论断。
然而,耶稣自己就论断。
全部基督教教义,就是“你要人如何待你,你就如何待人”。这一句话最简单、最易解,但人类已做不到了。
这是首要的问题,是最绝望的问题,也可能是最有希望的问题。损人利己,爱人如己。
悲哀的是,人类已迷失本性,失去了“己”。
尼采说:十九世纪,上帝死了。我说:二十世纪,人类死了。
我的文学,有政治性,是企图唤回人类的自爱。推己及人,重要的先还不是“人”,是“己”。若人人知爱己,就好办了。西方是个人主义。个人主义,是指先从自己做起,不是自私自利。
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
在此问题上,耶稣教比佛教来得诚实(佛教讲大话)。
基督教是个人主义,西方知识分子易相信,爱人如己。中国知识分子爱信小乘,终身做起。愚夫愚妇信大乘,要上天国。
小乘有可能,大乘不可能。
达·芬奇画意:
圣·安娜(SaintAnna)→ 知(或智)
圣·玛利亚(BlessedVirginMary)→ 爱
耶稣(Jesus)→ 救世主
恙羊 → 人民
公式:知与爱永成正比。知得越多,爱得越多。逆方向意为:爱得越多,知得越多。
秩序不可颠倒:必先知。无知的爱,不是爱。
在我这儿学东西,会浪费,或会误用。像样一点的思想,是有毒的。尼采是很毒的,耶稣是很毒的。
知与爱到底是什么?就是希腊神话中伊卡洛斯的翅膀。知是哲学,爱是艺术。艺术可以拯救人类。
普普艺术、观念艺术,是浪子,闯出去,不管了。现在是浪子回头,重整家园。
本文节选自
《文学回忆录》
作者: 木心 口述 / 陈丹青 笔录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品方: 理想国
副标题: 1989—1994
出版年: 2013-1-10
编辑 | 十年一觉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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